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鳳歸花厲亂,(2)

院,竟徑自就要入門,不似以往還等通報,只是也無人敢阻攔,守院的忙飛報了。

彼時傅天略正看賬本看得眼澀,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傳說祁侯來了。傅天略揉了揉眼,說道:“誰是祁侯?”金山笑道:“二爺懵了,不就是寧國公之子麽?”傅天略笑道:“原來是他!得了個縣侯呢,還沒算得上正經的侯爺呢,就這樣起來,真是服了。”金山笑答:“他當年還是個白身,也敢叫‘小侯爺’呢,可見一斑。”傅天略卻道:“那聲‘小侯爺’是人家逢迎着要叫的,他沒得推辭,如今卻是真的自己威風起來了。”

過不一會兒,那祁侯便笑着來了,傅天略笑着迎上去,先拜見了侯爺,又說:“不知道侯爺大駕,有失遠迎了,請千萬別怪罪。”祁侯笑道:“你倒會埋汰我,心裏不知怎麽罵我,竟然不說一聲就進來了院子了,你心裏不喜歡,是不是?”傅天略笑道:“縣侯爺這樣的人物,進咱們這麽個小破院子還通傳?只是侯爺駕到,先命人說一聲,讓我好收拾一下,迎接貴人,也不至于我這樣慌慌忙忙的,不成個體統。”祁侯笑道:“果然心裏罵我呢。”傅天略便道:“不敢。”

祁侯卻道:“你如今也未必就怕我了,說不得還看不起我這個小小的‘縣侯’。可見你是不知深淺的。”傅天略便道:“侯爺說的哪裏話?我一個三流的教習,不被人看不起也就罷了,還能看不起誰人?京裏我看着個個都是大爺,竟都是不敢惹的,只是躲着、讓着罷了。”祁侯便伸手去捉他的手了,傅天略忙躲了,心裏着實罵起了祁侯的祖宗來了。祁侯見他不依,臉上不但不惱,反而笑了:“我多吃兩杯,唐突了。你別惱我。”傅天略笑道:“侯爺別胡說。”祁侯又說:“我來這兒,不過是告訴你,我有個名字了,你喊我一聲聽聽。”傅天略頗為愕然,擡頭看那祁侯,只見蓮花燈下,柳祁那臉似玉一樣,晶瑩的眼珠子裏全無半分醉意,都是傅天略的影子倒在裏面。柳祁見他慌了,便柔聲勸:“你只喊我一聲,我就走了。”傅天略不解其意,柳祁又笑道:“絕不騙你。”傅天略便頗遲疑地喊了聲:“柳祁公子。”柳祁聞言一笑,果然辭了就去。

見柳祁走了出門,傅天略方覺得自己失禮,便喊住:“侯爺略慢着點。”柳祁便住了步,回過頭來看他。傅天略笑道:“這麽晚了,天黑得很,怎麽也不帶個人?”柳祁笑道:“難道你不是不喜旁人知道我與你多往來麽?”傅天略便笑了笑,扭頭吩咐金山道:“取盞燈來,送侯爺回去。”金山便依言取了一亮堂堂的燈籠照着路,要送祁侯,祁侯笑對傅天略道:“難為二爺想着。”傅天略便道:“原是應當的。”便讓金山送了祁侯出去。那銀山站在傅天略身邊說道:“平日二爺對這個小侯爺不瞅不睬、愛理不理的,怎麽今天倒像是有點怕了他?”傅天略卻道:“我也只覺得,他有他的可怕之處。”這麽想着,傅天略又記起傅天浪所言的關于寧府的可怕之事,又暗道:“難道寧府的嫡子果然是柳祁害死的?”他這麽一想,又搖頭暗道:“他那時年紀才能多大?又是個沒地位沒人脈的,怎麽就那樣厲害了?再說了,他真幹了這敗壞的事,他父親還能容他、認他做傳人?”只是想着,早春的冷風撲來,凍得傅天略渾身發顫,忙攏了衣襟回屋裏去了。

雖然寧府與王府走動疏遠了,但柳祁仍有許多熟人在那親王府裏,好比尊王妃的丫頭蕊兒,一年下來收受柳祁的賞賜多于別家,但因行事小心,王妃懵然不知。尊王妃因丈夫與兒子皆得晉封,十分欣喜,這天來酬謝了菩薩。雖帶了浩浩蕩蕩許多人,進堂內時只攜了萍兒、蕊兒兩個。她一路上冷眼見這庵堂冷清了不少,頗覺奇怪,因問那住持。住持嘆道:“咱們神道多修,近年來多人信了的是新教。連太後還要修新教的庵堂了,怎禁的平民?”王妃道:“原來如此。”便命蕊兒多賞幾個錢與佛堂。

蕊兒、萍兒扶王妃至靜院,伏侍她換下織錦衣服,卸去釵環,在後堂沐浴一番。及至尊王妃換上木簪與布衣,跪與神像前聽經,入夜方起來至客房用齋飯。幾個小尼姑擡着三籠飯菜至客房外停了,合掌拜見,蕊兒、萍兒上次取過了,至客房內擺好了飯菜,端好杯盤碗碟,一一停妥了,方請了王妃。尊王妃從隔間出來,見桌上布了足有十種齋菜,還未算飯後果品及茶酒,王妃便道:“我原是來靜修還願的,随便吃些就好了,何必這樣。”蕊兒笑道:“這也是僧尼們的心意。”王妃卻道:“請她們以後不必為我備這麽多才是。”萍兒便答應了,王妃又笑着讓萍兒、蕊兒坐下,與她一同用飯。二人辭了兩句,仍坐下來了。王妃又道:“倒是這樣一起圍着吃飯才好,何必立那些規矩?”蕊兒只道:“如今在佛前,一切裝扮不宜,只是太後賞賜的那串紅珊瑚倒是可以一戴,又說紅珊瑚有靈性,修行之用頗有益處。”王妃卻道:“我這不是給了你們小王爺麽?”蕊兒便笑道:“都說玉郡王已把那珊瑚串兒送了人。”

尊王妃又道:“才說玉兒沉穩了些,怎麽又不知輕重了起來。”她忍不住又細問了,才道原來現在玉郡王已不沾惹那些什麽公子、娘子的,如今唯獨愛着一個傅天浪,二人暗通款曲,終日在教坊閣樓相會。哪天玉郡王在外過夜,必然是留宿在傅天浪枕邊了。尊王妃又驚又嘆:“居然是他!”蕊兒便道:“他這樣的身份,白帶累了爺的名聲,怎麽才好?”尊王妃卻道:“你說話何必帶刺兒損人?在佛前也不知口德。”蕊兒便不敢言語了。尊妃又道:“我看着浪兒從小大的,你說他身份不好、地位卑賤,那是對的,若說人品、性情,倒沒得說。若不是這樣的情形,我未必不容。”萍兒笑道:“可不是,我看這事王爺自然知道的,也沒說什麽,反而着實認真的讓小王爺遠着寧府。我看這風月留情的事,是微不足道的。他愛送什麽物件,就送去罷,橫豎府上多得是。”蕊兒笑道:“話雖如此,但這樣終究不體面。又聽說有人聘取傅天浪,都知道小王爺的呆性的,如何肯依?和對方鬧起來,都是體面人,豈不無趣?”尊妃聞言,十分驚訝,說道:“誰要聘取浪兒?我竟從未聽說?”

蕊兒便從箱籠裏取出一個紫色的信件,說道:“這個是商華令家送來的,是商華令公要聘天浪,因傅天浪家中并無長輩,只是王妃看大的,故請王妃做媒的,因這兩天忙着酬神事宜,還未呈給您。”尊妃接過信來,看了一遍,冷笑說:“商華令愛娈童、好男色,人盡皆知,家裏納了的男寵無數,如今竟說要聘傅天浪回去做內府之相,位同正室夫人,你說可笑不可笑?”蕊兒卻道:“如今讓他去取了傅天浪,不是極好?也免得小王爺惦記着,沒個正形兒。”尊妃卻道:“你剛剛不也說了,咱們玉兒是個呆子,若知道這事,怎麽任得?怕鬧起來,大家沒臉!”蕊兒卻道:“那該如何是好?娘娘若駁了回去,豈不是傷了商華令的臉面?他既有書信來求,必然誠摯,娘娘何不樂得做個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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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妃卻搖頭道:“這事我是辦不到的,一來,我不知道他與玉兒的事還可,既然知道了,卻推他去做人家相公,這樣豈不惹玉兒怨恨?二來,天浪敬我,我也敬他的父母,如何能明知商華令人品不佳,還跟他說合呢?所以說,這事是做不得的。”萍兒卻道:“話雖如此,但王妃縱然推辭,怕那商華令也不會罷休。倒是還是怕會和小王爺鬧起來。”蕊兒卻冷笑道:“那商華令是什麽東西,憑他也敢?”萍兒卻道:“小王爺與天浪的事,京中知道的人許多,商華令還敢送信到娘娘跟前,想必是不怕的。且咱們王爺什麽作風?若知道小王爺要為争風吃醋鬧起來,不但不助他,必然還要罰他的,怎麽讨得了好?”

王妃苦笑道:“聽你們這話,倒是答應了他好,可我始終不忍讓玉兒、浪兒怨恨我。”萍兒卻道:“小王爺咱們還不知道?素日不是見一個愛一個?且他向來是喜愛女色,對男色也是偶爾嘗鮮,如今得了天浪,較尊重些,一來是他本來人品端正,二來還是打小的情分而已。依我看,咱們先令他快讨個才貌雙全的夫人,他眼裏又還有誰?”尊妃便道:“這也是在理的。”

正如此,尊妃回了府,快快令人張羅起這事來。皇後知道尊妃有早日納媳的心,便做個人情,請了一衆皇親國戚帶着女眷入宮,又請了尊妃及玉郡王。玉郡王只說:“這是女眷之宴,我一個大男人去做什麽?”尊妃笑道:“原是為了讓你演示你節前所譜之曲,教她們宴會時好張羅的。”玉郡王便沒疑心,還帶齊了曲譜進宮。且見皇後中宮內,坐了不少命婦貴女,穿着朝服,端坐在兩邊。玉郡王與尊妃來拜見了皇後,皇後便命賜座,又說道:“玉郡王既然要演示曲譜,還得到中央去才是。”玉郡王見廳子中央已放了一蒲團,他便帶着絲竹樂器及曲譜,到了蒲團上,吹拉彈唱起來。那些貴女悄悄拿眼看他,卻見這男子穿着蟒袍,卻絲毫不顯俗氣,反而是滿身的貴氣,撥琴時更是姿态優美,舉止潇灑,與俗人不同,不禁都頗為神往。

這玉郡王縱然是個呆子,也明白了宴會的真相,冷眼看着一衆按品妝扮的女子,頗覺無趣。他原來是個風月慣客,什麽美人沒見過,哪裏看得上庸脂俗粉,非得是秋花這般才色雙絕的女子,才能令他神迷。且坐上這些女子又有身份的,不得做那女兒姿态,只端端正正的坐着,不敢多挪一寸,話也不敢說一句的,縱然有一兩個相貌可以的,卻也是沒什麽意趣。玉郡王便暗道:“怪不得我素來不愛這些大家閨秀。”

想到此處,玉郡王不覺無趣,便要回座,皇後卻笑道:“我這兒還有個新譜,你來奏一番。別怪我勞累你,只是宮裏的匠人如何比得過你?我才讓你試試吹奏,看是怎麽樣。”玉郡王忙笑着答應,滿口“不敢”,又接過了曲譜,手中取起黑漆龍簫,蘭風輕送,便吹出一曲悠然樂章,曲風哀怨纏綿,如泣如訴,莫說座中之人都觸動了,連玉郡王也為這旋律而傾倒,越奏越是入迷,又納罕“這非皇後手筆”。正是簫聲傷春,仿佛結起密密一團暗雲,卻猛然間簾外飄來一段輕揚之琵琶音,頓時那風流雲散了,又似半天明媚,又像是半日起雨,雖然清新可愛,卻又有幾分憂思纏綿,玉郡王暗道:“必然是少女含情之作。”正值他一曲畢了,忙站了起來,對皇後道:“娘娘還說宮中無人可奏此曲,讓我竟在這俗世高人跟前班門弄斧了起來,讓某羞愧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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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笑道:“玉郡王這簫藝是絕世無雙的,怎麽班門弄斧了?且我怎麽騙人了?這宮裏教坊确實無人可用,才為了此曲,勞煩了尊駕及曲作者共同演習。”玉郡王已料到此曲非皇後所作,乃是出自少女之手,此刻只道作曲之女文采非凡,琴技更是精湛,不讓傅天浪,不覺十分的好奇,只往那繡滿碧霞祥雲的簾子望去,只盼望穿了能看得見斯人容貌。

尊妃笑道:“這話不明白,難道曲作者竟非宮人?”皇後笑道:“這曲非宮人所作,也非本宮之作,原是天華令之女所作。”玉郡王點頭暗道,天華令是皇後親族,據說其長女名喚黃芩,才名早已傳遍天華五州,今日看來,所言非虛。尊妃便道:“怎麽不喚她出來?讓我也見見這個名滿天華的才女。”皇後卻笑道:“她是外眷,又無職無品的,即便是我的族妹,也不可随意入室的。”尊妃卻道:“雖如此,但皇後宣召又有何妨?”

座中的女眷大半都明白過來了,原來這次宴會說是為諸女相看,到頭來,不過是為了給皇後的族妹擡轎子,做襯托這朵紅花的綠葉罷了,念及此都微覺有氣,但又不敢不給皇後及尊妃臉面,都只能啞忍。唯有一個狄侯的閨女,名喚狄秋的,自少驕慢,受不了這氣,臉上已有愠色。玉郡王原看過她,覺得她長相甚好,卻端坐得泥塑一般,可惜只是木頭美人,如今又看她臉露愠色,霞飛雙頰,杏目圓睜,倒覺得不失嬌俏可愛,不覺多看了她兩眼。狄秋也正擡眼看向玉郡王,恰碰上了玉郡王的秋波,不覺心神為之一蕩,醉了一般,臉上更是染得緋紅,又添豔色。玉郡王方暗道:“看來閨秀羞赧、嬌媚的态度,也是別有風情的。”

尊妃看着玉郡王秋波亂送,暗嘆了一口氣。皇後見玉郡王這個形容,忙讓人宣黃芩進內。玉郡王聽得黃芩進殿,心神便也飛了過去,仰着脖子等着,卻見宮人拉起了繡雲暖簾,內室便翩然走出一個美人兒,因她無品,便不必按品穿那僵硬厚重的禮服、戴那華美俗氣的鳳冠,只懶懶地挽了一個垂髻,只插了兩根銀簪,略做裝飾,身上穿着曳地綢子裙,外罩水藍色紗衣,更顯得行動如流水漫漫,飄然如仙女下凡。玉郡王便暗道:“這氣度頗有幾分天浪的樣子。”

玉郡王不覺占了一句:“玉容無端生雲外,金目有幸識風中。”皇後打趣道:“這裏是個金屋大殿,何來的雲外風中?”玉郡王笑道:“黃姑娘從祥雲簾子外來,我站在這室內香風中,怎麽不對了?不對的是頭兩字,她雖是‘玉’,我卻不是金玉質,只因我得幸姓金,才勉強對上了。”

狄秋看着玉郡王一心勾在了那黃芩身上,便十分妒嫉,臉上神色頗不自在,其長姊狄春忙以眼神制止,令她別在殿前失儀。原來狄家子息凋零,嫡夫人相繼生了四個女兒,嘆息自己命中無子,請那狄縣侯休妻。狄縣侯卻是個癡情人,為了她的好,竟不肯将她休棄,反将一個侍妾休棄,讓夫人抱養其子。雖如此,夫人仍郁郁寡歡,數載而亡。父親長期在外,長女狄春姊兼母職,過三十而不嫁,仍在閨中照顧家務。聖上聽聞她的事,十分垂憐,知她終身難嫁,便封她為诰命,以作恩賞。狄秋十分跋扈,卻也唯聽幾句狄春的勸。

皇後讓黃芩也落座。宮裏的姑姑又笑道:“單是飲宴無趣,依婢子看,不如行個令才好呢!”衆女又解了,知道皇後要讓黃芩施展才華,雖然沒意思,但仍笑着點頭。那大姑姑便充當令官,只道:“咱們既然行令,便當行雅令,婢子卻不識得這些的,唯有讓娘娘來說說,該怎麽行才好。”皇後笑道:“咱們也好久沒有行射覆了。”有些女子聞言都覺得難辦,射覆原是難行之令,座中許多女眷在家行令不過是擊鼓傳花而已,哪懂這個。玉郡王卻沒想到這些,他原來都與才子佳人行令,只覺得射覆是尋常的。尊妃也覺得太難為人了,卻也不好反駁皇後,而狄秋呢,卻恰好是個會的,更恨不得馬上就行射覆,好讓她露臉。唯獨黃芩卻搖頭,笑道:“皇後好雅興,但射覆不宜多人行令。不如這樣,咱們只從簽筒中抽取曲牌,讓宮人奏樂,咱們依曲聯句,豈不甚美?”皇後聞言便依了。

宮女取來一紫檀嵌螺钿竹筒,裏頭裝着黃松木刻的曲牌三十支,請皇後抽取。皇後取了一支,笑道:“正是《小相思》。”令官又抽了韻,且令尊妃起句,尊妃心想,應以後人好應對為宜,便是起句平平:“半月彎,更漏将闌。”玉郡王便對道:“軟語輕,竹笙慢,薄醉胭脂灘。”黃芩微微搖頭,只道尊妃起句容易,玉郡王倒像要唱出豔句來,宮宴不宜,忙應聲唱道:“正曉明、鮮衣少年,簪花長安。”只把剛剛玉郡王句中的喝酒人說成天明要科舉得中的少年,免得此曲落成脂粉豔句。狄秋深知其意,故意唱反調,笑答:“功名濃,歡情淡,薄幸最是人間。”黃芩、玉郡王聽了此句,都不禁多看狄秋一眼,卻見狄秋故作淡泊,只拿着酒杯淺吟,目視窗外,并不看向旁人。其他的女眷又勉強附了下闕。

皇後便讓人把聯句寫下,只看到:“半月彎,更漏将闌。軟語輕,竹笙慢,薄醉胭脂灘。正曉明、鮮衣少年,簪花長安。功名濃,歡情淡,薄幸最是人間。 ”下阕則是其他人聯的:“圓月滿,長夜漫漫。孰人歌,孰人扮,酒醉人未散。如何看、酒飽飯足,玉醉傾山。小市坊,大酒館,人海又是人山。”

皇後只暗道:“難為芩芩将這詞從豔句中拉回,不想最後狄秋卻仍是這麽結尾,雖然此句不俗,但卻是脂粉味太濃,毫無雅量。還引得後面那些沒見識的都一味往俗粉裏對。只是玉郡王是喜歡這樣的脂粉氣的,怕是更愛狄秋的手筆也未可知。”

那狄春唯恐狄秋強出頭,又看其他女眷都無心于此,便笑着提議:“哎,這個不容易,恕我女子無才,都要力盡而亡了!還是莫再對了,我自己罰杯便是!”衆人也都笑着應和。皇後也不願為難,又看玉郡王仍有興致,便笑道:“你們不愛寫我也看出來的,下阕如此勉強。”狄春便道:“狗尾續貂,莫過于此,懇請皇後休讓我們再獻醜了!”皇後笑道:“我看令妹頗有些才氣,倒不如讓黃芩妹子、狄秋姑娘以及玉郡王三人分別寫下下阕,誰寫的好的,大大有賞,若不好就罰杯,如何?”皇後既然開口了,衆人便都點頭答應。大姑姑便點了一心字香,讓三人于香燃盡之前完成聯句。

三人倒是有才,又吃了點子酒,頗有詩興,便都完成了。且看玉郡王之句:“酒臺翻,流螢斑斑。點點燈,星星燦,任誰描銀山。少狀元、今朝入宮,明日歸山。身浮雲,眼關山,放馬青崖棧。”皇後看罷,只說也符合玉郡王不愛官場愛風流的性情。

又看黃芩之句,乃依着衆人的下阕寫的:“更漏滿,月華如缦。玉簪斜,螺髻懶,醒來客未散。昏慘慘、珠玉璀璨,尊裏影殘。色懸刀,溫柔斬,多少魂歸盞。”皇後點頭道,總是不落俗套,初看靡靡,到底倒是勸誡酒色之語。

狄秋所言卻是:“杯千盞,雅量海涵。為君醉,塗肝膽,相照不相談。誰又嘆、功名得易,知己覓難。相交暫,相見歡,脈脈如水澹澹。”皇後不想狄秋還有這等才情,卻又覺得還是黃芩更甚一籌。

狄秋聽了黃芩之句,明知自己不如,卻道:“可她滿口勸誡警示之語,太過賢惠,像郡王這麽風流之人,必然嫌她老實巴交,倒顯得我的好。”然而,玉郡王卻頗覺黃芩氣度、言談頗有天浪之風,十分喜歡,只是狄秋所料又不是全錯,玉郡王倒覺得從未見過狄秋這樣的閨秀,也是很新奇。

宴畢,玉郡王與母妃乘馬車回府。那尊妃笑道:“你今天看來,可有中意的,母親為你問準了?”玉郡王但笑道:“我看今日的情形,母親難道不是早已相準了黃姑娘?”尊妃搖頭說道:“哪裏是?我也是和你一樣後知後覺,竟是個傻子,不知皇後早有安排的。既然皇後有了安排,這黃姑娘又是她族妹,又是這樣的人品,我自然樂得順水推舟。”玉郡王便道:“咱們家和皇後、太後家素來是尴尬的,怎麽好娶她們家的表小姐?”王妃卻道:“你竟然是個呆子!她們既然做這個親,便是要結好的意思,咱們何必駁她們面子?且那個黃姑娘,模樣、人品,那樣不如你的意了?得了這樣的還不如意,怕只有等天上掉下來個仙女了。”玉郡王便笑笑不語。那王妃卻道:“我倒看出來,你又看中了狄侯的千金不是?”玉郡王卻嘆道:“若是她門第略低一些就好了!”尊王妃便明白,玉郡王欲納那狄秋為妾,然而狄秋何等尊貴驕傲,是斷然不肯的,故有此嘆。

回府後,那蕊兒卻對王妃道:“雖然如此,但狄小姐若真心愛咱們小王爺,未必不肯委屈些。若小王爺明媒正娶了一雙大美人在府內,還顧得了什麽天波天浪的?”王妃卻道:“你沒看見,那狄小姐最是個驕傲的,且若非皇後說親的緣故,狄小姐乃是公侯嫡女,身份是比黃姑娘高貴的,如何肯屈居其下?”蕊兒卻說道:“那倒容易,讓她們二人做平妻,這不好了。”尊妃卻道:“我看那狄小姐仍未必肯,即使肯了,怕以後後院不寧。”蕊兒卻笑道:“既有了兩個平妻,她們自然都各使手段要留住小王爺的,這才好讓小王爺沒那個工夫往外頭逛去。”尊妃不覺覺得有理,且暗暗找人問去。皇後聞言頗為惱怒,只說:“這小小一個郡王,胃口倒是挺大的!”太後卻道:“這有什麽?他素來是這樣的。且黃芩的身份說起來是不如狄公嫡女的,如今還算擡舉了她。”且黃芩又沒有反對,皇後這才答應了。狄春那邊倒勸狄秋,道:“你這樣的身份,哪裏須要和別人兩頭大。不如找個正經人嫁了,做個當家大奶奶不好?”狄秋卻不從,只要嫁給玉郡王,又說:“三年五載的看罷。”狄春苦勸不住,唯有開始籌備嫁妝。狄秋又說:“我們家的嫁妝可不能輸給了黃家!”狄春苦笑道:“連原來我的那份都填送進去了。還有什麽不足的?”狄秋方滿意。

這尊王府也十分破費,要下兩份聘禮,但是長子娶親,也少不得花這個銀子的,又逢玉郡王喬遷之喜,郡王府落成,各項銀子都似流水一般傾瀉,王妃每日過目的單子足有幾尺長,也是看得頭昏眼花的。另一面,玉郡王一開始得知能娶得雙嬌,實在是驚喜,回過神來又頗為煩惱,不知怎向傅天浪表白。

傅天浪如何不知道,這事一出來,全京城都沸騰,都說玉郡王喜迎兩個絕色佳麗的事,一時上門道賀的、背後議論的,不止千千百百。那銀山還問傅天略要否瞞着天浪,傅天略只冷笑道:“怎麽?我是他親兄弟,還要合着外人把他當傻子哄?”故衆人不防,天浪很快就聽說了。知道這事,天浪心口悶悶的疼了起來,半晌但笑道:“怪道這幾天沒了影,原來有這樣的大事要辦。我竟不知道,也沒送個禮。”待傅天略來看他,他又與天略說:“咱們雖然富貴不及人,但禮數還是要到的,你做事最妥帖,竟想好包個什麽禮的擡過去方是正理。”傅天略冷笑道:“他們府上什麽沒有?夫人還有兩個呢!咱們還能送什麽?”傅天浪卻笑道:“你倒犯傻了!”傅天略卻道:“我犯什麽傻?你不是氣糊塗了吧?”傅天浪便道:“當初又是你苦勸我,要跟他似尋常一般方好,又不能入他的府,我既不入他的府,還不讓他娶妻,這是什麽道理?既然要與尋常一般,他娶妻之喜,我豈能不賀?讓人聽見,像什麽?”傅天略聞言沉默半晌,只點頭答應:“我何嘗不知?禮單我已拟好了,哥哥且過目罷。”銀山便從袖中取出一卷禮單,交予傅天浪過目。傅天浪笑道:“咱們家倒是富貴,還有這麽多寶貝!”傅天略應道:“咱們可不能失禮。丢不起這個人。”傅天浪又命雲枕取了一對碧玉相思環,說道:“我自己不愛金、玉,這個倒是好禮,單子上不妨添上這個。”傅天略認得那是父母遺物,不覺潸然,仍苦笑答應了。

傅天略告辭,小厮們又回外間去了,傅天浪獨自在內間榻上歪着,只覺得身心乏力,指尖發顫,渾身仿佛置身冰雪之中,臉色似灰一樣。過了半晌,又聽了有腳步聲,分明是玉郡王。傅天浪心裏發冷,嘴裏發苦,沒什麽說的,便背過身來,只是假寐。玉郡王滿心怯意,進了內間,見天浪已經睡下了,竟是如釋重負,又步到他榻邊,摸了他的手,不覺一驚,說道:“怎麽這樣冷?”便為他掖好了被子才出去。

他出來後,又說:“你們爺最近身子怎麽樣?”雲枕答道:“還是老樣子,剛才還醒着的,還和二爺商議了給您的賀禮單子。”玉郡王聞言心弦一顫,又道:“原來他知道了。”雲枕冷笑道:“這京城誰不知道?都等着給郡王道喜呢!只是郡王好沒意思,怎麽這麽晚才來告訴?分明是把咱們當外人了。”玉郡王慣了他沒大沒小的,竟賠笑道:“并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最近又有這個大事、又要搬遷,便十分繁忙,沒得抽空,其實心裏時刻挂念着。”雲枕甩了袖子就去,也不理他。玉郡王頗覺無趣,便徑自回府了。

玉郡王剛去了,祁侯又來了後院,自然不是來看傅天浪的,是要來造訪傅二爺的。傅天略知道祁侯又來,心裏煩厭,但仍笑臉相迎。祁侯笑道:“你來迎我了。”傅天略笑道:“這樣的貴客,自然要迎。”說着,傅天略命人看茶。那祁侯坐下來,又說:“我此番來,怕是又招你嫌了。”傅天略笑道:“這話不對!貴客令咱這兒蓬荜生輝,自然歡喜的。”祁侯又笑答:“那我天天來,你歡喜不歡喜?”傅天略十分不歡喜,但仍笑道:“怎麽不歡喜?”

祁侯便笑道:“我倒這麽想,卻沒這個閑工夫。”傅天略如釋重負,方笑道:“那可惜了。”祁侯卻道:“今天來是有十分要緊事要告訴二爺的。”傅天略不以為然道:“是什麽要緊事,怎麽勞駕您親來了?打發個人來說也是一樣的。”祁侯卻道:“此事重大,來的人說不清楚,反倒誤了。”傅天略這才打起精神,問道:“是什麽事?”祁侯便答道:“原來那商華令求取令兄為內相,帖子已遞到了尊王妃處了,請尊王妃做媒了。”傅天略一聽,吓得臉不輕,卻又定了定神,笑說:“你唬我呢!哪裏有這樣的事!且尊王妃現在忙着讨兩個媳婦兒,怎麽有空理這個?”祁侯卻道:“原來是商華令求傅天浪,尊王妃才急着辦這事,你細打聽去,方知我所言不虛。”傅天略卻道:“你分明胡說!商華令原來是商華的人,怎麽就知道咱們大哥了?還搶着要取?”祁侯卻笑道:“全因商華那兒自古就興取男子為內人,且必要些衛玠一般的人物,方添得體面。故有此風俗,商華令一心愛好南風,不近女色,原來當京官的時候,偶見了令兄一次,牽腸挂肚,如今他承了商華令之職,當了這些年頗有威信,才得了家中長輩允許,是要正經來聘的,意思是不要辱沒了令兄這樣的人才。”傅天略見祁侯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心裏也不禁信了八分,那緊張便到了九分,擔憂又是十分了。

傅天略卻道:“尊王妃也不至于管這個。”祁侯卻道:“旁人也就罷了,那人是商華五州的司令,難道還不值得王府給個面子?且王妃又犯的着為誰與人結怨?倒不如順水人情正理。”傅天略五髒如焚,臉色也不對了,忙道:“胡說八道,難道小王爺也不管了?”祁侯笑道:“玉郡王如今還要娶兩個老婆,不知要怎麽鬧呢,怎麽管的過來?再說,他親母做的媒,他當兒子的還能為了個男寵拂逆母命?”傅天略冷眼一瞪,說道:“誰又是‘男寵’?都是子弟之交,誰又比誰高貴些不成?”

祁侯卻笑道:“是我說的不好,只是外頭人誰不這麽覺得?若真高看你們兄弟的,怎麽還有今日之事?你且看,商華令雖然一方之霸,但爬到京師來又敢求取哪一個世家子弟?你原是聰明人,這個道理還不懂?”傅天略被他說得無話,惱得快要冒煙,卻也只能咬牙不語。祁侯又道:“即便今日之事能躲得過,難保他日。比如這個要取你,那個要滅了教坊,不教你們好好安生,你們又能如何?又說你們置身于此,家族之事還是無繼的。以我之見,還是早早讨得太後恩典,光複門楣才是正理。不然到底仍是不明之身。”聽了這話,傅天略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又是冷情又是清明的,半晌冷笑道:“繞了一大圈兒,到底還是為了這個事不是?”祁侯苦笑道:“我不是為你好?”傅天略卻冷道:“生死是我的,不勞您費心。”祁侯只得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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