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始料未及
清晨的一縷陽光照進韓芷曼的小屋裏,鬧鈴清脆地響來起來。韓芷曼聞着廚房裏的煎雞蛋味兒揉了揉眼睛,她在床上來回翻了兩個身。
“小曼。”胡令安敲了敲門,柔聲叫着女兒。
“收到了,媽媽。”韓芷曼下定決心,撐着一口氣從床上爬起來,
“用不用幫忙。”胡令安推開門,韓芷曼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疊在一旁的椅子上,這是在幼兒園養成的好習慣。
“不用了媽媽,我馬上就好了。”韓芷曼一邊穿套頭連衣裙,一邊回答胡令安。幼兒園的老師總說韓芷曼不愧是大學老師的孩子,聽話懂事是班裏的頭一個。
“今天吃面包夾煎蛋,還有燕麥片,媽媽在大廳等你。”胡令安虛掩上門,坐在大廳的沙發前看了一會兒報紙。原本今日不必要上班,但學生監考的排班恰好排到了自己,那麽順便監考完回辦公室批改卷子,争取早日放假可以多點時間陪女兒。胡令安朝韓芷曼的屋子裏望了一眼,按理說小曼應該收到了信才對。胡令安走神的功夫,韓芷曼已經洗漱好,坐在飯桌前。
胡令安走到韓芷曼的身後,開始給她編辮子。
“謝謝媽媽。”韓芷曼喝了一口麥片,扭頭對胡令安說。
“不客氣。”胡令安低頭親了一口女兒的小臉蛋。
“媽媽今天能準時來接我嗎?”韓芷曼閃着兩只漂亮的大眼睛,握着面包問,
“媽媽盡量早點,好嗎?”胡令安蹲下身子,摸了摸韓芷曼的頭,韓芷曼用力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今天是蔣學光考試的最後一天,他一共只考三門課程,但需要交兩篇論文,所以這三天在學校圖書館裏忙得不可開交,還好他從來沒有拖延症,在醫院看護的時候已經完成了大部分的數據分析。只是他早已把幫蔣學錦借書的事情抛在了腦後,直到此時才想了起來。
蔣學光折返回圖書館,按照書單幫哥哥拿了書。一本不少,都借到了。蔣學光把書塞進雙肩背包裏,到學校停車場開車去了。
胡令安直到放下電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韓芷曼的家屬嗎?召光第一人民醫院……”
韓芷曼在十字路口發生了車禍,被送到醫院,命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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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急診部裏擠滿了人,哭聲叫喊聲連成一片,轟隆隆地沖擊着胡令安的耳膜。
“醫生,韓,芷,曼,我是韓芷曼的,媽媽。” 胡令安喘了好幾口氣,才把一句話完整地說出來,她的心懸在千尺高的懸崖上,搖搖欲墜。
“還在搶救。” 戴着白口罩的醫生端着滿手的血,面無表情地從胡令安身邊走過去。
胡令安看到有幾具屍體已經蒙上了白布,幼小的身子在寬大的白布下顯得極為不和諧。胡令安的腳下一軟,癱坐在地上。
還在搶救。還有希望。
她心裏不斷地念着這一句話,還有希望,還有希望,還有希望。她拿出手機給韓真打了兩個電話,意料之中的無人接聽。
胡令安把頭埋進自己的膝蓋裏,雙肩止不住地顫抖。身旁的吵鬧聲似乎與她處于不同的兩個空間,極度的緊張和焦慮把她封閉起來。
“你弟弟丫怎麽開的車!” 男人的拳頭砸在蔣學錦的鼻梁上,血瞬間流到了蔣學錦的嘴裏。有點鹹,蔣學錦舔了舔嘴唇。
“蔣學光的家屬在嗎。” 白衣白帽的醫生從手術室裏走出來。
蔣學錦啞着嗓子,“在。”
“病人搶救無效身亡,死亡時間六月十一日十九點二十四分……”
“哼,皆大歡喜,活該。” 揮拳打人的男人擦了擦鼻涕,通紅着雙眼說。
蔣學錦怎麽也沒有想到,他在醫院裏等弟弟來接班,等來的竟然是一具屍體。蔣學錦慢慢矮下身子,蹲在地上。又圍過來幾個家長指着蔣學錦罵了兩句,還有人朝他吐了唾沫,給了幾拳,随後趕來的護士和保安把他們逐一拉開了。
作為當事人的蔣學錦被罵了什麽,又被打了哪裏,他已渾然不知了。他茫然地擡起頭,視線內出現一個滿臉淚痕,蜷縮在角落裏的女人。他心口猛然一震,痛苦在麻木後席卷而來。
蔣學錦的眼淚終于掉下來。
“韓芷曼的家屬。”
“我在。” 胡令安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是踉跄地走到醫生面前。
“轉到重症監護室了,去辦手續吧,情況不好說。” 醫生摘了口罩,嘆了一口氣。
“謝謝你,醫生。”胡令安的嗓子啞了,她深深鞠躬,手緊緊捏在自己胸口處的衣襟。
周圍的家長像是羨慕甚至嫉妒地看着胡令安遠去的身影,是的,她的女兒還有活的希望,而他們的孩子已經被宣判死亡。但無論兩者中的哪一種情況,都無異于在砧板上炙烤,毫無主動性可言。
蔣學錦還沒有從弟弟轟然離世的打擊中清醒過來,便被警方的有關人員帶去常規問話。要給這些人,這些孩子一個交待。這場車禍後來被稱為召光“611” 慘案。
目前五名幼兒,兩名成年男子在車禍中身亡,一名幼兒和兩位老師受重傷,一名幼兒受輕傷。死亡人數或上升。
車禍發生在距離學校三百米外的十字路口,現場顯示,蔣學光的車在紅色信號燈指示下啓動,并突然轉向幼兒及老師所在的區域。可疑的是蔣學光的車同樣遭受撞擊,盡管現場出現剎車痕跡,但車子最終因慣性沖出人行道十米遠,這使傷亡加重。
入夜八點半,十字路口東側的河道中,警方打撈出一部巨型重卡,車內男性司機已經死亡。
“警方正在調取監控錄像,這起事故很快會明朗起來,你弟弟很有可能是無辜的。根據我們的經驗,和初步完成的現場勘察,他應該是為了救人而闖紅燈。目的是為了阻止重型卡車撞向人行道的孩子和老師們。”
蔣學錦面色平靜,對于這樣的結論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激動或極度的悲憤。
“這個情況,我們和外面的家長說明一下。” 坐在蔣學錦對面的警官皺了一下眉毛。他們到醫院問話的時候,看到了情緒激動的家長。而蔣學錦臉上的多處淤青和鼻子下方的血跡,似乎也在訴說着剛剛發生的壓制性的暴力沖突。
“不,不必了。”這是蔣學錦面對警察的詢問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在所有細節沒有調查清楚之前,暫時先這樣吧。”
在場的三位警官聽到蔣學錦的話沒有一個人不感到驚訝。還是主導問話的警官終于拍了拍蔣學錦的肩膀,“有任何新情況,我們會随時與你聯系,節哀順變。”
如果事故中有責任人,悲傷還有發洩的出口。如果沒有可以責怪的人,活着的人要怎麽說服自己,一切都只是生活的一個玩笑。
蔣學錦在洗手間洗了一把臉,靠在門板上望着鏡子裏的自己,鼻梁和嘴角的淤青在白熾燈下顯得尤為慘烈。
不能這樣被父親看到,暫時不能讓父親知道。要讓他怎麽接受小兒子已經身亡的事實,在幾天之前,蔣學光還是一個活蹦亂跳的青年,有無限的活力,和遙遠的未來。
遙遠的,戛然而止了。蔣學錦的眼淚奪眶而出,他不該把自己的車借給弟弟,如果坐公交車就不會出事了。蔣學錦胡亂擦幹了眼淚,從兜裏掏出手機,給之前請過的護工打了一個電話。“請你幫我和爸爸說,我單位臨時有點緊事要加班,學光,” 蔣學錦捂着嘴,深吸了一口氣,
“學光被導師邀請去家裏做客了,這幾天都不在家。”蔣學錦思前想後扯了一個大概的謊言,他很少對父親說謊。
“蔣先生,你,還好嗎?” 聽着蔣學錦不太對勁的聲音,電話另一端的人問。
“還好。” 蔣學錦倚着門板坐在地上,整個人被抽幹了所有的力氣。
在一牆之隔的女廁所,胡令安在給韓真打電話,她想,小曼或許想見爸爸。在第三十三次無人接聽以後,胡令安第一次情緒接近崩潰地摔掉了手機。
“小曼,媽媽對不起,對不起。” 胡令安一邊捂着嘴,一邊撿起碎了屏幕的手機,在系統上提交了兩天的請假申請,她真的,累了。
有人在洗手間外面敲門,蔣學錦下意識地站起來,走到洗手臺抹了一把臉。他得去看弟弟最後一眼。
蔣學光的左側身體像是一塊塌陷的爛肉,肩膀和胯部的粉碎性骨折,讓他的身體失去了骨骼的基本支撐。多處的內髒出現位移和外漏。面部也因車禍的沖擊——主要來自擋風玻璃的剮蹭,變得難以辨認。
蔣學錦看到屍體的那一刻所有的神經都斷裂了,這是他的弟弟。小時候他抱在懷裏,放在腿上,扛在肩上的弟弟。
蔣學錦比蔣學光大七歲,他一向對弟弟寵愛有加,像是看着以前的自己一點、一點地長大。
蔣學光上小學的時候,還是胖乎乎的一團,可愛極了,蔣學錦會拉着他肉肉的小手,把他架在自己的肩上騎大馬。
再大一點,蔣學光像柳條一般抽長了,個子高了,也不胖了,變成健壯的少年。蔣學錦開始和弟弟勾肩搭背,或是把手伸進他的咯吱窩下面瘙癢。蔣學光很怕癢。
最近幾年,蔣學錦則喜歡磨砂着弟弟的後腦勺表示一種安慰和鼓勵。弟弟長大了,作為哥哥,他能做的是全力支持他,相信他。
蔣學光一直很聽話,無論是學習還是生活,從來沒讓父親和哥哥操心。蔣學錦上班以後,有時候工作很忙,晚上很晚才到家,但只要回家微波爐裏一定會有豐盛的晚飯,和弟弟留下的便條。
想到這兒,蔣學錦知道,以後再也沒有人等他回家了,再也沒有了。弟弟走了。蔣學錦跪在地上哭,仿佛在一夜之間流盡了所有的眼淚。
那個和他一起長大,與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弟弟走了。以一種殘忍而決絕的方式。
胡令安站在住院樓五層的重症監護室外,透過玻璃看着裏面的人。韓芷曼的身體多處骨折,內髒出血,最嚴重的傷在腦部。
胡令安緊緊盯着韓芷曼身邊的檢測器,看到心髒起伏的波折線,她的內心裏面一陣一陣地發緊。醫生告訴她,韓芷曼的危險期還沒有過,随時有生命危險。而即使保住性命,她也會成為一個植物人。
胡令安怯懦了,她一步都不敢離開這裏,她要守着女兒,因為她不知道這一生中她還有沒有更多的機會。
韓芷曼的臉埋在各種管子下面,她微弱地呼吸着,身體緩緩地起伏,甚至每一次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她在努力活下去。
胡令安捂着嘴,眼淚緩緩掉下來。她還記得第一次知道韓芷曼在她腹中時自己的緊張與不安,還有期待。懷韓芷曼的時候,胡令安還在讀博士,女兒異常地乖,似乎沒鬧過一次,胡令安也絲毫沒有把課業落下。胡令安總說,她的博士畢業論文有韓芷曼的一份功勞。
因為韓芷曼,胡令安甚至在離婚的時候都還對韓真抱着一絲感激。想起韓真,胡令安像是要嘔出一口血來。盡管如此,她還是打電話給韓真的父母,告訴他們韓芷曼車禍的事情,并以近乎請求的口吻,央求他們找韓真回來。
在韓真的父親破口大罵之前,胡令安挂掉了電話。他們還不知道二人已經離婚了。
沉沉的夜籠罩着召光第一人民醫院,也吞噬了胡令安和蔣學錦的心。
蔣學錦在第二天的清晨接到警方的電話,請他到交警大隊做例行詢問,并領走蔣學光的遺物。遺物兩個字在蔣學錦的腦海裏炸開,震得他全身生疼。
蔣學光的遺物是五本書——他為哥哥借的書。上面的血跡清晰可見,是蔣學光的血。蔣學錦把書攤在胸口,鼻翼微微收緊。他多希望,死去的人是他而不是弟弟。
警方調查顯示,東西向行駛的藍色重型卡車剎車失靈,沖向西側的人行道。蔣學光所駕駛的小轎車為了減輕卡車撞向人行道對行人造成的沖擊,自動成為了兩者之間的緩沖,因此成為這起交通事故中結果最為慘烈的部分。卡車的駕駛者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在與轎車相撞之前,已經竭力向東側打輪,但無奈因車速過快,司機反應時間過長。卡車在發生撞擊以後,才向東而行,沖進東側的河道中。
幸而他駛入河道,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卡車上載有可燃物。
“是你弟弟救了人行道上的人。如果沒有他,傷亡不可預計。” 還是在醫院向蔣學錦問話的警官開口說。
蔣學錦的頭微微下垂。蔣學光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善良的人,他甚至可以想象弟弟在千鈞一發之際,沒有任何的猶豫,不計任何後果地做出了行動。
胡令安在交警大隊取走韓芷曼的書包,在裏面她看到了自己寄出的那封信。
媽媽,比起爸爸,我更想要你。
媽媽,我愛你,謝謝你。
胡令安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單薄的身影在靜穆的樓道裏像一片快要凋零的楓葉。
蔣學錦從審訊室出來,看到的便是這樣的背影。他幾乎一眼便認出來她。盡管蔣學錦這十二個小時以來處于精神恍惚的狀态,但這個女人還是深深刻在了他的腦海裏。
在醫院裏,她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惡意謾罵,旁人都能感到她的身體裏有抑制不住的傷感和痛苦,但眼裏又始終凝聚着虔誠和堅定的光芒,即使這光一點、一點暗下去。她似乎也只是更加繃緊自己的背脊和嘴角,勇敢地堅持着。
這女人還有一點特殊,她的身邊沒有男人。其餘在醫院裏的家長都是一對一雙,唯獨她只身一人。蔣學錦的心口蔓延出一陣悲涼。他斷定胡令安開車會回到醫院,于是打出租車跟了上去。
看到胡令安安全到達醫院的地下停車場,蔣學錦也上樓挂號處理自己的外傷傷口。至少這兩日在父親面前,他要裝作一切正常。他還沒有做好向父親坦白的準備。
韓真的父親在下午三點到達醫院,指着胡令安破口大罵,甚至還打了她一耳光。上樓和醫生照例會談的蔣學錦正巧看到這一幕,他手臂上的肌肉一緊,心底騰起一陣無力感。
“我和韓真離婚了,我聯系不到他,小曼會想見他,他想見小曼就來醫院。”胡令安的聲音沒有什麽起伏,說完話便把注意力從韓真父母的身上移開,重新放回玻璃窗之後。她很冷靜,這種冷靜并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失望到了極點。
韓真的父母聽到胡令安的話幾乎是怔住了,也許久沒有言語。最後終于還是從重症監護室離開。
“老師。”胡令安聽到帶着喘息的聲音,在餘光中看到了陸思文。
“你沒有去考試。”胡令安并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
“我沒有考試,我記得今天是你監考。你從不缺席學校的事情。”陸思文擦了擦額角的汗水,直起身子,走到胡令安的身邊,和她并排站着。陸思文比胡令安矮不到半頭,微微仰頭時剛好可以直視她的眼睛。
胡令安沉默着沒有說話。
陸思文悄悄打量她,她并沒有想象中那樣狼狽,只是疲憊。好看的眉眼之間流露着一點不安和焦慮,右側的臉頰有一點點發紅。
陸思文會打架也常打架,他很快知道胡令安被人打了。他沒有再問,從販賣機賣了一瓶罐裝冰咖啡,遞給胡令安。
“你陪她,我陪你。”陸思文看着玻璃窗之後,胡令安沒有說話,只是接過咖啡放在臉頰上。
過了淩晨兩點,在陸思文的說服下,胡令安靠在重症監護室對面一排的椅背上睡了三個小時。那個晚上,陸思文向上天祈求了無數次,希望韓芷曼能夠蘇醒過來。
事故發生的第三天,車禍細節基本已經清晰,大部分信息被披露在報紙上。一些沖動的家長對蔣學錦表達了歉意,當然也有一些當做什麽也沒有看到。蔣學錦并不在意。
早上八點半,他照常為父親讀報,在讀完“611”車禍的詳細報道之後,蔣學錦念出了蔣學光的名字。
蔣華在第一時間裏似乎沒有反應過來,接着突然拉住了蔣學錦的胳膊。
“爸爸,弟弟走了。”蔣學錦望着父親的眼睛,眼裏流露出一絲慘淡的神色,他握住父親幹枯的手掌。
“學光……”蔣華的眼淚滴在蔣學錦的手背上。
“弟弟救了很多人。”蔣學錦用另一只手摟住父親的肩膀。
蔣學錦擔心父親撐不下去,但是老人沒有,他甚至比平日裏相比,對蔣學錦多說了幾句話。後來,蔣學錦終于明白,父親最後的生命全部都在用一個信念堅持着——盡量多活一段時間陪伴來蔣學錦。他不忍心讓兒子在短短的時間裏接連失去兩個最親密的人。
九點二十九分,韓芷曼最終因搶救無效死亡。胡令安把臉埋進覆蓋韓芷曼的白布裏,肩膀一陣陣地顫抖着。喉嚨裏的嗚咽聲像極了一個無助的孩子。
陸思文遠遠地站在窗口之外的樓道裏,耳邊全是胡令安絕望的哭聲。
半個小時之後,一個面色冷峻,英俊異常的男人出現在重症監護室的門口,這個人便是韓真。很多年後,陸思文始終認為這是韓真身上為數不多的一個優點。
“你來了。”胡令安沒有轉頭,只是默默整理韓芷曼身上的病號服,确保其每一處的平整。手指經過女兒身上的傷口時,她的眼淚不由得多滴了幾顆。
“對不起,我人一直在國外,沒拿國內的手機。”韓真的聲音有點幹,像是很久沒有喝水,也沒有說過話了。
“小曼大概很想見你,但是我再也不想了。”胡令安用幹淨的水,擦拭韓芷曼的身體。那撕裂的傷口和青色紅色的淤青,交錯在女孩白若凝脂的肌膚上。
“小曼,”韓真的聲音顫抖得如同垂暮的老人,他沿着病床跪在地上,握住韓芷曼的小手,“對不起,你責怪爸爸吧。嗯?”
韓真紅了眼眶,他想聽女兒像以往一樣揚起小拳頭,和自己撒嬌,但是沒有。感受到韓芷曼的身體在慢慢地變得冰涼起來,他的心也漸漸冰冷了。
“韓真,我們,再也不要見面了。”胡令安對埋在韓芷曼衣襟裏的韓真說。
“安安,和你結婚,和你生下小曼,和你離婚,這些事,我都不後悔。”韓真擡起頭,注視着胡令安,淚水之下藏着一點朦胧的情感。
“可是,我後悔了。”胡令安的眼裏染上了血色。
“安安。”韓真最後一次緊緊摟住胡令安,胡令安似乎在他的懷裏暈睡過去。韓真讓護士給胡令安打了一點鎮定劑,希望她能夠好好睡一覺。因為忙于趕去往美國的航班,韓真很快便離開醫院,直到韓芷曼的葬禮才再一次出現。
由于藥物的作用,胡令安一直睡到下午七點多,醒來的時候陸思文告訴她,韓真已經辦理完韓芷曼在醫院裏應辦的所有手續。
“你一直在醫院?”胡令安的嗓子啞了,
“我一直在醫院,我沒有打擾姓韓的那位。”陸思文遞給胡令安一杯溫開水。
“你怎麽不回家。”胡令安皺了一下眉毛。
“我哪兒有家嗎?”陸思文抿着嘴角苦笑,胡令安沉默了。
房門被敲響了,陸思文打開門,一個和韓芷曼年齡相仿的女孩坐在輪椅上,被年長的女人推着。二人都紅着眼圈,面色肅穆。陸思文想到她可能是“611”車禍中的唯一幸存者。
小喃被母親推進胡令安的房間,胡令安勉強地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小喃,你還好嗎?”
小喃的嘴角抽動了兩下,接着眼淚嘩啦一下流下來,“阿姨對不起,本來應該死掉的是我。”
小喃的母親在身後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小喃繼續道,“是我要小曼陪我回家,她如果不理我,在學校門口等您就不會出事了。阿姨,對不起,阿姨,對不起。小曼幫我擋了哥哥的車子,所以才被撞了出去。”
胡令安站起來,走到小喃的面前,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喃的頭,“小喃,要好好活下去啊。”
“阿姨!”小喃摟住胡令安的脖子,眼淚濕了胡令安的衣服,“阿姨,對不起。”
“怎麽會怪你呢,誰也沒有做錯什麽,事情只是這樣發生了。”胡令安吻了小喃的發頂。
在這起事故中每一個人都做了自己該做的部分,只是,不是每一個人都那麽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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