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暗之花
馬佳杭喜歡淮揚的夜晚,因為不做作。他此時卸下了全副的工作,以及白日裏的僞裝,安靜地坐在“夜酒吧”的吧臺旁邊,一手扶着玻璃酒杯,一手夾着剛點燃的香煙。
這間名為“夜酒吧”的小酒吧,接待的大都是附近高校的學生和社會上的中層人士,消費水平比較低廉,提供的飲食也不是标準的西式甜點,多是中式茶點。馬佳杭深深吸了一口香煙,從煙霧之中看着這裏形形色色的人,這是他少有的放松時刻。
視線中跳躍進來幾個眼熟的男生,據馬佳杭的觀察,他們應該是淮揚人民大學的學生。這幾個男孩子私下并不檢點,經常混跡在酒吧裏調戲女服務生,有時候甚至還上手。馬佳杭看到的時候便出手幫一幫女生,把他們哄走,看不到的時候這些人不一定還做出什麽。但今天這幾個人似乎和平時不太一樣,低着頭聚在燈光暗一點的地方,點了幾瓶啤酒。
馬佳杭側着臉看了一看,從搖擺的燈光中隐約看到了他們臉上的顏色,用鼻青臉腫來形容并不為過。馬佳杭夾着煙隐隐笑了起來,他掐了煙,端着酒杯走到了離這群人近一點的地方,可以聽到他們談話的聲音。
“呷,這真是個女霸王。”
“踢了我小腿肚子一腳,你看看,全紫了。這女的怎麽力氣這麽大。”
“我後面有顆牙好像給踢松了,明天得去醫院看看。”
“以後躲着點,有她的地方哥幾個都繞着走。”
“誰知道一個女生怎麽打架這麽厲害。”
馬佳杭嘴角帶起一絲玩味的笑意,卻不想五公裏以外的暗巷裏,故事的女主角陸淼正在經歷一場搏鬥。
陸淼像平日裏一樣,放了學從街角的巷口穿回家前面的路上,這是一條近路,不是本地人,不敢在巷子裏随便亂走,走岔了一個口,便不知道會走到哪裏去了。就在這不到二十米的巷子裏,陸淼被人堵了。
而且不是一個人,是三個訓練有素的黑衣男子,他們蒙着頭罩,看不到一點模樣。出手和出腳的速度極快,絕不是普通的打手。陸淼實在想不到自己惹到了什麽人,她平日裏出手教訓的都是一群蝦兵蝦将,哪裏有這樣厲害的人物。
但奇怪的一點是,他們并不一起向陸淼出手,反而是依次輪番上陣,看情況也不像是想置她于死地。
正在這時,對面飛來的一腳悶在陸淼的胸口,應聲倒地的同時,她用手臂護住自己頭部,冰冷的匕首劃破了她的小臂,鮮血飛濺出來。陸淼倒是也不害怕,反而擡腳踹向持匕首的那只手,接着迅速栖身把匕首搶了過來。陸淼還未及得意,一記手刀砸在後頸部,她立即暈了過去。
陸淼再醒過來,一切都晚了。
一具屍體橫在她的面前,屍體的一旁放了一部手機,屏幕正亮着。裏面似乎還傳來對方的幾句問話。陸淼擡了擡手臂,傷口不太深,雖然流血不少,但血液已逐漸凝固。她用袖子随意裹了兩下傷口,從地上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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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具屍體,她認識。于是,陸淼停下來腳步。她原本打算立即離開。
陸淼四處張望了一下,這裏是攝像頭的死角。接着她走到死者趙星的面前,這人是一起校園暴力案的施暴者,只因被施暴對象不想暴露身份,趙星也一起被赦免了。
趙星的身上除了一處致命傷口之外,還存在一些打鬥留下的掙紮痕跡。陸淼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傷,嘆了一口氣,她想在犯罪現場的不遠處,應該會找到劃傷自己的那把匕首。如果沒猜錯的話,那把匕首上現在不僅有自己的指紋和血跡,而且也有趙星的。
離開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
五分鐘以後,陸淼在燥熱的夜晚裏聽到了警車的聲音。
“是你報的警。”警察看了一眼陸淼問,
“不是。”陸淼捂着受傷的手臂,搖了搖頭。
“你為什麽在這裏。”警察警惕地看着陸淼。
“為了提高你們的工作效率。”陸淼把手伸到警察的面前,“辛苦順便幫我包紮。”
陸淼被帶回了分局,她主動交出了自己的身份證和學生證。而醫護人員也妥善地幫她處理了傷口。
“說說吧。”陸淼被帶進小黑屋,兩位警官在她的對面落座。
“我認識死者趙星,我們曾經因為一起校園暴力案件發生過沖突,但這件事因為當事人的關系和平解決。趙星的死亡大概發生在晚上十點,九點三十五分,我在金景裏的後巷遭到三位黑衣人的攔截,發生了肢體沖突,我的手臂是那個時候受傷的。之後我被人打暈,送往案發現場。犯罪嫌疑人用趙星的手機打了報警電話,大概是通知你們來抓我。站在我個人的角度,整件事情就是這樣。”陸淼流暢地講完整段話,思路清晰,嚴肅冷靜。她每天的作息固定,因此能清楚估算出自己進入金景裏後巷的時間。
“小朋友,故事編的不錯,是學文學的嗎。”
“學生證上寫了,我是物理系的,我也相信科學。”陸淼挑了一下眉毛。
“帶走吧。”問詢室的門被人從門外推開,一個女警員走進來把陸淼帶走。
“組長,這小朋友說的真的假的。”做筆錄的警員問身邊的警官,
“管她真的假的,都得看證據。走,看一下現場采證的情況。”
陸淼被關在一個整潔的靜室裏,獨處的情況讓她松了一口氣。她在靜室的床腳坐下,活動了一下自己受傷的手臂。坐牢幾乎是現下唯一的可能性。
陸淼不認識律師,相信在鐵證如山的安排下,打官司也沒有什麽勝算。但是她還是想不通,究竟是什麽人設計這麽精巧的圈套抓住自己,目的又是什麽。
陸淼是一個孤兒,她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父親在五歲的時候失蹤,再也沒有回來,至今生死未蔔。此後陸淼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三年前奶奶離世後,她一直獨自生活。說起關系最親密的人,是陸淼的師父,她這一身打架的本領全是跟這人學的,而陸淼卻不知道師父的名字。
不熟悉陸淼的人,光聽她打架的戰績和乖張的性格,大都覺得這是一個成績不大好的不良少女,其實陸淼的學習不錯,高中畢業順利地考入重點大學,專業課排名也在前五之內。只是陸淼平時會缺課,今天她即使沒有出現在課堂上,也不會有人專門打電話詢問。陸淼第一次感到無能為力。
警方的搜證階段結束,陸淼的形勢愈加不利,所有的證據似乎都無懈可擊。陸淼從單獨的靜室被轉移到集中羁押區,淮揚各分區未正式上庭宣判的非重大犯罪嫌疑人,都被押解在此處。陸淼被扔進其中一間女生宿舍。
陸淼消失的一個多月以來,她的事情只在學校裏私下傳言了幾句,立即被校領導壓下來,總之是全國有名的學校,這等醜聞概不能随意傳播,很多人只當陸淼在校外打架鬧出了意外,受傷退學了。物理系裏的女生大有惋惜,她們原本是系裏的弱勢群體,平日裏遭了欺負,被男生抄實驗數據,或者考試被抄答案,陸淼總會為她們出頭。這下徹底沒了依靠。
陸淼對學校發生的這些事情猜得七七八八,一點也不在乎。因為她有預感,目前經歷的一切都只是一個開始。怎麽逃出這張天羅地網,才是她關注的重點。陸淼抱着被子挪到沒有人的一張下鋪。
“新來的。”上鋪轉下來一張圓臉。陸淼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圓臉女生看到陸淼擡起來的臉,眼神不由得多停留了一會。
陸淼的長相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美人,但足以讓人印象深刻。小麥色的皮膚,幹淨的板寸,英氣的一雙劍眉,清冷的丹鳳眼,硬挺的鼻梁,高顴骨,薄嘴唇,下颌線硬朗清明。仔細了看,她的瞳孔在燈光下有淡淡的暗綠色。這若是個男子,怕是會讓很多女人動心。
“犯什麽了?”圓臉女生從床上跳下來,欲勾住陸淼的脖子。不想陸淼個子很高,淨身高一米七八。她晃了晃手臂還是放棄了。
“殺人。”陸淼的眸子一冷,圓臉女生愣住。因為陸淼的話,陸淼的眼神,和陸淼的聲音。陸淼的聲音有點啞,相對于女生的普遍音調而言偏低。就在這時,陸淼突然笑了,她矮下身子坐在下鋪的床上,把兩條腿疊在一起,雙臂撐在身體的兩側。手臂上的傷口已經結痂脫落,只剩下一道淺淺的白痕。
圓臉女生過了一會緩緩開口說,“我叫朱真。”
“陸淼。和我認識的人,不一定會有好運氣。”陸淼把兩條長腿盤在床上。
“為什麽這麽說。”朱真坐到她的身邊。
“經驗。”陸淼雙手交叉,用右手手指點了點左手的手背。暗處一雙眼睛盯住了陸淼的背影。陸淼在住在羁押區的第四天,竟開始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地方,有集體的食堂,固定的放風時間,和規律的作息。除了,有人在暗中跟蹤自己。
陸淼每天會保持三個小時以上的運動時間,為了保證自己的身體能夠應對接下來的意外情況。每當她在下鋪邊上做俯卧撐和倒立訓練,朱真都會探出一個頭,一臉的贊嘆。
*
管理羁押區的總長官鐘偉,忽然收到來自上級的一封絕密文件,上面的相關人員赫然寫着陸淼的名字。正當警員前往放風區準備帶走陸淼的時候,陸淼不祥的預感應驗了。
四個青年男子把陸淼封在狹小的操作室內。陸淼看了看四個人的站位,料想自己是逃不掉了。
“你們到底什麽人。”陸淼沉着眸子,眼底一片陰寒。上一次在巷口被襲,她低估了對方的實力,加上在夜間她的視力受散光的影響,攻擊力有所減弱。而這一次不同的是,陸淼對這批人有一定的了解,并且她有所準備。
四名男子并未答話,先是依次向陸淼進攻,陸淼的出手不弱,力度狠辣,若是沒有練過的普通人,一腳被踢殘是正常的事。四人見狀便兩人一組輪番上陣,陸淼矮身躲避攻擊,又出手奪人下盤,一男子被一拳擊退的同時,陸淼頭部也受到一拳重擊。
與上次進攻不同,上一次的人只是想制服陸淼,而不傷其性命;這一次的人卻一心要陸淼死。陸淼倒在地上,用右手擦了擦鼻血。
一人從操作室的桌下摸出一把小利刀,這光折射進陸淼的眼裏。陸淼握緊了拳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想讓我死也沒有那麽容易。在利刀伸向自己胸口的一瞬,陸淼緊緊抓住了對方的小臂,用力一折,只聽“咔嚓”一聲,男子的小臂被折斷,陸淼又補上一腳,将其踹到兩米以外的地方,雜物稀裏嘩啦地掉下來。來人想必沒有料到陸淼的攻擊力竟然比想象中還要強上幾倍,一時輕敵,被陸淼所傷。
利刀掉在地上,陸淼和其餘三人一齊抓向地面。一記飛踢落在陸淼的左肩,陸淼知道奪刀無望便立即後撤。
手中沒有武器時,陸淼尚能和他們一搏,有了刀以後事情一點也不簡單了。陸淼撤到門前,想用力量将門沖開,或者至少弄出一些聲音,吸引別人過來。
“抓住她。”其中一名男子該是他們的領頭人,一聲令下以後,另外二人朝陸淼抓來,陸淼擡腳一踹,正砸在左側男子的臉上,男人應聲倒地,一道血痕立即爬上他的鼻骨。另一人也抓住了陸淼的兩只胳膊。
“陸淼?”門外傳來朱真的聲音。
“朱真!”陸淼喊出一聲的時候,刀子貫穿了她的身體,陸淼身子一軟,癱在地上。鮮血從她腹部的傷口猛然湧了出來。
十八個小時後,陸淼蘇醒,她全身劇痛,本是連動也不想動,但感受到身側的一片溫熱,知道此處另有他人。只得滾了滾眼珠,費力地擡起自己的眼皮。
“醒了。”一個很清亮的聲音傳入陸淼的耳中。陸淼沒有說話,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是一個面目清秀的男人。
“不好意思,找到你的時候晚了,讓你白挨了一刀。”話說得很客氣,卻一點聽不出道歉的意味。陸淼依舊不說話,大致觀察了此處的環境。不像是普通的醫院病房。
“從你在巷口遭遇襲擊到現在發生的一切,追其根源都來自于你父親。我叫馬佳杭,來自軍方特殊部隊。我到淮揚的主要任務是保護你。”馬佳杭撣了撣自己的襯衣,從床邊坐起來,看着陸淼的眼睛說。
“那你可真是失職了。”陸淼終于吐出一句話。
“我仔細查閱過你的個人資料和檔案,你對你父親應該沒有什麽印象吧。陸晨實際上是軍方特殊部門的人員,簡單來說,他就是軍方的軍火走私商。做的工作是走私,不過受國家保護。他當年離家,也是軍方工作的關系。只是三個月前,軍方特殊部門的人員名單遭到惡意洩露。你和陸晨的信息也在其中,引來其他軍火走私商的追殺。根據目前調查顯示,設計殺害你的是全亞洲最大的民間軍火走私組織,巨蟒。”馬佳杭在講述的過程中,一直悄悄觀察陸淼的神情。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陸淼很冷漠,像是聽一件事不關己的事情。
“他們還真是有閑工夫,按照他們的能力,私下将我殺死再處理幹淨應該沒什麽難度吧。”陸淼對自己的實力還沒有那麽大的自信。
“你說得對,唯一的解釋是他們在向軍方挑釁,以期從軍方這裏獲取更多的利益。”馬佳杭坐回陸淼的身邊,“只是他們沒有想到你這麽難對付。我可以透露給你,他們全盤計劃不僅針對你一人,而是全部洩露名單的家屬。很多人,已經遇難了。”
陸淼的臉色終于有所變化,“你是說,他們已經用相同的方法殺了很多其他人。”
“沒錯,我們都晚了。”馬佳杭眉頭微蹙,嘴角抿成一條直線。“更重要的是,在司法程序上,你們都已經成為了有罪的人。國家在政治上沒有必要追責,找到殺害你們的人。”
“所以,都白死了。”陸淼扯出一個輕蔑的笑容,馬佳杭的胸口一緊,陸淼說的正是事實。
“對不起。我花了一些時間,走了特殊程序,暫時把你從羁押區帶出來。但想證明你的清白,只有找到有力證據,贏得審判。”馬佳杭的手掌扶在陸淼的肩頭,“我會保護你。”
“保護我。”陸淼似乎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話,“是嗎。”陸淼閉上眼睛,想了一會開口說,
“金景裏的後巷可能會有我殘留的血跡,但時間太久,可能已經采集不到;從金景裏的後巷到案發現場的榮華路大概需要十五分鐘的車程,開車時間剛剛好。這條路上有三個攝像頭,運氣好的話,應該能調出相關時間段的記錄,時間是九點四十五到十點;還有,殺人動機,我沒有殺趙星的動機,因為一起已經解決的校園暴力案件殺死趙星,這個說法根本不成立。”陸淼睜開眼睛,暗綠色的瞳孔閃着寒光。
馬佳杭心中驚詫,陸淼對案件關鍵點的分析全中,而且她居然對淮揚城市交通系統的攝像頭分布記憶得如此清晰。“血液确實沒有采集到,他們當時在現場可能清理過。但是攝像頭的片段已經在我們手裏,對你有利。至于殺人動機,我們找到了那起校園暴力案的受害者,在案件審判之前,會有人保護她。”
“謝謝。”陸淼第一次對馬佳杭道謝。
“雖然你的重要器官無損傷,但終究是失血過多,時間不早了,早點休息。我會在這裏保護你。”馬佳杭的聲音像一顆薄荷糖沉入陸淼的心底。
保護我嗎。好像還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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