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新生

雲山夫人常瑤是妖。

修真界還來不及震驚并為此付出行動,她就因渡劫失敗死在西海金銮臺。

三千多道天劫大雷接連落下,将其魂飛魄散,屍骨無存,靈息消散天地間,旁人都在金銮臺邊緣遠遠看着,只有雲山君始終在最中心,站在離他夫人最近的地方。

常瑤渡劫失敗修真界雖然震驚,但他們更在意金銮臺下的地鬼之門是否因此被打開,等雷劫停止後,仙首符紀帶領衆人上前,卻見稚鬼始終停留在法陣中心支撐着赤金烏碎片合成,雲山君以一人之力頂着大妖雷劫封印地鬼之門,又受常瑤一劍,因此重傷昏迷數月。

宋霁雪的識海安靜又冰冷,沒有盡頭的雪原可見狂風肆意卻無法聽見半點聲音,天空陰沉,黑雲翻滾間隐約有雷鳴閃爍。

這偌大天地空曠又寂寞,孤獨的只剩下他的劍。

稚鬼斜斜地插在冰上,一股小旋風刮過,卷起一抹黑衣角獵獵飛舞,這旋風越來越大,劍後的黑影也越來越明顯,與劍的主人同樣高瘦,卻看不清臉。

宋霁雪躺在稚鬼身旁面無表情地看着陰沉天色。

稚鬼的聲音一段似孩童一段似青年:“你永遠得不到你想要的。”

“為什麽不在他們抛棄你之前抛棄他們?”

宋霁雪閉上眼。

他想起第一次遇見常瑤到最後見她一面時。

稚鬼的聲音充滿冷漠:“回憶是假的,愛也是假的,你不是會沉溺假象的人。”

它說得沒錯。

宋霁雪不會放縱自己沉溺假象的世界。

風卷來了片片雪花落在他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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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冰層厚的只能看見數不清的冰棱。

宋霁雪像是睡着了。

稚鬼偶爾會跟他說上兩句卻得不到回應。

風停雪止。

稚鬼問他:“下一個抛棄你的會是誰?”

“我。”宋霁雪睜開眼,從地上站起身時握住劍柄将稚鬼拔出,雷鳴閃爍間狂風再起吹亂他衣發。

雲山君昏迷三月後醒來。

此時人間正被雙蜚現世攪得翻天覆地,瘟疫與戰争四起,雲山夫人一事早被淡忘。

師尊乘靜真君歸來,見雲山君時給予一物:“這是三途河的忘情水,常瑤以妖術蠱惑于你,讓你成為修真界的笑柄,此情不斷難以服衆。”

忘情水小小的一瓶,比他為常瑤随身攜帶的藥瓶還要小。

宋霁雪坐在桌案後沉默把玩着,師尊并未逼迫他立馬喝下,給了他考慮的時間。

從破曉到日暮,雲山君下山除蜚。

那瓶小小的忘情水落在桌角,碎成一片片。

十年後。

上庭南郡,長駝山。

石蚌村就在長駝山腳,緊挨着無冰河。

村民世代都靠無冰河中珍珠與長駝山上草藥為生,十年前雙蜚現世,瘟疫四起,眼看長駝半邊山的草木都快枯死,瘟疫卻在無冰河前停住,甚至繞過了它繼續前行。

無冰河沒有遭到半分污染,村民靠吃食河中魚類存活,無一人染病死亡。

事後村民們堅信無冰河受到河神保佑,每年一月初七都會在河邊舉行祭祀,感謝無冰河神又一年的保佑。

村民們将紙燈系在長繩上,沿河岸拉起長繩,入夜後河邊燈火似長龍。着盛裝打扮的少女們随奏樂起舞,河邊擺有桌席,一村之長和村中富人們相鄰坐着,彼此舉杯換盞。

宴過,村民們将自己希望換取祈福之物放進福袋投入水中,雙手合十閉目念道:“信徒宋織祈願,河神保佑。”

宋織嘴角挂着笑意,回頭去看妹妹:“宋雅,你怎麽還不祈願?陳哥哥在前邊等着我們呢!”

宋雅雙手握着福袋弱聲說:“你們先去吧,我等會就來。”

“好吧,那我就不等你啦。”宋織迫不及待,說話時已轉身走遠。

宋雅左右看了看,大部分祈願的人都在這一段,因為這一片平時魚多蚌多,是祥瑞之地,但她擠出人堆,朝與宋織相反的方向走去,來到連祭祀燈火都沒有的河段。

河邊有一棵枯死的梨花樹,枝幹漆黑醜陋,開春了連一片葉子都沒有,宋雅聽父親說過段時間就要把它砍掉帶回去當柴火燒。

宋雅一手抓着梨花樹小心翼翼順着土坡來到河邊,離着燈火熱鬧處有些遠,還好有盛大月光。

這裏很少有人來,因為這一段水域是出了名的不見活物,連小蝦小蟹都不會出沒,村民們在這讨不了好,久而久之就再也不來了。

河面倒映着少女還略顯稚嫩的臉龐,長發紮成兩個小團綁在腦後,束發的長繩垂在肩前,比起貌美身材曲線玲珑的姐姐,她像是剛剛發芽的新葉,除了嫩以外再無優點。

宋雅雙手捧着福袋緩緩蹲下将它放入水中。

她緊盯着泛起漣漪的水面,輕聲道:“信徒宋雅祈願,河神保佑。”

原本浮在水面的福袋在她話音落後咻地沉入水下。

宋雅捂嘴,明亮眼眸中卻是盈盈笑意。

渡劫失敗後常瑤一直處于黑暗與混沌之中。

許久之後才逐漸恢複意識。

她反思自己失敗的原因,得出結論還是白衣劍修的錯。

當年在她幼小無知時留下的殺意劍陣把恐懼刻進骨髓,導致她無法找不到破解劍陣的方法就沒法跨過這道坎。

可宋霁雪為什麽也會那黑劍殺陣?

不是說阿娘把父親的宗門全滅嗎?

還是她當時神志不清看錯了?

起初常瑤還會抓着這些問題使勁去想,後來因時間對只剩意識的她來說太過漫長,導致她從一開始的充滿疑問到後來的專心修煉。

雷劫身死,屍骨無存,靈息消散。

這是事實。

可母親曾告訴她:“我族血脈本十分強大,你卻因為混雜了人的血脈無法做到生來就掌握那份力量,但有失亦有得。”

現在她終于知道自己作為半妖失去了什麽又得到了什麽。

失去掌握先天強大的力量,得到第二條命。

肉身消散,意識聚攏,靈息再回,一個全新的她正在緩慢回歸這天地間。

起初常瑤的意識仍舊在混沌與黑暗中,從中度過很長一段時間後終于能感受到周遭事物。

河水,夏風,日光,冷月,花香,人言。

從這條河到整座山,大妖的意識靈息覆蓋逐漸擴遠。

常瑤在無冰河中聽見器樂聲,村民歡慶對着她的方向高喊河神保佑。

可這裏哪有什麽河神。

之所以不被蜚的瘟疫沾染,是因為這條河的盡頭連接的是妖界無咎山。

山蜚也不想對自己老家釋放瘟疫,到時候豈不是要被無咎山的其它大妖們按在地上打。

常瑤三年前第一次感知到周遭事物,見村民信奉河神還特意舉辦慶典只覺得無知,她所在的這段水域旁的活物都不敢來打擾,卻在祭典晚上有一個小姑娘失足墜河。

一人一妖在月光照耀的幽深河水中有過短暫的碰面。

深水下被月光眩暈的景象中,女孩眼中所見之物人身長尾,鱗片反射光芒耀眼不敢直視,黑色長發四散乘着溫柔水波漂浮,也有的搭在那黑色的雙翼上。

這就是宋雅眼中的“河神”。

常瑤還未重塑肉身,也無法化形,只能以意識形态存在。

這女孩能在極度恐懼中驚鴻一瞥她的原形,讓常瑤有點驚訝。

此後這段水域多了一個奇怪的女孩。

宋雅認為自己見到了河神,在萬籁俱靜的深夜裏常常偷跑出家門來到梨花樹下對無冰河虔誠跪拜,絮絮叨叨。

“她看我越發不順眼,上次竟還将我推下水。”

“我向母親說起反被打了一頓,罵我不知好歹,并威脅我不準再提這事,她明明也看見了的。”

宋雅低聲道:“我越來越讨厭她了。”

常瑤閑來無事就聽聽女孩對姐姐宋織的控訴,言辭間的怨恨在這幾年變得越發濃重明顯。

去年宋雅在河邊說:“昨日下雨,我見陳哥哥忙于收曬稻谷便上去幫忙,她不想淋雨,看都沒看一眼就回家去,事後陳哥哥給了我兩顆糖,還幫我擦了臉上雨水,可回去後她便把糖搶走,我恨死她了。”

“第二天她要去長駝山采草藥,我恨不得她摔死才好。”

翌日上山采藥的宋織不小心從山坡摔下,雖然沒死卻刮花了臉,鬧騰了好一陣子。

這可真是意外。

至少常瑤能說絕不是她做的。

宋雅卻覺得是河神顯靈,來河邊的次數越來越多。

“一同去鎮裏趕集回來時她将東西都推給我拿,自己卻假裝摔倒要陳哥哥背她,偏偏陳哥哥被她花言巧語騙了,還真的背她一路回來,大家都看見了,還說陳哥哥未來會娶她,真是惡心!”

“河神保佑,不要讓她嫁給陳哥哥。”

常瑤心道別說這裏沒有河神,就算有也幫不了你,它不管姻緣。

過了好幾月後,來拜神的宋雅鼻青臉腫,哭紅的眼裏滿是怨恨,她帶着哭腔道:“憑什麽家裏欠債就要我嫁給東街的那個老頭,她才是該出嫁的年紀,憑什麽不是她是我!”

又幾日後:“陳哥哥知道我家欠債要拿我去抵債,于是借錢給我們,讓我不用嫁過去,他真的很好,可為什麽他要娶那個惡毒的女人?我真的不想陳哥哥娶她!”

三日前:“村裏來了一個女人,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女人,男人們,包括我爹都對她想入非非,每次出來都移不開眼,就連陳哥哥也……”

今夜:“這幾日陳哥哥的目光都在那個奇怪的女人身上,她卻毫無所覺,以為自己不久就要嫁去陳家……她怕是沒機會了,昨晚我親眼看到陳哥哥進了那個女人的屋子,許久都沒出來。”

常瑤有點意外。

宋雅竟又一次如願了。

她可不信這邊真有河神。

帶着點點無聊與好奇心,常瑤擴大意識範圍到村裏,準備看看宋雅口中長得漂亮的奇怪女人是何模樣。

那女人沒來參與今日祭祀,而是在屋中寬衣沐浴,宋織等着的陳哥哥正站在屏風後,手上拿着女人的貼身衣物,喉頭滾動,目光躲閃又忍不住往屏風後看。

浴桶中的女人膚若凝脂,擡手輕順濕漉漉的長發,媚眼如絲,紅唇微勾似笑非笑:“陳哥哥,你可千萬別走,人家一個人害怕。”

常瑤沒再看下去。

來的不是河神,是只狐貍精。

這狐妖在石蚌村裏浪得飛起,對男人勾魂奪魄,讓女人們嫉妒憎恨,魅惑男人主動靠近與她天雷勾地火,借此吸取陽元,因貪婪而害死了好幾名村夫,卻又被她很好的掩藏,無人發現異樣。

常瑤專心修煉聚神,也沒太在意。

宋雅來得次數也少了,每次都憂心她的陳哥哥。

“她和陳哥哥終于鬧翻了,婚事也解除了,我本該高興的,可看着陳哥哥天天往那女人屋裏跑,我卻高興不起來。”

“那是個壞女人。”

“最近村子裏接連死了很多人,有的是從山上掉下去摔死的,有的是病死的,也有的是跟人打架被砸中了腦袋……但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陳哥哥最近看起來很累,似乎沒怎麽休息。”

又是數日過後,月圓之夜,宋雅趁家裏人都睡着後來到河邊,在不是祭祀節時拿着福袋。

“今天村裏來了不少人,村長說他們是來自仙門的修者,都跟陳哥哥差不多年紀,但是比陳哥哥長得更好看。其中一位修者姓孟,這位孟哥哥說他來自昆侖,是昆侖雲山的弟子。”

平靜的水面泛起一圈漣漪。

自常瑤恢複意識起就再未聽人說過昆侖雲山幾字。

“她又打起了這位孟哥哥的主意,一整天都貼着人家不放。可這幫人裏有一個比她更漂亮的女修者,她根本比不過。”

宋雅将福袋放入水中,雙手合十正要許願,卻聽後方傳來談話聲,驚得立馬爬去梨花樹側躲起來。

“孟臨江你有病吧!大半夜不睡覺跑河邊吹冷風你拉上我幹嘛!”少年人氣急敗壞地聲音傳來。

走在前頭的俊朗少年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一雙眼往四周打量着,手裏握着杆細布燈籠照明:“這村子有妖氣,真的,你信我!”

郭奕翻着白眼,從鼻孔裏冷哼出聲:“詹師兄堂堂化虛境都沒說有妖氣,你一個定虛境說有就有?”

孟臨江氣的伸手指他:“這不就只差一個修為境界嗎?憑什麽他說有就有我說有你就不信?你以修為看人,庸俗!”

郭奕揮開他的手打着哈欠道:“堂堂雲山君嫡傳弟子,八年修行卻只混了個定虛境,比不過人家入門三年的修行,不是我庸俗,是你丢臉。”

孟臨江黑着臉道:“這又不是我師尊的錯!”

郭奕沒好氣道:“這當然不是雲山君的錯是你……”

“噓。”孟臨江看向前方花樹,“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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