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狂士楚歌

初次到他人家做客就碰上這種事,按理說主客都會覺得尴尬。

哪怕謝諸素來以脾氣古怪著稱,他也并非完全不懂人情,缺乏社交常識。眼見鄭平家中鬧出了點事,謝諸正準備找個理由遁走,改日再來,卻聽鄭平沒有任何尴尬惱怒之意,甚是平靜地道:“謝郎稍待,我去去就回。”

謝諸并不想留下卷入別人的家事,連忙攔住鄭平:“這個‘稍待’是多久?不如……”

他正想說“不如我先走,等你處理好家事再來”,還沒開口,就聽見鄭平的回複。

“不過罵個人的功夫。”

謝諸一怔,還沒反應過來,鄭平便已消失在他的眼前。

再關注喧嚣之處,只聽一個粗噶的嗓音不忿道:“我知郭姬家世不俗,有才有貌,勢必心氣兒極高。可你終究過了花信之年,這再多的傲氣,也該放上一放。我兒雖有幾分頑劣,對郭姬的心卻是真的,你何必執迷不悟……”

話到此處,那人忽然哎呦一聲,怒氣沖沖地撿起一只鞋履,捂着額頭惱恨地轉身。

“何人在此做狂,竟敢毆打朝廷命官?”

“手頭無趁手之物,只好用鞋履來招待董禦屬。我知董禦屬素來臉皮夠厚,可你終究過了不惑之年,這再厚的臉皮,也該磨上一磨,可莫要讓小輩們看了笑話。”

那董禦屬一見侯府的主人歸來,罵罵咧咧的姿态立時一僵。他剛有幾分不自在,就聽見鄭平的這段話,忍不住憋紅了臉,胡髯亂抖。

除了令人血壓飙升的第一句,剩下的幾句無比耳熟,竟和董禦屬剛才說的話極其相似。

哪怕他的語句中不帶一個髒字,也并不顯得咄咄逼人,可這以牙還牙的仿句式嘲諷,每一句都像直接扇在董禦屬臉上,讓他感到火辣辣的疼。

謝諸這才明白“罵個人就回來”是什麽意思。本以為鄭平不過是胡言亂語,随口自嘲,哪知他竟真的跑去“罵”人。

“祢書令,末官前來,只為結秦晉之好。若非令妹傲氣,說了些不中聽的,末官也不會一時失言。世人皆知祢書令快人快語,卻是最是非分明不過,為何一照面,不問緣由,就對求親者行此無禮之事?”

董禦屬試圖占據道德高地,把鄭平拉入言語陷阱。

可是鄭平根本不接他的茬,哪怕失了一只鞋,也沒有風塵仆仆、儀态不整的局促之感,反而像是穿着正服,矜貴暢然地與董禦屬相持。

“禦屬大約眼拙心盲。你這讨債般的架勢,怎麽看都是在對柔弱婦人嚴詞相逼。”

“絕無此意……”

見對方黑着臉似要解釋,鄭平恍然撫掌:“确是我說錯了,禦屬怎會是來讨債的?這橫看豎看,董禦屬都是來讨打的。”

已經吃了一鞋子的董禦屬陰恻恻道:“婚姻大事,全憑父母之命。祢書令官職雖高,如何能對令妹的婚事指手畫腳?”

鄭平冷笑:“父母之命?舍妹父母雙亡,不如董禦屬去地底下跟他們商談商談?”

董禦屬早聽說過祢衡的兇名,雖然這幾年有所收斂,但誰也保證不了他瘋起來會怎樣做。因此在聽了這句話後,董禦屬敢怒而不敢言,憋了半天的氣,重新收斂道:

“末官并無惡意,若能結秦晉之盟,對兩家都好……”

董禦屬還想說些苦口婆心的話,卻見鄭平絲毫沒有理會他,只低下頭,似在地上找尋什麽。

若是鄭平不聽,他這獨角戲演着也是白演。董禦屬無法,只得忍氣問道,

“祢書令在找尋什麽?”

“在找笑掉的大牙。”鄭平俄然擡眸,冷然逼視,

“秦晉之盟?若非秦晉同為霸主,何來秦晉之盟,禦屬倒好意思說出‘對兩家都好’這句話?禦屬倒是說一說,舍妹找你這麽個厚顏無恥,只會颠倒黑白的家翁——對她有什麽好處?”

董禦屬惱怒至極,想要出言反擊,鄭平卻不給他再放厥詞的機會。

“衡蒙先帝與丞相厚愛,食一縣之奉,享千石之祿,乃得先人之益,覥居侯爵。舍妹亦不過是仕官之家的嫡女,自比不得禦屬家中——通過赀選掌一州之便,見張常侍(張讓)便喚一聲阿耶,竟連先帝也敢攀一攀親。”

赀選,就是耗費巨資買官。靈帝時期朝綱敗壞,上下皆賣官鬻爵。雖也偶有負才之人,但大多是不識官民計的祿蠹。

鄭平戳破董禦屬的發跡史,最多讓他羞惱一二,可後面提到卻是實實在在的誅心之語,讓董禦屬背冒冷汗,幾近腿軟。

“休要胡說!”

色厲內荏的呵斥,鄭平自不會放在心上。

“衡不敢與秦晉相提并論,對家中唯一的阿妹,所求不過是‘願一世安好,勿所托非人’罷了。誰若蠻橫糾纏,厚顏招惹,衡雖不才,卻也要拆下那人的筋骨,叫他知道痛的滋味,不敢再将手伸得太長。”

“年歲之囿?莫說舍妹今年不過二十又六,便是村中七老八十的老妪,出不出嫁,與你何幹?若她飲水自知,将就過活,左右不過低嫁高娶。可這将就,到底将就的是‘人’,可不包括披着人衣的憨驢。”

一番軟硬兼施,威逼警告後,鄭平再次話鋒一轉,重新變得平和有禮:

“董禦屬家,我等實在高攀不起,請回吧。”

董禦屬被擠兌得既怒且怕,怒氣沖沖地離開。

不速之客離開後,郭暄收起袖中藏着的,準備随時給董禦屬來一下的銅幣,欣喜地轉向鄭平:

“阿兄,藥找到了?”

“自然。不但藥找到了,人也騙來了。”

被騙來還強制性地看了一出好戲的謝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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