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狂士楚歌
若非郭嘉前一刻掀起帳簾,在看到他的瞬間馬上把簾子放了下來,只憑郭嘉現在從容不迫的神色與言語,鄭平還以為他的內心一如他所表現的那般平靜。
他沒有拆穿郭嘉的僞裝,回答道:“此次随軍,并非司空的授意,而是衡主動陳情,以文吏之職從戎。”
得知是鄭平主動加入伐袁大軍,郭嘉更為訝然:“這是何故?”
鄭平沒有回答,将視線偏移,一路下墜,停在郭嘉的腰間。
這個動作讓郭嘉立刻想到賞花宴上的“腰帶事件”,唇角的笑弧再也維持不住。
他忍不住多想,愈加覺得這道目光別有意指,太過刺骨。
略作斟酌,他開口說道:“冤冤相報……何時能了?不如放下執念,你好我好。”
鄭平恍惚間以為郭嘉這是在渡他出家,等意識到郭嘉為什麽這麽說後,他詫異地回望了郭嘉一眼,烏黑的眸中透出丁點一言難盡的意味:“……你未免想得太多。我對你的衣帶毫無興趣。”
郭嘉聞言松了口氣,原來鄭平看他的腰部并不是為了威脅報複,也不是在琢磨着要怎麽将他的腰帶扯下來。
低頭審視腰間,郭嘉一一排除錯誤的選項,最終将注意力定格在右手提着的,半開的陶壺上。
這是他剛從行囊中取出的酒壺,只飲了兩三口,還未将封口蓋密。
盡管行軍嚴令禁酒,但因為他并非兵士,如今又剛剛駐營,尚未進入戰役的關鍵時刻,因此,知道他嗜酒如命的曹操便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允許他攜帶一小盞酒壺進營,稍解酒瘾。唯一三令五申的是,此事不許告知旁人,也不準他飲醉。
鄭平不是迂腐之人,也不像會與誰打小報告……那麽他盯着自己這一壺酒的理由,就只有——
郭嘉沉痛而鄭重地扣住手中的酒,神色間頗有幾分視死如歸:“要打要罵悉聽尊便,唯獨此物不可。”
鄭平輕笑道:“打罵你有何用,于你不痛不癢。倒不如讓你獻上‘見面禮’,這才是‘你好我好’。”
郭嘉覺得自己并不好。眼見行軍途中的精神寄托岌岌可危,他果斷道:“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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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走出營帳,過了幾息回來。
郭嘉的唇瓣上還留着晶瑩之色,邊緣的弧度透着幾分破罐子破摔的無賴:“正平要的這件東西已經沒了,只能換一樣。”
他竟是拎着酒壺出去,直接把酒喝了個精光。
鄭平不由失笑,又斂了眉眼,長嘆一聲:“衡之所以盯着這壺酒,只是在猶豫要不要提醒奉孝——剛才有一只小蟲從你半開的壺口中鑽了進入……不過以奉孝的豁達開闊,應是不會介意這點小事?”
“……”
郭嘉頓時感覺喉口有些發癢。
又聽鄭平繼續補刀,“之所以向奉孝讨要這壺酒,不過是不想讓奉孝飲用加料之物。怎知……奉孝竟如此急不可耐。”
郭嘉已覺得自己的胃有些不好,催生一股昏昏欲吐之感。哪怕知道鄭平剛才那番話大概率是騙他的,也無法遏制四處奔走的想象力。
他不禁幽幽地嘆了口氣,為自己坎坷的“前途”神傷。
鄭平并不給他神傷的機會,他從懷中取出一節小巧的五管排簫,開始“鋸木頭”。
錯落有致,仿佛劈柴鋸木的樂音來回舞動,時而刮頭皮,時而刺耳。郭嘉的眸光逐漸趨于呆滞,提着空陶壺的手微微顫抖。
半晌,等這一曲聽不出原調的樂音結束,郭嘉騰出手捏揉産生幻想疼痛的耳朵,驚魂未定地詢問:“這是何曲?”
鄭平放下排簫:“此曲名為‘恫吓’。”
郭嘉:……聽出來了。
為了不讓自己今後的軍旅生活都如此驚心動魄,郭嘉決定最後搶救一次,為自己的生活質量提供保障。
“此次讨袁之戰,正平可願與我打一個賭?”
至于賭注,自然是二人共住期間的主導權。
鄭平明白郭嘉的意圖,對此他無所謂有,無所謂無。
“你想打什麽賭?”
“袁紹驕而輕敵,又為正平檄文所激,不待糧草完備便急急出兵。我這賭,正與袁紹有關……”
幾日後,袁紹軍隊即将抵達黎陽。袁紹派人前去刺探軍情,斥候回來,彙報所見所聞時,神色間多有遲疑,言辭間顯得吞吞吐吐。
袁紹前幾日方羁押了田豐,又與主要謀臣沮授起了争執,心情本就不佳,此時見斥候這番作态,怒罵道:“有話直說,期期艾艾,還想隐瞞軍機?”
斥候驚慌地低頭,辯白道:“此消息并非軍機……只是于曹營中聽到的動靜。因為怕污了大将軍的耳朵,故猶豫萬分,不敢上報。”
“曹營的動靜與軍情息息相關,無論大小都應如實彙報。”
袁紹皺眉道,“什麽事會污了孤的耳朵?你快說來。莫非是曹阿瞞又找了個美貌的寡居婦人為妾?”
以袁紹對曹操的了解,不認為他會在戰前做這種不正經的事。但他心情實在太過糟糕,順口而不走心地一提,連自己都沒當回事。
那斥候否認道:“并非如此……我等在前線聽見曹兵一邊劄營一邊唱歌,唱……”
袁紹這幾日已對“歌”這個字産生陰影,他聽到斥候的話,直覺感到不妙,可他剛剛才放完狠話,為了主公的威嚴,不可能讓斥候在這個時候住嘴。
可要是如他所猜的那般,就算讓斥候繼續說下去,他這個主公的威嚴也會蕩然無存……
兩難之間,袁紹還是向情報屈服,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你說。”
“他們在唱……寒食夜,衡水邊,本初……‘’
斥候唱不下去了。他怕自己再唱下去,隔日就該輪到他的家人給他唱喪歌。
事實上也無需斥候繼續唱下去,袁紹只聽到前六個字,就已青筋直跳,恨不得立即撲倒許縣,和曹操同歸于盡。
“滾下去!”
斥候如蒙大赦,一股腦地退下。
袁紹摔了帳中所有能摔之物,猶不解氣,遂拔出佩劍,把帳中唯一的卧具砍成兩半。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啊啊——曹阿瞞!”
一頓發洩過後,袁紹喚來親兵:“可有查出那篇檄文是何人所寫?”
那親兵道:“曹軍并未對外公布此事……”
袁紹狠狠擰眉:“曹操的那個班子,有何人能寫出如此毒辣且無恥的檄文?”
親兵不敢應聲。
袁紹自語道:“孔融有文才,脾性又直烈,指不定是他所為……”
即刻,又自我否認道,“不對。孔融是名門之後,怎會如此行事?那該死的‘歌曰’粗俗異常,作歌者毫無君子之儀。想來定是惡名遠播,有負俗之譏。”
那親兵道:“曹操帳下不是有個叫郭嘉的,據說有通達之才,且不拘繩墨,不同于常人?”
一聽到郭嘉的名字袁紹就來氣:“昔日孤禮賢下士,對他甚為客氣,哪知他竟找了理由遁走,轉投曹操。今時他又寫下這昧心無恥之言,待孤打敗曹操,絕對要他好看。”
親兵低聲附和。此時另一心腹道:“聽聞許縣還有一人,文才斐然,辯才優異,且……行事頗有幾分不羁,或許這篇檄文正出于此人之手。”
袁紹問道:“你說的是何人?”
那心腹道:“此人姓祢名衡,字正平,與孔融交善……”
話未說完,袁紹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我當是誰。此人?絕無可能,絕無可能。”
心腹還想再說什麽,見袁紹這番模樣,倒不好繼續說。
他只是道:“将軍知道祢衡?”
“怎麽不知?他将孤那位老夥計刺激得幾欲發狂。去許縣的探子早已打聽了消息:這位祢正平當着曹操的面放肆辱罵,還擊鼓鬧得人盡皆知。曹操還放話說‘殺之如殺孤雀’,他和曹操說是死敵也不為過,又怎會幫曹操寫檄文?”
袁紹只要一想到曹操也曾與他遭受相似的磨難,就産生極大的心理安慰,仿佛之前的氣悶惱怒全都不難挨了。
“這絕無可能——若他能幫曹操寫檄文罵孤,孤都能讓曹阿瞞跪下叫孤大兄。想來那封檄文确為郭嘉所著……你二人靠近些,聽孤這般那般……”
袁紹在征讨曹操前順手弄死了一個麴義。把鋒利但割手的刀子折斷了,袁紹并不心疼,他派遣愛将顏良包圍白馬,命他三日內攻下城池。
沮授認為顏良不可單獨為将,勸誡袁紹再出一将,袁紹不聽。
未過多久,白馬那邊傳來顏良被殺的消息。
袁紹大怒,一方面氣恨自己竟然被曹操擺了一道,另一方面則對顏良的死又怒又恸。
當他聽到斬殺顏良的人竟然是劉備的義弟關羽,不由對劉備這個同盟遷怒萬分。
他不再理會劉備那邊的“共敵”之計,獨自對付曹操。
他派遣大将文醜向曹軍發動進攻,哪知文醜竟中了敵方荀攸的誘敵之計,又死了。
袁紹怒不可遏,當聽到與文醜一起行軍的劉備還活得好好的,全身而退時,他不由起了殺心。
顏良文醜皆為大将,怎會死得如此輕易?兩次将亡都有劉備的影子,莫非……他是曹操派來的內鬼,假意與曹操鬧翻,混入己方傳遞軍情?
劉備在回袁營途中,根據傳音兵的些許異态察覺不對,立即猜到袁紹恐怕對他懷恨在心,忙找了個理由遁走,往劉表的地盤逃去。
袁紹沒能抓住劉備,又發了好大一通火。就在這時,曹操那邊又寄過來一封尺素。
“先後送人頭,禮輕情意夠。承讓,承讓。”
看到此信的袁紹心神激蕩,緩緩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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