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交易

雲山君這一劍攔退攻山的妖族大軍,又或者說妖族只是試探,真正目的只為調虎離山,好讓畫皮有機會帶走常瑤。

六妖将之一的魑魅身形如三歲孩童,有着烏黑的長發,皮膚黑裏透紅,利爪握着把比她自己都高的寬面長刀殺紅了眼。

魑魅難言人語,張嘴便是咿呀聲,奶聲奶氣卻不顯可愛靈動,而是陰冷怪異,修為低的人光是聽見這聲音就頭暈眼花再無戰力。

妖族大軍被攔在下邊上不來,沖在最前面的魑魅想要殺退宋霁雪,卻有些癡心妄想,小孩童被打得驚聲尖叫時它的同胞兄長魍魉總算伸出援手,将被從空中擊落的魑魅撈起與宋霁雪拉開距離。

兩者都是三歲孩童身姿,卻已是讓修者聞風喪膽、殺人不眨眼的大妖将。

魍魉身着白袍牽着魑魅退後,看向趕來支援的巫山君等人冷哼聲:“人我們已經帶走,今日便不再陪你們這幫老頭子玩了。”

“退!”

魍魉一揮袖,毒霧大規模散開,掩護妖族大軍的身影快速撤退。

“把他們攔下!”巫山君沉聲道,“我昆侖豈是這幫孽畜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宋霁雪正要動作,卻收到上雲峰傳信靈鳥的消息:“夫人不見了!”

這消息讓在場的山君峰主們神色各異,有的似乎早有預料,有的卻不敢相信,但更多的人是第一時間去看宋霁雪,默契地等待他的反應。

宋霁雪看起來冷靜無比,一點也不慌,他收劍往回走路過九平峰主時只道了一句:“攔住他們。”

在回去上雲峰的路上宋霁雪就聽完了來龍去脈,巡山的人發現昏迷在杏林的侍女,侍女醒後告知夫人不見蹤影,而周邊還有妖族殘留的痕跡與滿地狼藉。

留守的峰主立馬将此事告知宋霁雪。

宋霁雪來得也快。

侍女仍在杏林,趙峰主正為她驅散體內殘留妖氣,被畫皮妖附身過後體質會變得十分虛弱,此時她臉色慘白地看向禦劍而來的宋霁雪顫聲道:“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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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霁雪神色淡淡,視線掃過斷裂倒地的杏花樹後最終落在臺階上的一件外衣上。

他邁步上前彎腰撿起,衣裳冰涼,主人留下的餘熱不知何時已徹底散去。

在杏林的不止畫皮妖一個,卻沒觸發靈犀劍陣,若是觸發劍陣在巫山的他會有所感應。

也就是說妖族沒有對常瑤動手便帶走了她。

可常瑤為什麽要跟妖族走?她很清楚只要觸發劍陣宋霁雪就會立馬趕過來,就算是妖皇在也不可能當着他的面把人帶走。

妖族能成功把人帶走只有一個原因,常瑤自願。

宋霁雪眉頭微蹙,穿上外衣轉身時卻将所有情緒收斂。

侍女跪下道:“是我不該……”

“看好昆侖,我去把人攔下。”宋霁雪沒聽完,只給趙峰主守住雲山的命令後便留給衆人一個殘影消失不見。

常瑤出昆侖不遠便看見一架黑金鸾車停在月色下,六翅巨大羽翼伸展時足以遮天蔽日,三頭鳳以鬼馬之身駕車,高昂着的頭皆是獨目,看向走來的伏燼時恭敬垂首。

鳳族的三鳳鬼車身後是一道慘白骸骨搭建的巨門。

入此門,進妖界。

常瑤頭也不回地上了三鳳鬼車,門開門合後鬼車起駕在天際劃出一道耀眼的火線,過雲端入另一個世界。

妖界十八州,以九伏州為首,也是妖皇主要統領地,三鳳鬼車直接帶她去了城中宮殿,過金碧輝煌處,在水榭樓閣最高點停下。

大殿內紅色紗幔随風起舞飄搖,層層疊疊,妖界與人間日夜颠倒,此時天光熾熱,透過輕紗投影恍若鬼魅。在最深處,紗幔後露出一個端坐的人影,身側有侍女輕搖扇風,桌前有二人提壺倒酒伺候。

常瑤掀開飄搖的紗幔往前走着,在堪堪能見妖皇身影的位置停下。

今夜妖皇并未去昆侖,他一直都在九伏州。

“無咎之主,好久不見。”妖皇聲色溫潤,仿若春風,談話間以妖力将桌案杯酒送至常瑤身前懸停等待接過。

玉杯盛着盈盈酒水十分讨喜,常瑤垂眸看了眼卻沒接,眼尾掃過雙手抱胸姿态冷傲地靠在殿門的伏燼,他沒說話也沒走,這态度有些捉摸不透。

像是在壓制她,也像是在壓制妖皇。

“若是有急事就直說吧。”常瑤收回視線看向妖皇,微微笑着,“我還趕時間回去。”

妖皇不見動怒,依舊溫聲笑着,話裏帶點遺憾:“這事的确有些着急,若是沒有談妥,怕是不能讓你太早回去。”

常瑤挑眉:“你要進攻人間想打就打,與我何幹?”

妖皇輕輕點頭,語調不急不緩:“還真有點關系。昆侖是我攻打人間的第一個絆腳石,雲山掌門宋霁雪,也就是你的夫君,他是少數幾個修為已到化命劫的人之一,卻又比其他幾個更加棘手一些,因為他的心劍化形能覆蓋整個昆侖,有他在一天,我妖族大軍就難進昆侖一步。”

不僅如此,宋霁雪還是多位大妖的克星,單對付他一人就要折損手中大半妖将,對妖皇來說損失太大,還不一定能贏,是個非常難搞的角色。

若是要順利攻下人間,宋霁雪一定得死。

常瑤聽到這已經猜到妖皇的意思,對此感到有些驚訝。她神色微妙地問:“你要我殺宋霁雪?”

“雲山君深愛其妻,這在妖界也是衆所周知的事。”妖皇這話帶點戲谑,“不論實力還是身份,都數你最合适,也最容易不是嗎?”

常瑤笑道:“無咎山可不在妖皇統領範圍,我也不是非得聽你號令行事。”

“無咎山的獨立是你母親争取的,如今她已不在,可我卻還活着。”妖皇也回以笑容,“殺宋霁雪于我們百利而無一害,何況這并非命令,而是交易。”

“我是為昆侖靈力……”常瑤話還沒說完就被妖皇打斷,“所為交易自然會給你想要的。昆侖神山靈力确是極好,若攻下人間,雲山就是你的,從此再也不用擔心會暴露身份,作為一只妖自由自在。”

常瑤神色倨傲道:“可你若是拿不下人間呢?”

“相信我,這是個很好的交易,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吃虧。”妖皇說,“在攻下人間之前,妖界靈力最足的降神虛海可為你開啓,這力量足以與昆侖神山媲美。”

常瑤眨了眨眼,沒有反駁。若只是交易,這的确穩賺不賠。

“如何?”妖皇聲色如和煦春風,始終在一個不變的度上,毫無波瀾動蕩,“這般條件我想你應當是不會拒絕的,除非這三年恩愛夫妻生活讓你對雲山君動了心,舍不得殺他。”

靠門而站的伏燼聞言擡首掃了眼常瑤,這許久不見的妹妹面色如常,在她看向妖皇時漂亮的眼眸中才浮現幾分嘲諷:“你故意讓燕子卞向昆侖傳遞了錯誤的內鬼情報,把我推到最前被人懷疑,今夜又拿我是妖一事讓我主動出昆侖,說是交易,倒更像是威脅。”

妖皇目光贊嘆道:“清清,只當區區雲山掌門夫人實在是太委屈你了。”

他叫了一個許久沒人叫過的名字。

常瑤深知妖皇并非他表面看上去這般和善,他才是永遠不會吃虧的那一個。若是答應殺宋霁雪,便為妖皇去除心腹大患,也就變相成為妖皇一派,同時也為他在妖界站穩根基。

若是不答應,妖皇就算殺不了她也能限制着,以她誘宋霁雪入困陣,還能借她是妖又是卧底的身份讓宋霁雪在修界難堪,可真是百利而無一害。

見常瑤沒有表态,妖皇又道:“這不過是無奈之舉,畢竟你們兄妹感情不深,當哥哥的連妹妹成親嫁人也不知,更不好讓伏燼替我先探探你意向如何,再者,當年你出嫁前曾說過并未對宋霁雪動心,可三年之後誰又知曉是否有變呢?”

“心意這種事最是說不定。”

常瑤擡手伸向懸在她身前的那杯酒,卻并未接住,而是屈指将它彈回妖皇桌案。

“沒有變,可我也不喜被人威脅辦事。”她淡聲道。

妖皇輕笑聲:“好吧,若是你舍不得殺了他,淪為廢人也行。”

他無奈地嘆息着,似乎做了很大的讓步般:“清清,你得二選一。就算你再回昆侖宋霁雪也對你起了疑心,他對你再如何情深也是雲山掌門,修界至尊,身扛重任,不會對人間劫難無動于衷,也不會對妖有所留戀。”

常瑤雙手攏于袖中,眉眼彎彎:“留戀不留戀這種事我也不是很在意。”

金色的小鳳鳥鳴叫着飛落在伏燼指尖,他挑眉道:“魑魅魍魉在昆侖被宋霁雪困住了。”

妖皇搖了搖頭,站起身揮袖間自常瑤腳下浮現一圈咒紋,四道接近透明的黑牆将她困于其中,常瑤擡首朝前看去,聽妖皇帶着幾分深意道:“希望在我回來之後你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

這四時困陣讓常瑤微微晃神,垂眸看向手腕上的黑色鐵鏈時讓她冷不防想起許久以前的事。

她的母親是只血脈特殊的大妖,十分強大,又執着追求更高的境界與修為,一輩子以飛升為目标。這只大妖沒有族群,孤身一人,是個心狠手辣的主。

在當年混亂的妖界局勢中殺出一條路,占領西南最大最富有的無咎山,獨立妖皇掌權之外,成了妖界三不管勢力之一。

為了修煉更上一層樓,曾與鳳族之主共修,意外誕下一子,也是如今鳳族的少主伏燼。後歷情劫,對方卻是狐族之後,便有了二子。

但這二子都未繼承她的血脈。

直到她為報恩嫁一凡人,生下繼承血脈的女兒,一只半妖。

父母一輩的糾葛三言兩語難說。

常瑤自有記憶起就生活在無咎山。山間竹屋,長廊水車,黃昏時分才開的妖花總是染紅此方天地,卻總有一抹白衣立于血紅之中刻苦練劍結印修行。

她的父親是一名白衣劍修。

常瑤小時候很黏父親,因為母親總是瞧不見身影,經常外出打打殺殺,回來發現她在山裏瞎跑瞎玩後揮袖就是一個四時困陣把她定在原地,再過來掐她小臉數落再盯她修煉。

只有父親一直都在,可父親被結界攔在水車之後的世界,她只能扒拉在結界前偷偷看着。水車慢悠悠地轉呀轉,父親卻不願過來,偶爾兩人視線相撞,小孩奶聲奶氣地喊父親,男人卻蹙眉別過臉去。

某次常瑤又在水車結界前自顧自地跟父親玩,看他修行,自己也偷偷學着結印,結果被一襲紅裙容貌豔麗的女人拎着後衣領提起,蔥白玉指輕壓在她嘴邊,紅潤的唇角微微勾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道:“你爹爹不喜歡妖學他的術法,讓他發現可要生氣了。”

常瑤乖乖舉着雙手表示投降。

結界裏的男人冷眼朝二人看來。

常瑤問母親:“爹爹怎麽從來都不跟我說話呀?”

“因為他忘了。”母親為她整理衣發,漫不經心道,“等他全都記起來後就會跟你說話了。”

留在無咎山的父親失憶了。

等到他恢複記憶那天,水車後的結界破了,是被父親提劍斬破,他第一次朝常瑤走來,卻并未停留,女孩感覺到他走過時留下的殺意,讓她恐懼。

父親掐訣朝她指去一圈劍陣,形如靈犀劍陣,卻有九十八劍,層層環繞,通體黑色,滿是兇戾之氣,其中殺意讓常瑤無措,下一瞬母親從虛空而至,揮袖就是一道四時困陣将她籠罩其中。

劍陣與咒陣互相持平。

母親看向父親,話音戲谑:“怎麽,對自己女兒都下得去手?”

男人沉默着,握劍的手卻鼓起青筋。

那天無咎山幾乎被毀了一半,這二人實力過于強大,雙方都用了全力沒有留後,最後彼此同歸于盡。

聽說是因為父親記起母親滅了他的宗門,殺他師友親朋,與母親有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無咎山最強的大妖死了,死在白衣劍修的懷裏,骨骸不剩,靈息不存,灰飛煙滅。

常瑤看了一夜父親的屍骸,第二天鳳族之主到此,高冷地甩了句蠢貨就要讓白衣劍修也灰飛煙滅,卻因為小女孩崩潰的哭聲停下,嫌棄地走了。

白衣劍修最終被常瑤一邊哭一邊把他埋在了無咎山。

狐族也來看過。帶着他們的小少主祭奠一番死去的大妖後又回了狐族,誰也不願管無咎山的這只小半妖。狐族小少主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得暗暗發誓等日後強大了再來照顧這妹妹。

大家對半妖是有嚴重歧視的。

沒爹沒娘的常瑤只得自己努力活下去,也因此對力量有了偏執的追求。

妖皇沒去多久就回來了,身邊跟着負傷的魑魅魍魉,他的目标明确,只是帶人撤退,并未跟宋霁雪多做糾纏。

他依舊站在紅紗帷幔後,對常瑤說話的口吻還是不變的溫和:“無咎之主考慮的如何?”

常瑤将視線從四時困陣移開,輕慢地落在妖皇身上。

妖皇有所預感,眼前這高傲的無咎之主并不願妥協,于是在常瑤拒絕之前又道:“聽說你一直在打聽你父親的宗門消息,我正巧知道一些。”

常瑤頓住。

伏燼見此已知曉她的答案,便懶得再看,起身走了。

妖皇笑問:“如何?”

“二選一。”常瑤晃了晃手上鐵鏈,發出清脆聲響,“我選他死。”

若讓宋霁雪成廢人,那便是讓他生不如死。

妖皇滿意擡首,将四時困陣撤去,笑道:“此時回去在昆侖之外最好,他很快就會找到你。”

常瑤徑直朝外走去,過大門時擡手順了順肩側長發,指尖妖氣流轉,後方妖皇臉色微變,第一時間将受傷的魑魅魍魉拎起瞬影離去,下一刻這華美貴氣的宮殿在尖嘯的妖氣聲中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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