18 ☆、溫柔霸主

不知何處傳來昏鴉凄厲而蒼老的鳴叫,一聲一聲直往人心裏鑽。天色灰蒙,凄風刮過眼角,催着熱淚滾滾落下。

廷尉府裏死一般沉寂,博望侯撞破南牆——自盡了!

夏雪一襲白衣,面色蒼白。她趕到廷尉府那一刻,博望侯屍首還停在牢房裏,楚國公主則正在接受廷尉大人楊亭的例行詢問。

她平靜朝楚阡陌走去,揚手就是一掌:“你說了什麽?”

這一掌吓着所有人,楊亭忙拉着她,勸道:“侯爺是自盡,與他人無關……”

夏雪雙目犀利地掃過衆人臉龐:“我會查清楚。”

說完,腳步飛快地進了牢房。

博望侯額頭血跡已經凝固,他平躺在地上,了無生氣。

夏雪顫抖着跪下,手指顫抖着撫上他臉龐,觸手竟是一片冰冷。曾經淡笑慈愛的臉龐此刻已經僵硬如石,她奮力地雙手揉搓了起來,一定是太冷了,一定是因為這一秋太冷了!

她喉嚨喑啞,發不出一絲聲音,只剩下滿身的恐慌和手足無措。

她可以回憶起無數與爹共處的畫面,那些她被寵在骨子裏的畫面,可到了這一刻……記憶中無比清晰的人卻在眼前變得模糊,他的軀體都還在,可他的人已經消失,從今以後再不會有他。

再不會有人像他那樣親吻她的額頭把她放在膝上背在肩上疼在心裏……

這一刻,夏雪張張嘴喊出聲來,嘶啞的聲音宣洩着莫大的悲傷,所有的語言在這一刻都成了多餘,只剩下嘶吼。

有人來拉開她,有人來扶她,有人來勸她,有人來……

可他們都不是爹,他們都不是!

夏雪撲在那冰冷且僵硬的身體上,死死不松手。她知道,一旦松開,那就是徹底地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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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聞訊趕來,他聽見夏雪那嘶啞地吼叫,他試圖抱起她,可她的絕望是那樣強烈,讓她不肯放棄這最後的依偎。

那種鋪天蓋地的悲叫皇帝也染紅了眼。

“阿雪、阿雪……我的阿雪……你哭出來,我求你哭出來吧!”皇帝托起夏雪的臉,讓她靠在自己懷裏。

他親吻着夏雪那一頭青絲,想不到每一根都是那樣苦澀。

阿雪反手将皇帝抱住,像是抓住最後浮木一樣緊緊地抱住,渾身劇烈地抽搐起來,那是從胸腔裏帶出來的想哭卻哭不出來的悲徹,她的話音像是被一寸寸切斷,支離破碎:“我……爹……沒……了!”

皇帝能感覺到自己肩頭一陣陣的涼意,那是情人最痛心的淚,灼傷了他的肩頭,讓他痛恨自己為什麽不能早一步前來,或許那樣就能阻止博望侯做出如此悲壯的選擇。

這一日的天成了血紅色的顏。

入夜時分,皇帝帶着夏雪坐在天子乘輿回夏府,寬敞的乘輿內赫然載着博望侯屍身。

夏雪眼眶紅腫,臉上的淚卻早已幹涸:“陛下,先帝……那個時候,您也是這樣嗎?”

皇帝握着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那時年紀小,不懂什麽叫做失去,可也是這份孩子心性躲過了那場最悲痛的生離死別。随着時間流逝,思念漸濃,痛苦卻越來越淡……所以阿雪,你也一樣。”

夏雪把頭靠在皇帝身上,閉上眼睛:“勞您到家時叫起我,娘已經倒下了,我不能倒。”

閉眼前,她終于把那一句憋了很久的話說出來:“這個時候,您在,很好。”

夢裏沉沉,恍然回到博望侯喝完宰相喜宴歸來那日。他用夏雪準備的醒酒湯,半醉半醒之間問了那一句:“爹百年之後,你一個人可以嗎?”

她哭着伸手,卻抓不到爹。好像下一刻她就掉入了一個無邊無際的虛無裏,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有爹的那一句問話回蕩在耳畔。

一個人可以嗎?可以嗎?

“可以!”她痛哭着大聲回應。

睜開眼,驀然發覺自己躺在閨房裏。

皇帝也被那一聲大叫驚醒,他起身從染爐上吊着的銅壺裏倒出一杯水,放在嘴邊吹涼後道:“喝點水。”

夏雪偏過臉,沖他扯出一個微笑:“什麽時辰了?靈堂設了嗎?停靈完畢了嗎?白燭聚魂,絕不能斷的……”她說着皺了眉,“我還是得去看看。”

皇帝一把将她拉住:“坐下!我請來的喪葬官還是能料理這些事的。你娘的身子也還好,有禦醫在旁邊照看,府上有木叔照看,出不了亂子。你就放心躺下,明日一早還有不少事情要處理。”

他都想到了,也都替她做好了。夏雪還能說什麽?

她依言躺下,側過身來凝望着一身素服的帝王:“您也躺會吧,馬上要回宮準備早朝,這不眠不休身體吃不消。”

皇帝看着夏雪那猶帶水汽的睫眉,沉重的臉色中忽然露出一絲笑意:“朕,罷朝了。”

夏雪眉頭一蹙。

皇帝坐到床榻邊上,伸手撫平她眉間凹凸:“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我自登基起就日日早朝,頭痛腦熱也未曾一日缺席。可如今是我朝貴侯去世,是大喪,便是罷朝三日也不為過。朝中那幫庸腐老頭,都給我太平安生還好。若敢置喙,我定叫人拔了他們舌頭!”

揚言說要“拔大臣們舌頭”的皇帝也就是他了吧。

夏雪眼眶紅潤地點了頭。

這苦澀無邊的漫漫長夜,有這樣一人相伴,三生有幸。

皇帝內侍白周白大人領着三五宮人星夜從宮中運來了一乘輿東西,有皇帝常服幾套,書籍數本,文房四寶……還有那些堆積在宮中的竹簡奏章。

宮人們仔細地将東西搬運至夏府翰墨軒,而白周的小徒弟洛風蹭到他師父身邊,小聲問:“您說陛下不會真打算在這裏常住吧?”

白周猛一擡手,在洛風小徒的腦袋上狠拍了一下,斥道:“小兔崽子,不要命了吧,敢打聽陛下的事。”

洛風委屈地摸着腦袋:“師父您別氣啊,我這不是向您讨教嗎,也好心裏有個底,免得到時候禦前失儀。我這條小命沒了不算什麽,可給師父您抹黑就不好了。”

嘿,這小子還算上道。

白周又橫了他一眼,才拉他到一個角落:“你聽着,別以為博望侯沒了,這夏府就倒了。給我提起十二萬分精神頭地伺候着,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洛風眼珠子轉了兩轉就把裏頭的意思摸得門兒清:師父是說博望侯沒了,夏府還會有比博望侯更尊貴的身份出現。

可誰還能比公侯金貴?

忽然,洛風“呀”了一聲,然後就望着師父狂點頭:“徒弟明白了,必定會像伺候師父一樣伺候夏家人!”

白周滿意地點點頭,見這裏事情差不多了,就把收尾的活交給洛風。自己趕緊跑去皇帝跟前了,沒想到剛到閨房門口,就見到一武士模樣的人站崗一樣在外面。

白周拱手上前:“可是夏小姐身邊的護衛?勞您辛苦了。可陛下不喜別人站在門口,還請您挪個步,同禦前親衛一道去那檐角滴水處吧。”

白周這話說得客氣,沒成想此人紋絲不動,就跟沒聽見似的。

這臉打的……若他不是夏府裏的人,白周一定弄死這眼高于頂的家夥。可偏偏……

他又好生好氣地說:“哎喲,我的好兄弟,您別在這杵着了。上頭若是惱了,可不就死給夏小姐給夏府上下添麻煩嗎?”

白周最擅察言觀色,見那人面上有松動,又加緊說了一籮筐的話,才終于将那一尊不知哪裏來的佛給請動。

可是不對,為什麽他不走遠,反而往裏走?

白周心一跳,聽見了皇帝的話。

“行了,白大人,你下去休息吧。”

皇帝不知何時披着外衣開門出來,斥退了內侍,與那人對面而立。忽然皇帝伸出手,在對方肩膀上拍了兩下:“之前在楚公主行府上見到你還只是懷疑,今日姐姐告知,朕才确定是你回來了。好,回來就好。”

那人正是參商,他身形晃了一晃,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在下參商,見過陛下,萬歲萬歲……”

他下拜的身體被皇帝攙住:“沒外人,起吧。”像是回味到了什麽,皇帝眉頭微微一蹙,“參商?怎麽取了這麽個名字?”

參商轉頭望了望夏雪閨閣:“進夏府後,求小姐賜的名。”

皇帝忽然抿緊了嘴唇好久才笑了出來:“參與商,皆為星宿名,一在東,一在西,永不相見。主……兄弟失和,親人分離!竟然取了這麽個名,她怕是早就認出來你了。”

參商跟着透出一絲的笑意,可這笑裏還帶着苦澀:“我從沒想過瞞誰。陛下……我回來了!但願不算太遲!”

這凄苦時刻出現如此重逢的喜悅,是個好兆頭啊。皇帝同參商遠離了夏雪閨閣,這才聽他朗朗笑來:“不遲!朕的羽林軍裏正缺一位統帥将領,有你在,朕很放心。”

只見參商以軍禮跪拜:“陛下……”

皇帝卻揚手打斷,眉眼間的霸氣令人心生敬畏:“你的意思,姐姐同朕說過。可朕需要你、替朕在阿雪身邊築起一道刀劍不入的防線!唯有接手羽林軍才能做到,你可願意?”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一章很痛苦,也相當的暢快淋漓。

博望侯之死,從開篇就已經構思了,拖延到這一章才寫,也是實在是因為不忍心。這個過程是痛苦的。

寫博望侯死後,夏雪見到他的那一段,把自己寫得痛哭流涕。因為那個過程需要喚起前年的那段痛失親人的經歷。最開始那段時間會整夜整夜的哭,兩年了,時間漸漸治愈那種失去的痛。可寫這一段又“主動”地還原當時場景,這是痛苦的。

寫完,哭完,是暢快的。後續的情節主打溫情路線,不虐心不黑暗,寫起來也就暢快淋漓。

大概寫文的樂趣就在這“痛并快樂着”裏頭吧。

淩晨時刻,感慨許多。

非常感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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