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銀白色的低身轎跑穩穩地停在了兩車之間的空閑車位中，林錫剛打開車門,便感受到了地下停車場裏呼嘯的寒風。迎着刺骨冰冷的空氣，兩人很快進了地下停車場的電梯。

林錫剛擡手按下了“16”層的按鈕，便立即轉了身,下意識地随口問道：“我記得你是在17層的吧？”

“……”突然聽到這話,歐諾高大的身子忽然一僵。過了許久,他才微微颔首，道：“嗯。”語氣低沉，好像有一種哀怨的意思。

而林錫卻沒有察覺對方語氣中的古怪意味,他順手按下了“17”層的按鈕,電梯門緩緩關上。腳下的地板開始向上加速,林錫轉過頭，問道：“這次在國內待多久？”

忽然聽到青年清越的聲音,歐諾的目光才從那亮着的“16”、“17”按鈕上移開。俊美的面容上是一貫的淡漠，眼神卻有些溫柔無奈，說：“可能只待幾天。”

“這麽快？”

“嗯。”頓了頓，歐諾又說道：“最近有通告嗎？”

林錫聞言只是稍稍詫異了一瞬，便回答：“沒有。《暗戰》的後期活動我并不需要參與，之前季成書也希望我最近先降降溫，休息一段時間。不過等《引歌訣2》上映以後，可能就得忙了。”

歐諾若有所思地颔首，又問：“《引歌訣2》才拍完，武俠特效制作應該至少要後期處理兩個月吧。”

聽了這話，林錫卻淡笑着搖首：“如果是吳導，那麽可能沒有兩個月，估計最多一個半月吧。”

《引歌訣2》的後期制作團隊已經和吳震合作了十幾年了，從文藝抒情片到武俠動作片，兩者的配合愈來愈默契，這些優秀的專業人員也逐漸成為了吳導的專屬團隊。之前吳震曾經在殺青宴上提過，今年老爺子打算用《暗戰》和《引歌訣2》兩部片子沖擊天X朝群星大獎和金牛獎。

金牛獎并沒要求影片上映情況，但是天X朝群星大獎卻是要求參選影片必須在申報前全國上映。而如今，距離一年一度的天X朝群星大獎只剩下不到三個月了，吳震自然會處理好這個時間關系。

歐諾只是稍加思索便明白：“趕着四月前上映？”

林錫點頭。

天X朝群星大獎便是在每年的4月2日舉辦。

電梯慢慢減速，一陣輕微的失重感結束後，穩穩地在16層停下。随着“叮——”的一聲，反光的金屬電梯門向兩邊拉開。林錫邁了步子走出門外，然後回過身笑道：“我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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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呢子大衣讓歐諾看上去更加挺拔削瘦，他唇角微勾，道：“明天我可能有事找你。”

林錫聞言一愣，問道：“什麽事？”

卻見歐諾微微搖了首，立體冷峻的五官因電梯明亮頂燈的照射而柔和了幾分。“現在還沒确定，明天……就知道了。”

見着對方一副神秘的模樣，林錫也不再多問。直到他回到公寓洗漱完畢、打開了電腦看了不少電影評論員和媒體在第一時間發表的《暗戰》的新聞後，他才開始在腦子裏回想着……歐諾，會找自己有什麽事呢？

金屬的歐式床頭燈散發着柔柔的黃光，林錫思索了半晌卻沒有得到答案。

一場薄雪後，天空仿似被徹底洗淨，皎潔的明月高懸半空，月光清冷，催人入夢。

所幸也不再多想，林錫伸手按下了開關，室內一下子回歸于初始的黑暗寧靜。不過多時，只剩下平穩的呼吸聲和輕微到幾不可聞的暖氣聲。

牆壁上的時鐘滴答流動，随着月漸西沉，一輪溫和赤紅的朝陽緩緩地從東邊地平線上升起，第一縷光輝照射入這座沉睡的城市，也将大地喚醒。

一夜無夢。

将溫暖的羽絨被又拉高了一些，恍恍惚惚地，朦胧中林錫好像聽到了幾聲響亮的門鈴聲。慢慢地從睡夢中醒來，随便趿拉着一雙米色拖鞋，林錫從貓眼中看清楚了來人後，只是驚訝了片刻，就拉開了大門。

歐諾：“……”

林錫見着對方一臉無奈的神情，還算自覺地低下頭打量了自己一番。視線飛快地在一身淺藍色的棉質睡衣上劃過，林錫擡了頭笑着問道：“怎麽來這麽早？”

生生忽視了青年身後那面牆上、高高挂着的時鐘上殘酷地顯示着的“9點半”字樣，歐諾淡定冷靜地颔首，說：“是我來早了。”

進了屋，将手中提着的早餐放在了玻璃餐桌上。歐諾拉了椅子靜等了許久，當林錫洗漱完畢從盥洗間裏出來的時候，便看到了這麽一副景象——

大概是從百年沒有人用的廚房裏拿了一只小巧的白瓷碗，歐諾将自己帶來的糯米粥倒入了其中，用瓷勺輕柔地攪拌着。随着他的動作，一股股熱騰騰的白氣從米粥裏翻滾出來，帶走了多餘的熱度。

見到林錫出來，歐諾擡了首看向對方，漆黑的眸子好像大海一樣深邃，看不出什麽特殊的情緒。他輕輕地點了點頭，說：“先來吃點早飯吧。”

林錫走上前去，拉開了椅子坐下。一低頭，便看見了桌上用精致小碟裝着的三樣小菜，從最左邊的油焖筍菇到最右邊的尖椒蝦皮，色澤油亮，裝盤精美。不過，最吸引林錫目光的還是那碗香氣撲鼻的羅宋湯，沒有放一點番茄醬，光是嗅着就覺得食指大動。

他忍不住擡首驚喜地看着歐諾，問道：“永盛居什麽時候肯做羅宋湯了？”

一點都沒有詫異為什麽對方會知道這一桌是永盛居的手筆，歐諾的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輕聲道：“今天早上我特意去了永盛居。”言下之意是，這是親自去催人了。

林錫聞言愣了半晌，然後噗哧笑出聲來。

他已經能夠想象到歐諾是以什麽樣的表情，走到永盛居去說“我要一碗羅宋湯”這種神奇的事情了。嘴邊的笑意還沒停住，一雙修長漂亮的手便出現在了林錫的視線中，端着一碗恬淡可口的糯米粥。

“溫度應該差不多了，你可以先嘗嘗了。”

低沉磁性的聲音隔着一個餐桌忽然響起，林錫的心頭倏地一顫，一股溫熱的暖流頓時從心窩一直蔓延到全身。他只是怔了半晌便伸手接過了那小巧的瓷碗，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你不用特意為我做這些的。”

歐諾卻仿若未聞的從餐桌上的紙盒中抽了一張面紙，擦了擦一不小心在沾在自己手指上的米湯。過了半晌，好像是終于找到了理由，他認真鄭重地擡頭看着林錫，道：“沒有特意，正巧散步路過。”

林錫無語：“……”

不提是怎麽從東四環散步到西四環的，剛剛是誰還說‘特意去了永盛居’的……

無奈地搖搖頭，林錫用勺子舀了一口糯米粥嘗了一口。正巧是稍稍帶燙的溫度，在這個天氣裏喝下肚子，便覺得一股熱量溫暖了全身。佐着開胃的小菜，林錫擡了頭正好看見歐諾拿着小碗乘了一碗渾紅的羅宋湯，一片大塊的牛肉因為忽然掉入碗中，濺起了幾點紅色的湯汁。

“……要紙嗎？”林錫趕緊抽了一張面紙遞給對面那個沉默的男人。

歐諾随便擦了擦濺到衣袖上的湯汁，然後伸長了手将小碗輕輕放在了林錫的面前。

林錫見狀不由輕嘆一聲，道：“這種事情你既然不習慣，也不用為我刻意改變。我不是女人，也不需要你的特別關心。”頓了頓，似乎是擔心對方誤會自己的意思，林錫又趕緊補充道：“雖然這話說得有點奇怪，但是如果你這樣，我真的有點不适應。其實……”

話音戛然而止，林錫怔怔地望着對面的歐諾，忽然覺得明明已經到了嗓子眼裏的話，現在卻怎樣都說不出口了。

“我沒有很刻意。”幽深的瞳孔裏泛着一點淡淡的藍色，眸色認真，神情嚴肅，語氣中卻帶着一絲莫名的擔憂害怕。歐諾頓了頓，又說道：“如果你不喜歡，我以後……會慢慢改進的。”

只是聽着，林錫就覺得心頭一抽，拒絕的詞語根本無法出現在腦海裏。他微微嘆了一聲氣，倏地勾了唇角，轉移話題：“對了，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喝羅宋湯？嗯……還是不加番茄醬的。”

看着青年舒緩下來的神色，歐諾剛剛舒了一口氣，僵直的身子還沒放松下來，一聽這話他又渾身一震。

“之前在拍《引歌訣2》的時候，你曾經提到過。”

林錫疑惑地蹙眉：“我有提過？”

“嗯，你有提過。”語氣堅定果斷，一點都沒有猶豫遲疑的意思。

林錫擡了眸子思索着，還沒從第一天回憶到第二天，便聽歐諾忽然開口說道：“我今天來找你，其實是有件事想和你談談。”

思緒一下子被打斷，聽着對方忽然認真起來的語氣，林錫也端正了姿勢，将手中的勺子放在了碗中，問道：“什麽事？”

“你知道……斯蒂文·比爾嗎？”

忽然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林錫清雅的鳳眸不由微微睜大。他下意識地反問道：“《驟變》和《絕望深淵》的導演斯蒂文·比爾？”

歐諾輕輕颔首：“嗯。”

“雖然只拿過一次金棱獎最佳導演，但是斯蒂文先生确實是好萊屋有史以來當之無愧的名導之一。”停頓了片刻，因為提到了自己喜歡的話題，林錫又語氣激動地繼續說道：“斯蒂文的《驟變》和《絕望深淵》我都非常喜歡，由其是《驟變》，把人性和……”

林錫的聲音忽然一滞。看着歐諾帶着笑意的深邃雙眸，他忽然輕笑一聲，說道：“我都忘了，眼前就坐着《驟變》的男主角。”

“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你的《驟變》不一定是我的《驟變》。即使我是埃爾弗雷德，那也只是我的，不是你的。”額上的碎發全部向後撈起，露出了飽滿好看的額頭。歐諾低笑着說：“不過，作為埃爾弗雷德，我非常高興你能喜歡。”

埃爾弗雷德，是《驟變》的男主角。

五年前，歐諾憑借這個角色一舉拿下了金棱獎最佳男主角的稱號，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金棱獎影帝，也是第一個華人影帝。

起初，林錫只是抱着審視嫉妒的心态打算随便看看：僅僅時隔一年，歐諾到底憑什麽拿到金棱獎影帝。但是沒想到，他這一看……還真的被吸引了進去。

無論是一出場高傲跋扈的天之驕子，還是驟變之後忽然被打入泥潭的貧民窟小人物，歐諾将每一個鏡頭都塑造得相當完美，将人物形象體現得淋漓盡致。整整兩個小時，林錫第一次感覺到時間過得如此的快，快到讓人還沒從那種絕望彷徨的情緒中反應過來，就已經看到了最後更加黑暗無底的深淵。

也是這部電影，讓他更加清楚地認識到了自己和歐諾的差距，于是在接下來的幾年中有了一個永恒不變的目标，奮發努力。

“雖然各大影評以及頒獎詞上都沒提到，但是其實我最喜歡埃爾在貧民窟搶泥漿裏的漢堡的那一幕。他還沒有适應突然變換的身份，所以那種想吃又不敢吃的表演，真的很令人印象深刻。”

“……”

林錫疑惑：“怎麽了？”

猶豫了片刻，歐諾說道：“我有潔癖。”

林錫無語：“……所以才想吃又不敢吃？”

“……嗯。”

林錫沉默了半晌，忽然冷森森地說：“你在我心中的形象，坍塌了一半。”

“……我騙你的。”

“你覺得我會信？”

歐諾俊逸的面容上露出一種難以描述的別扭神情，過了許久，他才僵硬地轉移話題：“斯蒂文和我今年又合作了一部電影，叫做《X風暴》。原打算三個月後上映，但是……出了一點小意外。”

斯蒂文·比爾一般喜歡在電影首映前一到兩個月才會公布電影的相關信息，遠隔了一個太平洋，林錫之前還真沒聽到過有關這部《X風暴》的一點新聞。

微微蹙了眉頭，林錫問道：“什麽意外？”

“上個月底，米國發生了一起相當惡劣的虐殺、奸屍殺人案。因為嫌疑人的身份比較特殊，所以現在還沒有對外公布。不過，因為群衆呼聲太高，應該這幾天就要對外公開了。”

得到了意想之外的答案，林錫驚訝地說：“嫌疑人……和《X風暴》有關？”

歐諾輕嘆一聲：“你可能認識，是羅伯斯·格爾。”

林錫渾身一震，腦海裏頓時浮現起一個長相邪俊、身材高挑的男人來。

“他以前在米國的風評就不是很好，這次又發生了這種事，死刑不一定，但是很有可能終身監禁。”簡單地總結了一下這件事，歐諾并沒有再多說，他鄭重地看向林錫，道：“雖然是因為毒品吸食過多才會犯案，但是……這件事或多或少地可能與《X風暴》也有一點關系。”

林錫一愣，下意識地問道：“有關系？”

歐諾無奈地搖首：“格爾是中米混血，他在《X風暴》中扮演一個華裔殺手。不過，即使他的角色很正派，《X風暴》也絕對不可以在這個時候和他扯上關系。”

林錫了然地點頭：“嗯。這件事的後果很嚴重，撇清關系是很正常的。”

“所以上個月斯蒂文特意喊我回了米國，打算改了劇本，删掉格爾的角色，再重新趕拍一些情節。但是……”歐諾擡了眸子，認真地望着林錫，說道：“删改後的劇本被我否定了。”

淺琥珀色的眸子稍稍睜大，只是思索了片刻，林錫便問道：“是因為删改後的劇本比原作差得太多？”

聽到青年一下子便抓住了自己內心的想法，歐諾冷冽的眸色不由溫和的幾分，薄唇微勾：“對。格爾的角色雖然戲份不是很多，但是起到一個轉折的作用，很重要。”

這話一出口，原本就安靜的餐廳內又平靜了幾分。林錫緊鎖着眉頭沒有說話，歐諾也垂着眸子望着他，等待對方的回答。

不知過了多久，林錫嘆了一聲氣，問道：“一定要是華裔殺手？”

歐諾鄭重颔首：“和劇本有關，不能改。至少……外貌長相要是格爾那種，不能比他差。”

“祝清沒有檔期？”

憑借着一張混血魅惑的俊臉，即使吸毒、飙車樣樣在行，甚至進過幾次監獄，但是羅伯斯·格爾在米國卻一直受到衆多少女喜愛。天X朝的男明星長相出色的不少，但是大多數都是輪廓硬朗的正派小生形象，能夠獲得西方人喜愛的，着實不多。

歐諾搖首：“沒有檔期。”

得到了這個答案，林錫清俊的臉龐上露出一個調侃的笑容，道：“你就對我這麽自信？”

話音剛落，卻見歐諾倏地彎了淩厲的鳳眸，低笑道：“我對你不是自信，而是了解。”林錫還沒明白過來對方的意思，便聽到歐諾又繼續說道：“昨天晚上我和吳導要了你在《暗戰》中拍攝的鏡頭，已經傳給了斯蒂文。今天淩晨他給我回複，希望你立即去米國試鏡。”

“你昨天找吳老為的就是這件事？！”林錫恍然大悟。

歐諾淡笑着颔首：“嗯。也要感謝吳導，你在《暗戰》中的形象和《X風暴》的華裔殺手有點像。看了《暗戰》後，斯蒂文非常急切地希望你能立即動身。現在距離《X風暴》上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好。”

B市冬日的太陽，即使是時近中午，依舊沒有什麽威力地懸挂在空中。和煦的陽光從餐廳旁偌大的落地玻璃窗中射入，将林錫精致漂亮的面容照亮，顯得更加轶麗清俊。

“歐諾，我有沒有和你說過謝謝？”

聽了這話，俊美的男人忽然一怔，下意識的反問：“什麽？”

青年慢慢彎了唇角，劃開一個好看的弧度。他輕輕搖首，低聲道：“沒什麽，只是忽然想到……”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地淹沒在嗓子裏。林錫慢慢擡了頭，眸色認真地凝視着對面這個氣勢強大的男人，笑道：“謝謝你。”

謝謝你。

從《繁星隕落》到《引歌訣2》，再到如今。

也謝謝你。

讓我看到了一個不同于單純報複的新的人生。

歐諾卻是一頭霧水，沒有理解對方的意思。但是當目光觸及到青年唇邊淡淡的笑意時，他倏地感覺心情舒暢，連衣袖上刺目的湯汁也不是那麽令人厭惡。

不知過了多久，當林錫舀起最後一勺清淡可口的糯米粥時，忽然聽到了一道幾不可聞的低沉男聲，帶着壓抑着的笑意：

“不用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