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狂士楚歌

取牛糞一事并非出自鄭平的吩咐。

世家産業自給自足,族中不乏耕地。現在不是播種的時候,不少耕牛被放養在草地上,牛糞之物并不難尋。

這個找牛糞的部曲顯然是個機靈且促狹的,他隐約聽見李進和鄭平耳語時提到牛糞二字,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提着竹鏟刨來一坨牛糞,此刻恰好用到。

中年男子被李進那麽一喊,本就難看了臉色,又見部曲竟然真的準備了牛糞,發青的臉頓時憋得通紅。

他倒是想和初逢時一樣,用身世之謎來打壓鄭平的氣焰,但他好歹沒蠢到家,知道銅鞮侯的部曲對他們這些打着小九九的韓氏族人一向蠻橫,只要抓到個辮子就能大肆發揮。他要是在還未蓋棺定論的時候就急着貶低鄭平,馬上會被部曲扣上一個污蔑罪,等于找死。

如今他因為随口的一句話騎虎難下,眼見前排的部曲各個露出不懷好意的眼神,坐在車駕上的鄭平非但沒有阻止的意思,眸中還透着幾分躍躍欲試,中年男子生怕這些兇人真的逼他吃牛糞,眼珠子一轉,立即翻了個白眼,假裝暈厥。

他以為這樣就能暫時避開鋒芒,哪知聽到一道清越的男聲帶着幾分笑意,如同催命符般如影随形。

“六從伯,怎就暈了?你若是真想嘗一嘗牛糞的滋味,縱是暈了,也能叫人給你填進去。”

這小雜種!

中年男子暗自怒罵,哪怕冷汗涔涔,依舊頑強地倒在地上,閉目裝死。

老者深覺丢臉,又恨鄭平仗着一個縣侯的爵位,在這裏目中無人地放肆。

可事已至此,為了不被繼續借題發揮,老者只能憋着氣,領着宗族向銅鞮侯見禮。

鄭平等人進城時,他尚可用“長輩與晚輩的私下會面”為由,以宗禮暫蓋國禮,借着申饬郭暄的行為,豎起長輩的威嚴,跳過向縣侯見禮的環節。

可即便是那時,老者等人也不敢強求鄭平朝他行禮,更不敢左右他的行蹤,只敢借着輩分的便利,逞口舌之快。

如今鄭平穿上縣侯的正服,坐上官制車駕,身旁還有部曲護佑,在如此正式的排面下,他們便是想倚老賣老,也得看看銅鞮侯部曲的拳頭願不願意。

暫時服軟後,老者不免生出少許疑惑:韓衡一向高傲狂躁,每次遇事都會當面與人對嘲,不屑使用銅鞮侯的身份壓人,怎麽出去了一趟,行事作風變了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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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到對方說話還是一如既往的氣人,噴人的調調沒有任何變化,只不過神态情緒從狂傲激昂變成內矜冷嘲,老者認定對方必然在外頭找了神醫,治好了頑痼的狂病,所以變得難以撩撥,不好對付了。

正主突然不受狂疾所擾,他們這些人的計劃便成了個笑話。如今失了先機,當場被壓沒了氣勢,已是矮了鄭平一頭,老者正絞盡腦汁搜刮解決之法,就聽鄭平驟然發難。

“一個時辰前,六從祖與六從伯攔住我,與我說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謬語。我原以為他們二人乃是受人蒙蔽,信了不實的流言,怎知,原來是財帛動人心——為了族中的話事權與幾畝族産,不惜迫害孤兒寡母,一面派人暗害縣侯的性命,一面捏造其身世上的污點,妄圖逼死主婦。此等有‘勇’有‘謀’之舉,幾位……實不愧為韓王後人。”

所有族人皆被這幾句話說得頭腦發懵。大部分人是真的不知其中內情,突然接收到龐大的信息量,驚得怔愣當場。

而老者與他旁邊的幾人又驚又懼。剛才他們見鄭平帶着部曲前來,雖有造勢,但言辭神色間沒有任何急切、憤恨之意,便認定鄭平對他們的小動作一無所知,來此只是為了探究身世的真相。

他們做好了細細掰扯的準備,以為鄭平已經踏入甕中,随他們擺弄。哪知對方竟然不按常理出牌,在造了聲勢,踩了他們一通後,竟然直接開始問罪。

更可怕的是,對方說的話句句切中真相,顯然不是無的放矢。

最靠近老者的一個灰髯士人忍不住小聲而急切地詢問:“六從兄,他是如何知道的?難道他取到了證據?”

老者亦有幾分驚慌,但他更厭惡身邊幾人的畏縮,低叱道:“噤聲。收起這副不打自招的模樣,生怕那邊不能識破不成?”

叱完同謀,老者擡頭直視鄭平,凜然道:“縣侯給完下馬威,又一句話給我父子二人定罪?不知我這把老骨頭何時得罪了縣侯,莫非因為我平素眼裏揉不得沙,出于長輩之節指摘了幾句,縣侯就容不得我了?”

鄭平實在聽煩了對方虛僞的腔調,直接叫人把綴在隊伍最後面的行商拉上來,命他再次招供。

老者幾人眼色陰沉,聽行商坦白被人收買的經過,老者毫不猶豫地否認:

“不過是一面之詞……”

懶得與他糾纏的鄭平示意部曲把另外幾人帶上來,全是族內某幾戶的仆從。那幾個仆從一被推到人前,就落餃子似的跪了一地,一個接一個地聲明自己是被主家逼迫的,懇求網開一面,還不同程度地指證其他參與者,供認證物。

這一變故來得太快,老者幾人根本不及反應,一個個臉色慘白,完全不明白鄭平如何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找到所有的相關人員。

只有郭暄與李進知道:族裏的人以為他們今天剛剛回來,對族裏的情況一無所知。實際上,他們幾天前就已抵達族中,只不過憑借鄭平與李進高超的藏匿技術,避過族中所有人的耳目,甚至連郭氏都一起瞞過。

他們這幾天一直在族裏暗中觀察,根據“行動最積極”的幾人圈定所有嫌疑者,把參與這兩件事的人一網打盡。

若是只有招供的仆從,老者幾人還能梗着脖子否認,一口咬定這些仆從被人收買了,在胡言亂語。

可連本該銷毀的物證都落在他們手上,這時候再繼續狡辯,根本沒人會信。

老者心知自己這方已不戰而敗,決定孤注一擲,強行剝下對方縣侯的身份,轉嫁罪責。

但在他命人去把隐婆叫出來的時候,只得到對方已趁機逃跑的消息……

鄭平以最快速度解決族中破事,把罪魁禍首與從犯收監,扭去縣衙。

整一個縣都是縣侯的食邑之所,出了這等駭人聽聞之事,縣官不敢怠慢,根據漢律,加重了比法,嚴懲犯事者。

其中竟涉及了當任的族長之子。族長大怒,将參與謀劃的兒子除名,以查審不利、家門不幸為由,引咎辭職,将族長之位騰出,讓給另一個有義德的長輩。

處理完這一切,不管縣中城衛與部曲怎樣尋找,都沒有找到涉事的隐婆。

一個沒有根底的接生婦人避過了全縣人,逃得無影無蹤,好似人間蒸發了一般,這件事的本身讓鄭平生出些許異樣感,嗅出一絲不同尋常之意。

他回到侯府,向韓氏詢問有關隐婆的消息,韓氏只說,自己因為病發,這幾天未曾顧及隐婆的事,還未見上面,不清楚那人是不是當年為她接生的那個隐婆。而對于當年的那個隐婆,她只記得對方沉默寡言,老實本分,不似會為了些許利益出賣主家的人。

鄭平得不到更多訊息,只好暫時将這件事擱至一邊,專心為郭氏侍疾。

郭氏将所有侍者支使出去,問鄭平道:“衡兒此行歸來,好似多了幾分克制,可是狂疾痊愈了?”

“不敢與阿母相瞞。兒尚未痊愈,但經數月服藥,确實有所好轉。”

郭氏喚了醫匠過來替鄭平把脈,得到的結果與鄭平所言相同。

醫匠不由詢問為鄭平治療狂疾的是哪個神醫。鄭平自然不會坦言是自己開的方,随口捏了個名號,又将藥方取出給醫匠看,得到“無毒害可長期服用”的定論後,送走了醫匠。

在醫匠口中得到準确斷言,郭氏眉目間的愁緒散開些許。她讓鄭平坐近了些,仔細打量他的模樣,長嘆了口氣。

“……瘦了。”

鄭平生出一種直覺,郭氏原來想說的并不是這個。

“衡兒今後有何打算。”

又聽郭氏狀若閑聊地詢問,鄭平答道:

“四海将變,時也易移。若避世苦守,恐無出路。一朝天子一朝臣,衡自将前往許都,伴于天子左右。”

這幾日他整理祢衡的舊籍,從中知曉原主的諸多想法與抱負。族中的事既然已經得到解決,等處理完後續,他也該啓程返回許都。

然而郭氏聽到他的回答,方才展開些許的柳眉再次絞緊。

“如今戰火燎原,當屬袁氏勢力最強。漢祚式微,而天子年少,已成定勢。你何必舍近求遠,棄袁紹之所,而去投效一個贅閹遺醜?”

贅閹遺醜是對曹操出身的貶損。曹操之父乃是宦官養子,因為這個家世,許多正經士人總對他有所偏見。

鄭平雖然與曹操不對付,但他與曹操的争鋒與對方的出生無關。

“昔日漢高祖不過草莽無賴,韓王亦為游手好閑之徒。匡扶社稷者即為英雄,英雄何須問及出生?”

郭氏沒有繼續在這個話題上讨論,似是風馬牛不相及地說了一句:“前個月,我做了一夢,夢見衡兒為曹操所不容,輾轉送去別處,最終……命喪于莽夫之手。”

鄭平心中一動,擡眸凝視郭氏。

郭氏渾然不覺,神色間并未有絲毫探究之意。

“我心中大恸,醒來時,又聽小人傳言,說你惹了曹操,死于曹操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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