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開端

1985年，香港。

這會兒剛入了夜不久，也到了飯點，在高樓裏做文化事的基層工作者和那些個在碼頭打零工賺勞力錢的工人們在走過這條狹窄擁擠的街道時，難免便要混在一起。

也只有在這時，他們之間才會有那麽一些些擦肩而過的交集。

在這個地方，不單有食物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街道兩邊擠滿了出來叫賣其他物品的小攤販，琳琅滿目的商品堆在一處，食物旁不遠挂着賣衣服的架子也實在不是什麽新鮮事。

而這裏，也不過是廟街的一個角落。

因為這兒經常會有那些衣冠楚楚的人從附近高樓裏走出來買吃食然後經過這裏，所以當那個穿着打扮像是富家公子的少年從拐角處走出來的時候，倒也沒有顯得格外矚目了——

這裏的環境亂糟糟，人也是魚龍混雜，但又不是沒有體面人出現在這裏過，所以偶爾大家看到這樣子的人出來，也并不會去過分關注。

只不過他的面容雖然還帶着幾分屬于少年的稚嫩，但那組合在一起的五官也确确實實算得上是俊俏萬分了，這就讓旁邊瞧見他的人總是忍不住想要再多看上幾眼。

少年像是已經習慣了被旁人用這樣的目光盯着看，他也沒有什麽特別大的反應，只是單手抄兜，另一條胳膊曲着，上頭挂了他的西服外套。

若不是他的表情太過陰郁，讓人看了以後便産生了此人不好惹的感覺，指不定這會兒，旁邊就要有人要調侃議論上幾句，這也不知道是誰家還未成年的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跑出來壓馬路來了。

少年目不斜視，只是一直往前走，繞過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經過了無數個擠在一起五彩斑斓的霓虹燈招牌。

他終于停在了一家店的門口。

懸挂在頂上的招牌寫着美都餐室四個大字，門口的玻璃門被擦得亮堂堂，然而因為這家店生意一直很不錯的緣故，把手附近也難免落上了一些指紋，沒來由便染髒了原本潔淨的玻璃門。

不過好在這也不是什麽特別明顯的東西，更不會有人去注意這種小事，少年只是歪歪頭，随意在上頭瞥了一眼，随即伸手推開了店門。

屋內的燈光并不是很明亮，在正中央，收銀臺的上頭，擺着一臺嶄新的收音機。

收音機頂上的天線斜斜支着，豎在半空中，朦胧的女聲正随着音樂還有細微到并不是特別明顯的電流聲，幽幽地從收音機中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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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喝完了這杯，請進點小菜。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

收音機裏正在播放的，是當紅/歌星鄧麗君唱的那版何日君再來。

守在收銀臺的是一個雙鬓略有些花白的老伯，雖然臉上皺紋堆在一起，但那硬挺的身板和發亮的雙眸卻讓他看起來年輕了許多。

見人進來，老伯轉過頭去，笑眯眯地遞過去了一張菜單，口中道：“靓仔，要食乜啊？”

少年聞言，也只是随意撩了下眼皮，便手指了菜單上的一處，又丢下幾張票子出來。

“勞煩再加壺茶，剩下唔用找了。”

老伯也不客氣，接了錢數清後發現，果然還多很多。

他看着少年在窗邊的位置落了座後，就叫來了旁邊傳菜的侍應生，吩咐往那一桌最“身光頸亮”的客人那兒，送一壺上檔次的茶水。

雖然他們這兒不是茶館，但是也一樣是備得有好茶來招待，畢竟也是老字號的餐館了，想得也是面面俱到。

因為對方的态度一看就不像是過來吃飯的，而少年自打坐下以後，便也安靜了下來，手裏還拿着一個煙盒在轉來轉去，老伯忍不住也就多留意了幾眼。

等他看清楚少年手裏拿的那個煙是什麽牌子以後，他就啧啧兩聲，搖着頭感嘆起了有錢真好——

即便是寫的工工整整的Cra/ven"A"，但在他眼裏，也就跟鬼畫符沒什麽兩樣了。

他是記得本地沒有這樣子包裝的香煙，八成是從鬼佬那兒帶回來的才是吧，應當也是挺貴的。

有錢人啊……連抽支煙都同大家不一樣呢。

而少年也只是坐着，微微側臉盯着窗外，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想些什麽事情。

他抽出香煙點燃的姿勢很熟練，看起來像是個抽煙多年的老手了，可是令人意外的是，他抽了一口之後竟然會被嗆到，就像個剛接觸香煙的毛頭小子似的，忍不住低聲咳嗽起來。

收音機裏的歌聲還在繼續，不過似乎是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歌，慢悠悠就那麽唱着。

屋裏的人遠遠沒有外頭街道上的人多，因為街道太過狹窄，所以這附近過車時的鳴笛聲夾雜着周圍的人聲，一同擠在這條街道中。

人一多，也就難免會有些摩擦，即便是隔着一層玻璃，都能讓人感覺到外頭的吵鬧——

“哎哎哎，擠乜啊撲街仔？要死嘛！”

“死豬兜！我走我的道，你先撞到我還反咬一口？”

“你們兩位呀！做什麽要在這裏吵個沒完？實在是阿茂整餅，冇個樣整個樣！快起開啦！”

外頭罵罵咧咧的聲音被擠得一會兒近一會兒遠，少年坐在窗口，免不得就聽了幾耳朵。他皺了皺眉，指腹輕輕在過濾嘴上摩挲着，好像是有些煩躁。

正巧這會兒熱茶水也送了上來，掀起蓋子便是一片氤氲的霧氣，清香撲鼻，一下子便趕走了周圍空氣中的那些油膩感。

他的眉頭稍微舒展了些，擡起手看了看腕表，做工精致的進口腕表上頭，指針已經走到了七上頭。

七點整了。

又一陣騷亂突然傳來，就在街對面的地方，那裏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只能看見有幾個穿着制服的差佬正在那兒，厲聲呵斥着周圍的圍觀群衆。

少年坐得這面窗戶的角度，恰巧便能讓他将那裏的騷動給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目光沉沉，裏頭突然之間就盈滿了迷戀與瘋狂之色，若是讓其他人看到了，只怕是要覺得脊背發涼了。

那樣駭人的眼神，卻是同他還帶着些許稚嫩的面容十分不搭。

他将手掌貼在冰涼的玻璃上，掌心的熱度同玻璃有了個溫度上的反差，所以也就在上頭暈出了些許白色的霧來。

而他全然不在意，只是用指腹摩挲着玻璃，隔着一層玻璃和這麽遠的一條街，像是在輕撫着對面某個人的面孔。

半晌，他才輕笑道：“我回來了……”

可他的瞳孔中，并沒有半分笑意，笑容似乎也是帶着幾分僵硬。

後廚門口，負責将吃食送上桌的侍應生才剛拿到3號客人點的東西。

他還沒來得及端着托盤走過去，就見坐在那兒的客人慢條斯理地整好了衣服，随後便站起身來，轉身向門外走去。

“先，先生？”

侍應生有些怔愣，不明白這是什麽情況，就聽見坐在收銀臺前的李伯哎了一聲，表情絲毫不意外地沖他擺擺手，道：“端回去吧，沒人吃啦！”

侍應生一頭霧水地端着托盤又回了後廚，只覺得剛才那人大約是錢太多了沒地方花，來這裏跟他們鬧着玩來了。

“這年頭真是……”他搖頭，忍不住感嘆：“什麽人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