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西街東巷

召光桑淮路末端有東、西朝向的兩條街,東街古遺跡居多,在政府新修道路時留存下來,至今被稱為“巷”。西街則在城市三十年的改造中,逐漸成為外來人員的聚集地。高屋建瓴,鱗次栉比,與東巷矮了一半的古樸建築形成鮮明的對比。

月光照在東巷48號院子的門牌上,鏽了銅的門牌露出一點點淡淡的紅色,像極了幹涸了的血色。胡令安正在洗衣服,按道理說,這年代家家戶戶都用全自動洗衣機,但是她沒有。她架着搓衣板,在夏日夜間的晚風裏揉搓着韓芷曼的短袖襯衫,一邊洗一邊拿起來仔細查看,生怕漏了一點污漬。

六月初的屋子裏沒有開空調,胡令安的額角滑下幾滴汗。她拿袖口撫了一下,算是堪堪擦了幹淨。晾完衣服,她像是如釋重負一般躺在沙發上軟了一會,但并不久。沒有五分鐘她便站起身子,輕輕推開客廳側邊一間屋子的門,側身挪了進去。

韓芷曼已經睡着了,小小的臉蛋半遮蓋在薄被下面,只露出長長的睫毛,漂亮極了。胡令安抿着嘴角,幫她重新整理了被子,确保每一處都鑽不進去夏日的冷風,和晨起的寒露。

“爸爸。”韓芷曼喃喃道,在母親的安撫下翻了個身。胡令安的右手微微停滞了一下,繼而用大拇指磨砂了一下韓芷曼的額角。看着女兒安靜地睡熟了,胡令安輕聲關上房門,回到隔壁的大卧室裏。

卧室的歐式臺燈下面躺着一個信封,裏面是韓真寄來的離婚協議書,事情拖拖拉拉地辦了半年,終于要說再見了。

胡令安坐在桌案前面,拿起了案頭的鋼筆。這只淩美鋼筆還是碩士畢業時韓真送給她的禮物。她并非沒有愛過韓真,韓真也真心實意地對待過她。但是,愛這回事,有時候說沒有了便沒有了,正如來的時候一樣沒有道理。

胡令安和韓真是高中同學,真正談戀愛是在大學一年級。大學畢業以後,胡令安考了研究生,韓真則開始做生意。二十五歲胡令安研究生畢業的秋天,二人結婚。沒有擺盛大的酒席,只是到泰國度了三天的假,以韓真被一個電話叫走作為結尾。胡令安并不在意,她從不插手韓真的工作,是一種信任,也是給彼此的空間。但直到前一天晚上,韓真依舊以此類的事情為由,表示自己對胡令安的不滿。

“其實,你根本沒愛過我對吧,只是覺得我合适而已。”

“你現在連合适都不合适了,小曼想爸爸的時候,你有一天回過家嗎。”胡令安反駁,她對韓真的不滿,主要基于對女兒的淡漠,至于其他的,她尚在能夠容忍的範圍內。從童年起,胡令安從未想過真正的愛情,她只是感到需要這樣的人生過程,而韓真也是恰好出現的人。

胡令安打開鋼筆,鄭重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簽署了自己的名字。她的字寫得格外漂亮,行雲流水的小楷讓人賞心悅目。蓋上鋼筆的那一刻,胡令安的心底也感受到一陣凄涼,倒不是對未來的迷惘,只是再一次失望了,對韓真,也對自己。

臨近期末,前一陣因為離婚的事情落下了一點進度,胡令安不得不挑燈夜戰。胡令安的學習成績一直都不錯,本科畢業的時候她放棄了保研的名額,以專業成績第一考上召光、也是全國乃至全球的一流大學,之後直博,留校任教。胡令安學的是數學,但卻有文學院老師的氣質,所以在學校裏無論是做學生還是當老師,都受到很大的歡迎。

也許因為學的是理科,胡令安做任何事情都有一套自己的安排和規劃,即使韓真在這邊胡攪蠻纏地鬧離婚,胡令安沒有耽誤學校裏的事情,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們召光大學數學系的女神被離婚了。

胡令安停下敲打鍵盤的手指,她唯一的擔心是,如何向女兒袒露離婚的這件事情。她不想騙韓芷曼,說爸爸只是出去做生意,過一段時間會回來的;或是爸爸最近出國了,要幾年才能回來。胡令安很清楚,韓真不會回來,永遠不會。她不能給韓芷曼一個虛幻的企盼。

胡令安從抽屜裏拿出一包好看的信紙,是去年教師節的時候學生送給她的禮物,上面有重重疊疊的桃心和漂亮的玫瑰花。

胡令安用鋼筆寫下一封給韓芷曼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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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小曼,

媽媽有一件事情不知道如何當面告訴你,于是只能夠寫信給你。因為內心有愧,不能給小曼一個充滿□□。爸爸和媽媽分開了,分開的意思是,小曼以後能見到爸爸的機會更少了。媽媽和你道歉,但如果小曼想見爸爸,随時告訴我,我會盡全力把爸爸抓到你的面前來。

對不起,小曼。媽媽是第一次做媽媽,做的不好的地方,小曼要悄悄告訴我。

愛你的安

韓芷曼今年五歲,認識的漢字已經很多,不過胡令安還是在漢字上面小心翼翼地注明了漢語拼音。這封信第二天沒有出現在韓芷曼的書桌上,而是從桑淮路的郵局寄了出去,收信地址是韓芷曼的幼兒園。胡令安希望女兒能鄭重地接到這封信。

因為母親早逝,父親因公常年駐紮在偏遠地區,胡令安對于家的描摹多也是模糊不清的,她只想盡力地幫韓芷曼撐起童年快樂的天堂。

時間已經不早了,胡令安調好鬧鐘,翻了桌角的一頁日歷。這一天,過去了。

西街35號是擁擠在西街一片樓房裏面的一幢,此時已經過了十二點。七層傳來的稀稀疏疏的開鎖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響亮。

“回來了。”男人帶着暖意的聲音從房間裏傳出來。

“哥,你吓死我了,你怎麽還沒睡。”蔣學光鎖好門,轉身在玄關處換了鞋。昏暗的燈光下,兩團青黑色挂一雙單眼皮下。蔣學錦已經從自己的房間走到了大廳,他端起熱水壺,倒了一杯白開水遞給對面的弟弟。

“剛燒好的水,喝點水。趕緊洗個澡睡覺。”

“得了,知道了。”蔣學光看哥哥在沙發上坐下來,于是也坐在他身邊,

“爸爸今天怎麽樣。”蔣學錦沉默了一下還是問,

“還是老樣子,精神不太好。而且打藥打得渾身疼,我現在看着那血管和針管都覺得眼暈。”蔣華病了三個月,口腔癌,病情急轉直下,一直在醫院住着。發現的時候是中期,但幾個月的治療并不見好轉,反而愈加嚴重。蔣華的妻子,蔣家兄弟的母親兩年前因肺炎去世,眼下近親裏只剩一個老父親。兄弟倆自然盡心盡力,照顧一事盡不假他人之手。

“快期末了,你明天別過去了,好好複習考試。我這幾天剛好項目結案,我去就行了。”蔣學錦的“剛好”,是他熬了一個星期的大夜湊出來的,蔣學光心裏知道,但也不和他争。

“好,知道了。哥,謝謝你。”蔣學光放下水杯,看着他對面的男人。

蔣學錦今年三十一歲,是召光政府建築工程質量監督局的工程師。蔣學光自己是召光大學經濟學系,研究生二年級的學生。

“兩兄弟之間,”蔣學錦笑了一下,一雙丹鳳眼帶起眼角淡淡的細紋,“對了,我有幾本想借的書,書單寫好放在你桌上了,有空記得幫我借來看看。”

“收到。”蔣學光敬了一個禮,

“趕緊收拾完睡覺去。”蔣學錦呼嚕了一下弟弟的後腦勺。

蔣學光回房以後,蔣學錦唇邊的笑容漸漸收緊起來,也不知道父親能再熬多久。父親走了會怎麽樣呢,生活還是要繼續往前走,蔣學錦把沙發旁邊矮桌上放着的日歷本撕掉一頁。這一天,過去了。

陸思文今天沒有來上課,胡令安在考勤表上相應的位置畫了一個叉子。她忽然想起這學期第一天開課的時候,陸思文在全班的見證下和自己比賽解題。

“老師,我輸了,你的課以後我會來聽的。”陸思文說話總是漫不經心的樣子,但一旦他托起自己金絲邊的圓形眼鏡框,便意味着他認真了,他在思考。

陸思文是召光大學的名人,不僅因為他是一個天才——十三歲考入大學,目前就讀召光大學計算機系二年級,而且他的家庭背景堪稱離奇。陸思文五歲,母親甩手丢下他,抛下自己的家庭,偷渡到國外,至今了無音信,大概不是已經死去,便是又嫁作他人,已無從考究。而父親竟是召光毒品市場的操縱者之一,兩年前在泰國境內被捕,遣送回國被判無期徒刑。

陸思文似乎有頑強的生命,度過烏煙瘴氣的童年,在排水的陰溝裏開出豔麗的花朵。這與陸父從未短過他的生活經費和學習資源有直接關系,但是也足以說明陸思文确實是一個難得一見的天才少年。

召光大學破格錄取了他,也為這樣的錄取付出了一點代價。陸思文很少按時上課,也給學院帶來了一些負面的影響。盡管他不像平常的學生一樣嚴謹地遵守學校的規章制度,但他每一門考試都能順利通過,在校內很少惹事。所以召光沒有理由勸退他。

胡令安只從學生的談話中聽得一言半語,也料想到陸思文在學校的日子并不好過。從圖書館還完書,胡令安順路來了醫務室。下課的時候有人說陸思文今天在校外和人打了架,似乎傷得不輕,在醫務室躺着。

“怪不得沒來上課。”胡令安看到陸思文閉着眼睛,側身躺在醫務室的床上,便走到病床邊,

“老師,你來了。”陸思文細長的睫毛顫抖了兩下,睜開了眼睛。他的眼鏡放在病床旁的矮桌上。即使沒有眼鏡的遮掩,胡令安依舊無法從他的眼神裏讀出絲毫的情緒。

“老師,你有心事。你今天不開心。”陸思文皺了一下眉毛,在胡令安的幫扶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是嗎。”胡令安也用冷漠的表情對着陸思文,“你和誰打架了。”

“幾個嘴巴不太幹淨的混子。”陸思文架起自己的眼鏡,

“挨打了?”胡令安擡着他的下巴瞅了瞅他左眼角和右嘴角的淤青,“還挺對稱的。”

“沒有,他們更慘。”陸思文舔了舔自己嘴角的血,疼得想吸一口氣,但生忍着沒表現出來。

“思文,這個學期快結束了,一共二十五節課,你有十五節課來的時候都帶着傷。年輕人,身體也不是這麽耗的。”胡令安看着陸思文的臉,多說了兩句。這孩子長得很好看,單看上去是斯斯文文、安安靜靜的,心裏裝的事情卻比大人都多。

“老師,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陸思文托了一下眼鏡框,靠在床頭上說,下巴微微揚起來,喉節滾動了兩下。胡令安知道他在忍着不去嘆氣,“你不會明白的。召光的數學系才女,男生心目中的女神。”陸思文俯了一下身子,靠近胡令安,

“你父親是國家的保密工作者,母親早年因公殉職,差點算得上國家的烈士。老師,我們不一樣,你從小在陽光下奔跑,我從小在黑暗裏匍匐。”

胡令安凝着眉看了陸思文一眼。

“你不用這麽奇怪,我是召光最厲害的黑客,不,是全球在榜的黑客。”

“你有這點時間,不如去做點有用的事情,浪費時間查我的戶口。”胡令安有點無奈,從單肩背包裏拿出幾頁講義,“課後作業,抽時間寫吧。”

“老師,你熱愛生活嗎?”陸思文突然在胡令安轉身離開的時候問。胡令安眼神中一瞬間的驚訝和閃爍被輕而易舉地捕捉到,“可是老師,我不熱愛生活,我愛不起來。生活在排斥我。”

“思文,生活并沒有做錯什麽。事情已經這樣發生了,難道我們要被困在原地不動嗎,你試着往前走一走。”胡令安走到陸思文的身邊,輕輕握了握他的左手,“是的,我今天不開心,我和我丈夫離婚了,我不知道怎麽和我的女兒交待,她剛好在你失去你母親的年齡。”

陸思文的身子抖了一下,那一刻他的心裏有一絲的快樂,又有一絲難以察覺的痛苦。

蔣華今天幾乎沒有開口說話,事實上蔣學錦已經差不多一個月,沒有從父親口中聽到一個完整的句子。口腔的疼痛讓蔣華難以開口吐出清晰的字音,只是發出嗚咽和痛苦的字節。此時蔣學錦一邊幫父親清理排洩物,一邊開口說自己在工作和生活中的瑣事。

“最近學光要期末複習考試了,我上一個項目也結束了,于是歇幾天假,這一周都是我過來。爸爸你可不許嫌棄我,我伺候人沒學光細心,但是我可以給你讀故事。”蔣學錦彎着嘴角笑了。蔣學錦長得像母親,特別是一雙神采風揚的丹鳳眼。蔣學光長得像蔣華,簡直是後者的縮小版。

蔣華沒有說話,但眼睛亮了一下,他一向喜歡讀報,只是現下眼睛不好使,身上疼起來也沒什麽心情了。

“我和學光聊過了,讀完研三便不再讀書了。學經濟的有個研究生文憑也差不多了,又不留校當老師。我猜您也覺得沒問題,這種事咱們仨一向特別有默契。”蔣學錦說着話不知怎麽的鼻子就酸了。

是啊,他同父親和弟弟一向都有默契,總是喜歡的東西都一起喜歡,讨厭的東西都一起讨厭。爸爸喜歡西蘭花,哥哥和弟弟每個人也能吃下一整盤;爸爸不吃洋蔥,哥哥和弟弟也不吃。天生的基因把他們牢牢地系在一起。

而父親的三觀也滲透進兄弟二人的血液裏。但行好事,不問前程。是蔣華的口頭禪,他總是告訴哥哥和弟弟,做事要一心一意,結果是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無愧于心。與人為善,莫強他人所難。

蔣學錦連忙用報紙擋住自己的臉,不能在父親面前哭起來才是。蔣學錦平穩了一下呼吸,開始用播音腔念報紙。蔣學錦上高中的時候,曾經在廣播站常駐過一段時間,還有一個挺出名的藝名叫錦繡江山,現在聽起來倒有點非主流了。

蔣華看着兒子一字一句地讀着報紙,雖然強忍着沙啞,但還能聽出來輕微的鼻音。蔣華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心裏不由得嘆息,舍不得啊,舍不得兒子們啊,真想再多活幾年。

作者有話要說: 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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