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狂士楚歌
那行商很快便招了。
能被些許利益驅使,不惜昧着良心做喪德之事的人,本就心志不堅,如何經得起恫吓。
鄭平取得想要的情報,讓人将行商帶下去。在房中随侍之人越加恭敬、低眉順眼的服侍中,他與郭暄、以做客之名一同前來韓府的李進接過絞淨的軟帛,粗略洗去面上的風塵,又淨了手,換上緞面精秀的常服。
郭氏在席上坐了一會兒,便覺得有些乏,見鄭平幾人大費周折地清理,沒有直接去耳房沐浴,不禁問道:“衡兒莫非還要出門?”
鄭平回答:“尚有未盡之事,去去便回。”
雖未明言,但回來連個澡都來不及洗,要去處理什麽事,郭氏基本能猜到。
她不悅道:“無非是族中一些不知所謂的小人在嚼舌根。衡兒身份貴重,長途跋涉而歸,何需理會他們?縣侯之爵乃先帝所傳,豈是他們三言兩語便能否決的?便是你不要這個爵位,這金印紫绶也輪不到他們頭上。誰再敢無事生非,按漢律處置了便是。”
郭氏說的頗有道理,然而鄭平之所以決定去族中對峙,并不是為了解釋或者證明什麽,而是有別的目的。
他對郭氏說道:“衆口铄金,積毀銷骨[1]。衡雖不懼銷骨之力,卻也容不得他人随意編排。此行非惟為了讨一公道,更是為了平心中之忿。”
鄭平這番話很符合原主眼不著砂的性格。果然,聽了這話,郭氏不再阻止,讓人給她收拾衣容,準備一同前去。
鄭平通醫,知道郭氏身子已不大好,行步間都有幾分費力,便出言阻止。
郭氏沒有逞強,但強硬地要求他帶上一隊部曲,并吩咐領頭的軍/長:誰要敢對銅鞮侯不敬,一人一個巴掌印,無需留情。
對此鄭平并無異議。亂世宜用重典,以如今的社會局勢,拳頭遠比道理有用。
郭氏能清楚地捉住這個重點,也難怪她能在亂世中保全自身,帶着孤兒寡母存活至今。
只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些手段,不是強勢固守就能防禦的。
離開銅鞮侯府之時,鄭平仍在思量郭氏的每一個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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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氏對原主的關心與維護不似作僞,可她在見到鄭平的時候一直恪守禮線,不管是言行還是态度都維持着一個固有的度,少了幾分尋常人家母子的随意與親近。這樣的表現本不算異常,可對比侍女口中描述的郭氏對原主的愛重,以及郭氏偶爾透露出的幾分違和感,鄭平對郭氏的疑慮越來越重。
他倒并不擔心被郭氏看出身份。即便因為與原主的少許差異而被察覺端倪,也有無數解決之法。再者,借體還魂非他本意,祢衡之死與他毫無瓜葛,他為祢衡伸冤平反,懲治加害者,乃是遵從本心之舉。若原主無牽無挂,無恨無願,鄭平早就尋一山頭,如同前世那般歸隐。要是因為擔心被郭氏等人看出端倪就放棄平反之舉,豈非本末倒置?
華貴的縣侯車駕慢悠悠地駛入族中用來會事的地方,在門前探頭探腦的幾個韓氏族人“嗖”的一下縮回頭,準備前去報信,卻冷不防地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響徹雲霄的怒喝:
“放肆!見到銅鞮侯,不上前行禮,竟還躲躲藏藏?”
鄭平來此并不是為了和韓氏族人相親相愛,可以說是砸場而來,因此對于部曲軍/長的發難,他冷眼放任,絲毫沒有阻止的打算。
那幾個族人還想繼續跑,被部曲精/兵拎着後頸揪了回來。
那幾人見鄭平這方聲勢浩大,部曲們各個兇狠,原本欲出口的嚷嚷聲變成斷斷續續的嗫嚅。
“見、見過……銅鞮侯。”
亂世中的侯爵或許算不得什麽,還不如占據一方的豪強,可這累世培育的部曲抵得上戰場上的一隊精兵,無人敢輕易招惹。
他們敢偷偷逃跑,卻不敢當面造次。萬一被這些不講理的兵/子打了,借口都是現成的。
鄭平見這幾人怕的慌,倒是省去一番威逼利誘的功夫,開始套話。
等窩在族地裏的一群人等得煩了,又遲遲不見在外頭觀望的人進來回複,他們終于意識到不對,又派了兩個小輩出去查看,再次有去無回。
這下子,小輩們心裏打了嘀咕,不管族老們怎麽要求,都沒人敢再去外面送人頭。
在鄭平等人進城時攔路的老者道:“那就一起出去看看吧。”
衆人出門,一眼看到幾十個全副武/裝的部曲站在入口,整齊地排着。
衆人心中各自不同程度地震了震,随後才看見立于衆兵之前的是一架華貴的宮制馬車,上面坐着一個身着冬色縣侯朝服的青年。青年面容隽秀,眼尾微翹,神色間透着幾許自矜之色,正散漫地坐在車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
大部分人都是先注意到龐大的部曲,随後注意力就被車駕上的青年吸引。只有一兩個人打量全局,驚愕地發現原先“肉包子打狗,一‘探’不複返”的年輕族人,此刻竟像案板上的魚,整齊地碼在車隊前方。
“那不是伯才兄他們……?!”
有人疾呼了一聲,終于讓其他的注意力從氣勢不小的部曲與氣派十足的鄭平身上移開,轉向部曲前的幾個族人。
只見那幾個打探消息不成,反被對方扣下的族人此刻筆直地站着,腳下踩着幾塊碎石,雙手撐成一線,頭上各頂着一塊竹簡,排成整齊地一排。
許多族人沒看懂他們在做什麽,牽頭的老者冷哼一聲,朗聲道:“縣侯好大的氣派,不但讓我們久等,還一來就給我們這麽大個下馬威。”
鄭平帶來的部曲是銅鞮侯私屬,只聽命于韓衡與郭氏。因為一早得了郭氏吩咐,部曲長對這些人毫無客氣之意,見老者率先出聲,意有所指,他拔刀出鞘,橫眉冷目道:
“見到銅鞮侯為何不行禮,你們都想犯上/作亂不成?若确實有不臣之意,我必禀了家中主母,向袁将軍,向朝廷上書說明原委,以正視聽。”
族群這方一片沉默。不管他們對祢衡是何想法,暗地裏使用了多少手段,在祢衡母子面前有多嚣張,明面上并不敢扯下遮羞布,把事情鬧到外頭。
鄭平見對面集體安靜如雞,輕笑出聲:“六堂祖,見着了嗎,這才叫下馬威。至于他們——”
他看向那幾個頭頂竹簡的年輕族人,“不過是路過此地,突然起了閑心,想在這玩耍罷了。”
老者等人還未來得及為他的前半段話生氣,就被他後半句話睜眼說瞎話的能力驚住。
站在老者後方的中年人忍不住小聲道:“當我們是傻子?這要能是玩耍,我當場吃牛糞給他看。”
中年人自以為說得小聲,不料鄭平那邊有個順風耳李進,在聽到他這句話後,面色古怪地湊到鄭平耳邊嘀咕。
鄭平聽了完,視線往中年人這邊掃了一眼,揚聲道:“六從伯可是不信?你不若問問他們,是否拿了竹簡在此戲耍?”
中年人撇撇嘴,正要開口,突然聽見那幾個頂書的年輕族人争先恐後地大喊“沒錯我們确實在戲耍”,“我們幾人在競比誰頂得久,不能給各位長者見禮,請原諒則個”,腦袋上方不由緩緩冒出個問號。
不僅中年男子滿頭疑問,其他族人也是神色各異,一副“這幾個人莫不是失了智”的表情。
在一片恍惚中,李進噗嗤一聲,高喊了一句:“剛才好似有誰說要吃牛糞來着?”
在中年男子鐵青的臉色中,某個部曲不知從哪拿過來一鏟子,恭敬道:“縣侯,牛糞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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