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狂士楚歌
幾個月前,司馬懿本欲裝病躲避曹操的辟召,哪知天降馬頭,撞上曹丕驚馬一事,這病自然無法再裝不下去。
被客氣“請”到曹操府後,司馬懿權衡利弊,為了性命着想,便用“病愈”為由,應了曹操的征辟。
怎料新官位還沒坐熱,司馬懿應邀參加了這場賞花宴……遇上了兩個不講理的醉鬼。
遁走不成,被逼着硬扛精神傷害的司馬懿面帶微笑,笑裏帶刀,刀中帶着殺氣。
在看到鄭平走過來時,這分殺機沒有絲毫減弱,全無掩飾之意。
“祢令史,貴府劍士醉得厲害,你是否要把人打暈了帶走?”
不太美妙的措辭,加上司馬懿殺氣騰騰的眼神,仿佛在說:你不打就我打,打暈了扔你肩上,你只負責扛走就是。
鄭平沒理會他。曹操在這次宴會上準備的宮酒烈度不強,後勁卻比其他的酒重,易讓人在不知不覺間多飲,不慎飲醉。
這具身體的酒量不太行,鄭平雖然沒有飲醉,卻也覺得太陽穴一抽一跳,格外不适,接受到司馬懿惡念翻滾的目光,他垂袖止步,平靜道:“君之雙目,甚吵。”
司馬懿不怒反笑:“遠不及君。”
兩人對視而立,不再言語。
他們二人雖氣場不投,但對于對方是個怎樣的人,彼此早有分辨。司馬懿不會質疑初見時鄭平的裝模作樣,鄭平也不會多問司馬懿選擇性發作的病史。他們不約而同地達成一個共識:擡頭不見低頭見,裝作陌生人面對面。
司馬懿知道鄭平絕非傳聞中那般狂傲自大,也沒有他表現的那樣簡單。如果可能,他不想在沒有好處的前提下平白無故地招惹這個人。
因此,在用眼神對殺了片刻後,司馬懿已恢複往日的溫文。
“君請自便。”司馬懿目光清冷地看了鄭平一眼,轉身便走。
但他沒有走成,被他甩開的李進見他要跑,下意識地一抓,正巧抓在他束腰的博帶上,險些把他的腰帶扯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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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懿的表情如何姑且不提,只見旁邊安靜侯立,雙目已徹底泛醉的郭嘉遲鈍地轉過頭,見到李進的動作,有樣學樣地伸手,抓住離他最近的那一人的腰束……
……
第二日,郭嘉酒醒,發現自己記憶斷了層。不待他嘗試追溯,對他分外了解的曹操已寄給他一冊“詩集”,供他欣賞。
郭嘉見到那幾首诙諧的“詩”,先是可勁一樂,旋即,心情劃出一道抛物線,敏銳地意識到不對。
曹操怎麽突然在會後寄這麽一件東西給自己?就算是會中誕生了這幾首“富有童趣”的本初詩,曹操想與他分享,也不至于在他還沒醒的時候就火急火燎地送過來……
郭嘉已經隐約猜到了真相,卻不敢第一時間做出肯定,再次重讀這幾首“詩作”。
他實在想不到,除了鄭平,還有誰敢拿曹操、二荀開涮。
……除了喝高了肥了膽的某人。
至于是誰,曹操送來的這卷書已替他指明了方向。
郭嘉第三次閱讀那本俏皮的“詩集”,開始考慮自己是否需要提前買一副棺椁。
唯一令郭嘉覺得安慰的是,這冊“詩集”中并沒有鄭平,他覺得自己或許還能多活幾天,喝完窖中儲存的美酒。
剛這麽想着,翻到書冊底部的時候,一張白帛掉了出來。
郭嘉直覺這張白帛有異,卻還是在殺死貓的好奇心的驅動下,從地上撿起白帛,打開一看——
然後面無表情地折起白帛。
完了,連買棺椁的時間都沒有了。
郭嘉幽幽地想着,滿腦子都是被他合上白帛上的那副畫。
畫得格外生動,畫得格外幸災樂禍。
想到那白帛上的解說,郭嘉深刻懷疑自己是怎麽活着回來的。
喝醉酒也好,造詩得罪人也好,這都是小事。可他扯誰的褲腰帶不好,為什麽要扯
最不能得罪的那個。
他寧願回頭重扯一次,去和曹操的腰封死磕。
好在宴會過後,曹操要派兵出征對付袁紹,這讓郭嘉産生些許慶幸。
只要出征就見不到某人了——這麽想的郭嘉,這份自欺欺人的慶幸,在決定出軍抗擊袁軍、選擇紮營安排時,被無情地擊了個粉碎。
曹軍所攜的營帳略小于尋常制式,按二人一頂分配。随軍謀士亦是兩人共住,通常為軍中仆射随機安排,問過雙方,确認無異議後即可執行。
郭嘉雖然身具負俗之譏,行事超然,人緣卻是尚可。
往日不管誰與他分配一帳,都不會有節外生枝的事發生。然而因為賞花宴上的分波,被安排着與郭嘉同帳的幕僚一反常态地提出拒絕,不願與郭嘉共住一處。
“我這銅鑼嗓,就不礙郭祭酒的眼了。”
原來此人被醉酒的郭嘉即興作詩,從此銅鑼嗓聲名遠揚。
仆射無法罔顧這些智囊們的意願,重新安排了一人,沒想到在征求意見的時候,又一次一反常态地遭到拒絕。
“郭祭酒‘活潑靈動’,我這頑石自慚形穢,還是與別人同住為好。”竟又是一個被郭嘉醉酒賦詩的受害者。
一連問了數人,皆遭到婉拒,理由不一。
這些人倒未必是因為一首詩就記恨上了同侪,不過是怒火正熱,一時之間咽不下那口氣,不想見到郭嘉那張時刻充滿調笑之意的臉。
接連遭到“嫌棄”,郭嘉并不在意,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過去的祢正平。
一場酒後失言尚且如此,當初祢正平因為屢進狂言,得罪了無數人,他所蒙受的孤立,豈非更甚?
仆射找不到願意與郭嘉“搭夥”的幕僚,深感為難:“這該如何是好?”
倒不是說沒有備用的營帳,只是“除主帥外,其餘從者二人一帳”乃是曹營一貫以來的規矩,二人同住既便于彼此相助,又能無形中進行監督。
郭嘉喟嘆道:“如此看來,嘉只能與主公共住一帳了。”
仆射雖覺得這個提議有些離譜,但一想到曹操對郭嘉的信重,到底沒有一口回絕,而是去找曹操請示。
曹操的答案很快被帶了回來:
“天氣炎熱,孤欲獨占一帳,奉孝自行另找他人。”
冷酷無情地拒絕了郭嘉的要求。
郭嘉毫無意外之色,将目光轉向愁眉苦臉的仆射:“不如董仆射舍身以獻,與我共用一帳?”
董仆射雖然不太适應這位郭祭酒的脾性,但對郭嘉也沒有惡感。他原本已經做好了打算:如果真的沒人願意與郭嘉同住,他只能輾轉安排,把另一位仆射與某位幕僚湊對,自己和郭嘉擠一擠。
然而郭嘉“舍身以獻”這詞一出,聽得他後背長毛,怎麽站都不舒坦,仿佛與郭嘉同住是一件極其可怕的事。
董仆射正心中打突之際,倏然間,他想起昨日聽到的囑咐,試探着道:
“荀長史(荀攸)若在,定不會拒絕祭酒。”
郭嘉笑而不言,荀攸已于三日前随張遼出軍,自不可能與他搭夥。
董仆射又道:“倒是有一人,或許願意與祭酒同住。”
郭嘉笑意微滞,被仆射的話勾起幾分好奇。
仆射接着道:“只那位……脾性或許不太好,曾有惡行……”
“若那人願意,嘉無異議。”郭嘉不喜歡因為他人的見解而對某些人産生偏見。不管對方的名聲有多麽糟糕,他都更願意用自己的雙眼去識人,而不是通過只言片語給對方先一步刻下定義。
因此,郭嘉在說完這句話後,便去曹操的所在商讨軍機,沒再管營帳安排的事。
而當仆射帶回消息,說那個“脾性不好的人”同意與他共住的時候,郭嘉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只保持着那微薄的好奇,一直到随軍出征、停軍紮寨的時候。
後勤兵們已幫助随曹操議事的智囊團利索地紮好營帳,等議事結束,郭嘉回到自己分配到的帳篷,掀開簾子的瞬間,發現裏面坐了一人。
那道身影太過熟悉,以至于郭嘉下意識地放下簾子,後退兩步,左右打量,試圖找出自己走錯地的證據。
以他的識別之能,只一眼就發現自己并未走錯。
這時他才想起仆射曾經說過的話,說那人脾性不好。
苦笑一詞已經不能夠形容郭嘉此刻唇邊發僵的弧度。
董仆射的評價為何那麽籠統委婉。這哪是脾性不好,這分明是……這誰頂得住啊。
在門口站了兩息,郭嘉松了松神色,再次掀起門簾。
“未曾想到正平也在此處……只不知,主公這回是用什麽理由說動你?”
不怪之前仆射談論這位“室友”的時候郭嘉沒有察覺到任何端倪,因為在他的潛意識中,鄭平勢必不會參與此次出征,哪怕仆射已說到“脾性不好”幾個字,他也完全沒往鄭平的身上想。
至于仆射口中的惡行,大概指的是祢衡曾經狂病發作,做出擊鼓罵曹這件令人驚詫且影響惡劣的事。
郭嘉只怪自己當時未主動詢問清楚,抱着可有可無,怎樣都可的随便态度服從了仆射的分配,這才有了今日的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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