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四方之巅 1

郭奕噤聲,  兩人迅速交換眼神各自分開行動。

躲在梨花樹後的宋雅捂着嘴惶惶不安,已經在想着被發現後該如何解釋才好,河道忽然變得安靜。

常瑤還在想雲山君嫡傳弟子幾個字。

這修為不過定虛境的少年竟然是他的徒弟?

孟臨江與郭奕分別躲在河道兩旁等着後邊鬼鬼祟祟的黑影過來,  兩人一前一後突然現身厲聲喝道:“誰?!”

“呀!”黑影被吓一跳發出嬌弱的呼聲,  “是我是我!孟哥哥別打我!”

梨花樹後的宋雅聽這聲音臉色微變。

孟臨江被這一聲嬌氣的孟哥哥聽得滿身雞皮疙瘩,  連連後退兩三步把郭奕給推出去。

“誤會誤會,原來是宋姑娘,  我們還以為是夜裏出游的妖怪,當修者的多少都有點敏感,  對不住了。”郭奕打着哈哈道,  “不過宋姑娘夜半出來是為何事?”

“我、我……我夜裏睡不着,起來做活時瞧見你們在外游走,  心中好奇便跟了出來,我不是妖怪!”宋織焦急又委屈道,“那個女人才是妖怪!”

“哪個?”孟臨江從郭奕身後探出頭來。

宋織擡手比劃一下,憤憤不平道:“就是今日給你們酥花餅的蘇玉姬,  她才是妖怪,村子裏的人都說她是狐貍精!”

郭奕:“……”

孟臨江摸了摸鼻子:“是有這種說法。”

郭奕點頭附和:“我白天聽說她是從荒村逃難來的,  以前也在花樓待過,所以大家對她有些偏見。”

“你們相信我,  我說的是真的!她是專門吃人的狐貍精!”宋織見他們并無半點危機感,  頓時有些急了,“她把陳哥哥也迷得神魂颠倒,  最近幾天陳哥哥身體越來越差,  我看離死也不遠了,這都是蘇玉姬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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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臨江清了清嗓子,板正臉色道:“宋姑娘,  你說的我們都記住了,有機會的話一定會查清楚的,關于你說的這位陳兄弟,我建議你明兒就帶他上鎮裏看看大夫,身體不好要及時就醫,不能拖着。”

宋織呆呆地看他片刻,見他竟不信,生氣地跺了跺腳傷心跑走。

等宋織走遠後郭奕才感嘆道:“果然偏見無處不在。”

“你要不要跟上去看看?這大半夜的,她一個小姑娘走夜路……”孟臨江話還沒說完就見郭奕晃了晃手裏的紙人道,“有小尾巴跟着呢,怎麽樣,要不要拿你們昆侖的馭靈術跟咱們菩提門的禦靈術比比?”

孟臨江神色微妙,憤而拒絕:“不比!”

郭奕納悶道:“雲山君該不會沒教你吧?”

“才不是!”孟臨江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瞬間炸毛,“我師尊什麽都教!是我學不會跟我師尊沒關系!”

郭奕:“……”

“馭靈術也學不會?”

孟臨江黑着臉道:“……不會就是不會!”

天知道他有多用心學,日夜刻苦修煉,每日默寫千百遍咒律,但不會就是不會。

郭奕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往好處想想,雖然你沒什麽天賦修行也差,但雲山君至今沒跟你斷絕師徒關系也算是一種別人羨慕不來的福氣。”

孟臨江耷拉着腦袋,神色奄奄地嘀咕:“我師尊那麽厲害,我卻這麽不争氣,太給他丢臉了。”

雲山天才遍地走,最不差的就是有天賦的人,偏偏他卻是那個最沒天賦的。

最沒天賦的人卻是掌門唯一的徒弟,能被雲山君帶在身邊一對一教導修行,多少人羨慕嫉妒恨,但幾年之後人們對他的豔羨就變成了調侃或是譏笑。

郭奕見他真的傷心了,忙攬過他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樣子安慰道:“嗨嗨,雲山君都不覺得丢臉的事你這麽說幹嘛,雲山君收你為徒的時候也沒說要你劍術趕超定坤君宏揚天下取代奉天宗成為仙首是吧?別對自己要求太高,修仙嘛,保證自己靈脈能運轉就成了,我師尊就常說放平心态,心态好就什麽都好起來了。”

常瑤萬萬沒想到宋霁雪會收一個廢材為徒。

遙想當年的燕子卞,他也是先看中對方天賦超絕才收為門下,眼前這看起來幹淨明朗卻根骨極差的少年又是哪裏吸引了雲山君?

兩人在河道邊轉悠一圈,什麽發現都沒有。

孟臨江沉思:“奇怪,我明明察覺到有妖氣。”

郭奕打着哈欠道:“算了算了,等白天你清醒些再來看吧。”說着攬過他肩膀把人往村子的方向帶。

孟臨江:“我很清醒!”

郭奕:“那我問你除穢三訣的咒文分別是什麽?”

“……”孟臨江怒而拉着他疾步走道,“趕緊回去睡!”

躲在梨花樹後的宋雅險些就要睡着,好不容易等到這二人回去後才撐着已經發麻的雙腿站起身來。

搗亂的人們走後,無冰河又變得安靜。

夜風吹皺河面泛起圈圈漣漪,倒映月色的水面可見一個曼妙人影時隐時現。

常瑤以為宋霁雪的新徒弟是個對自我否定的廢物,沒成想白天再見時他又是另一幅模樣。

村民們早起下河捕魚,數十人牽扯漁網在水中游走,岸上和水裏都傳來各自的吆喝聲,顯得這一片十分熱鬧。

不少人幹活都非常賣力,主要原因是村裏的美人蘇玉姬正着一襲輕紗紅裙,手提竹籃來河邊采花,她不時朝河邊看去掩面羞怯一笑,看得男人們心髒咚咚直跳,有的失神還一個跟頭直接摔進河裏,引來衆人大笑。

河邊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蘇玉姬身上。

觊觎,愛慕,嫉妒——那些目光複雜無比。

常瑤覺得奇怪。

在有數名修者到來的情況下這狐妖還敢如此招搖,是真的膽子大不怕死還是非常肯定自己不會被發現?

就算孟臨江修為不高,不說還有一名姓詹的師兄已到化虛境?

宋家姐妹二人也在。

宋雅小跑着跟她陳哥哥遞茶水毛巾,陳元卻無精打采,目光不時朝蘇玉姬的方向看去,每看一次眼神就暗淡一分,走路都差點摔着。

“陳哥哥……你小心些。”宋雅心髒跳動似敲鼓,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說出這話,陳元卻根本沒聽進去,渾渾噩噩地牽着漁網一角重新下河。

宋雅看着很是擔憂。

姐姐宋織跟陳元鬧翻,再也不陳哥哥前陳哥哥後的,反倒是見了旁側走來的孟臨江一行人雙眼一亮,脆甜的嗓音傳入衆人耳裏:“孟哥哥!”

孟臨江:“……”

雞皮疙瘩再起。

宋織朝孟臨江跑去時目光卻落在旁側二人身上。

這兩人年紀稍長,一男一女皆身着昆侖雲山門服,金帶束腰,尾繡杏花。

女者杏眼黑白分明,細腰身如扶柳盈盈一握,垂眸眨眼間我見猶憐。青年則俊雅不凡,桃花眼似天生帶笑,自帶溫柔缱绻。

常瑤覺得女人有點眼熟,再看青年時陷入沉默。

哪怕青年掩藏了氣息還稍微變形弱化了絕世容貌,但她還是一眼看出這就是她的狐王二哥。

他不好好在狐山待着養傷,什麽時候來的人間還成了昆侖雲山的弟子?

宋織嘴甜道:“孟哥哥,你們來這看河神嗎?祭祀節才過沒多久,好可惜你們要是早些來就好了。”

孟臨江此時從容不迫,長尾輕挑着,帶點幾分焉壞的散漫,倒是把他師父的氣質學了一二。此時不同夜裏的喪氣,自信從容得仿佛就算老子是個普通人也能吊打你們十個修仙的。

簡單形容就是:裝起來了。

村長正熱情跟他們介紹道:“這條河叫無冰河,盛産河蚌,當年瘟疫四起時長駝山的草木都枯死,但這條河卻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不僅沒有幹涸,裏面的魚類也鮮活着,我們當時全靠河裏的魚活下來。”

邊說邊朝無冰河雙手合十念叨河神保佑:“那瘟疫過水後繼續禍害其它山頭,多虧有河神我們才能活下來。”

“這祭祀節又是什麽?”孟臨江問。

宋織搶先回答:“是為了感謝河神保佑立下的節日,每年一月初七開始,孟哥哥好奇的話不如明年來看看?”

孟臨江面不改色道:“昆侖離這太遠了,應該來不及。”

宋織:“那是明年的事了呢!怎麽會來不及嘛。”

孟臨江又道,“因為我一點也不好奇。”

宋織:“……”

小姑娘恨恨地瞪他一眼,氣得跑走了。

郭奕扭頭偷笑。

孟臨江去看站在河邊垂首打量的青年,“詹師兄,這真有河神嗎?”

被稱作詹師兄的師天颢沒回頭,溫聲道:“河中生靈鮮活,未曾發覺異樣。”

“可蜚的瘟疫卻避開這條河,不是忌憚什麽嗎?”郭奕提問。

“當年瘟疫重災區是在西海與中州,上庭所涉範圍不大,剛好就在這前一座山結束,到這邊時威力有所消減,長駝山攔在前邊已經抵消大半威力。”師天颢說完擡首朝身旁的女人看去,微微笑道,“崔師姐覺得呢?”

一句崔師姐瞬間喚醒常瑤的記憶,總算想起這人為何眼熟。

當年被畫皮附身來替她師兄求情的浩然峰弟子崔淼淼。

“應該就是你說的這樣。”崔淼淼貝齒輕咬下唇,似乎有些被為難到,低垂着眼眸悵然道,“我這個師姐當得可真是失職,連你一星半點都比不上,根本就想不到這些。”

孟臨江看得眼角一抽,趕緊給師天颢使眼色示意別問了。

這崔師姐是出了名的弱小可憐無助,自己本身實力并不差,卻始終認為自己什麽都做不好什麽都做不了,若是要她答疑,就會收獲師姐滿臉無措。

是個把自我貶低到塵埃裏的小白兔。

孟臨江以前不知事情嚴重性,外出歷練遇見崔淼淼時問了許多問題,直把人問到崩潰哭得雙眼紅腫還邊哭邊說對不起,自己在旁猛男懵逼,就差沒給師姐下跪道歉,直到薛師兄趕來才救他一命。

崔淼淼這事雲山大部分人都是知道的,大家都會選擇避開,詹師兄跟崔師姐同是浩然峰弟子,不應該會犯這種錯才對啊。

難道是故意的?

孟臨江眼皮一跳,再去看詹師兄時人已經跟師姐沿河道走遠。

師天颢沿河邊走着,眼角餘光一直落在崔淼淼身上:“師姐若是等不及想見薛師兄,過晌午便動身去菩提門吧。”

崔淼淼猶疑道:“石蚌村沒有異樣嗎?這接連死了好幾人……”

“師姐放心,我昨日查看過了,村子裏不見妖氣,沒有異樣,就連這河也——”師天颢視線轉向河水時微微停頓,“河神一說不過是村民自我安慰,這邊靈息很淺,別說河神,就連一些常見的小妖都少。”

崔淼淼點頭道:“沒有妖怪就好。”

師天颢看回河面。

三兩條游魚似懼怕什麽反複在一個位置打轉卻不敢朝前去。

再往前走的一段水域不同別的河段,這裏不見活物,也沒有活物敢靠近。

師天颢看了眼岸上枯死的梨花樹,再看毫無波瀾的水面輕輕挑眉,難道這村子裏除了只狐貍精外還有什麽別的他沒發現?

常瑤的靈識能發現孟臨江一行人在晌午過後便離開了石蚌村。

蘇玉姬靠在窗邊眼看修者們遠去,眼裏笑意加深,又帶着點點貪婪與遺憾。吃有靈脈的修者可比普通人要補得多呢。

可惜她還沒開始動手人就走了。

蘇玉姬遺憾關窗時瞥見躲在角落裏偷窺這邊的小姑娘,嘴角勾起一個帶着深意的弧度。

村民們早上打漁收獲頗豐,下午都在給各家各戶分貨,忙完已是黃昏,又開始生火,炊煙袅袅,野貓聞着魚香味紛紛從角落裏出來跳上院牆高頭。

宋雅端着一碗魚湯起身要走,宋織喊住她:“你去哪?”

宋雅不答,加快腳步,宋織上前攔她:“我問你話呢!”

兩人不慎相撞,湯碗脫手碎了一地,宋織哎呀聲避開:“你幹什麽!不會好好端着嗎?都灑我裙子上了!”

娘親從廚房裏探頭看出來呵斥道:“宋雅你又給你姐姐添亂!還不趕緊把她裙子給洗了,明兒她還要穿這一身去你阿舅家!”

宋雅心裏憋着一口氣,衣袖下雙手緊握成拳又松開,反複幾次後,終于鼓起勇氣狠狠地推了把宋織朝院外跑去。

她抛下後方姐姐的哭喊與娘親的怒罵,夜風冰冷,飛奔時将她眼角淚花帶走。

宋雅心中委屈得不行。

那魚湯是她要拿去給陳哥哥的,因為他這些日子看起來很累,想要他補補身體,卻全被宋織給毀了!

宋雅一路跑到陳家,剛巧看見陳元爬牆出來,正要張嘴喊人卻又愣住。

他好端端的大門不走爬牆幹什麽?

陳元□□不太利索,搖搖晃晃地整個人從牆上滾下來,全沒了以前的潇灑利落,宋雅見他還摔破了頭,額角出血,他卻不管不顧,鬼鬼祟祟地朝暗處跑去。

宋雅知道他要去哪。

夜裏村中燈火還未完全熄滅,但蘇玉姬住得偏僻,周圍都沒什麽鄰居,很方便那些心懷不軌之人。

此時蘇玉姬家亮着燈,陳元舔了舔幹涸的下唇,上前敲門,聲色痛苦地喊道:“玉姬,玉姬……”

宋雅躲在後邊看得雙眼酸楚。

屋裏傳來歡聲笑語,襯得陳元狼狽不堪,宋雅難以再看,正要上前時屋門卻從裏面打開,門口沒人,陳元也沒管紅着眼直接沖了進去。

宋雅咬着牙也跟上去,她要把陳哥哥從這帶走!

那是個壞女人!

歡笑聲在她跑進門時戛然而止,宋雅進內室時只見蘇玉姬身着單衣靠在陳元身側,而她的陳哥哥正呼吸急促地對她又咬又舔,那急色的模樣讓她瞧着惡心不已。

蘇玉姬勾着眼尾媚笑,輕推陳元嬌聲道:“陳哥哥,你別這樣,宋妹妹看着呢。”

宋雅氣得發抖,又是難堪又是羞怯,轉身欲走時卻聽熟悉的聲音冷喝道:“還真是一只狐貍精啊。”

劍光自她身後飛來,宋雅瞥見來人衣尾杏花,劍光耀眼,逼得她別過頭去。

“退後!”去而複返的少年持劍将前方二人斬開後肅容道,“帶他走!”

宋雅看見摔倒在腳邊的陳元瞬間清醒,忙不疊把人扶起來:“陳哥哥!”

蘇玉姬捂着被劍光抽到的臉怒道:“小道長,打人不打臉,更何況是女人的臉!”

孟臨江專注道:“你又不是人!”

蘇玉姬聽後發出森然笑意,眉眼卻越發妩媚,五指化爪逼近:“區區定虛境,回來送死!”

“陳哥哥!”宋雅見已打起來,陳元還一副急色模樣,反手就是一巴掌打過去,“你清醒一點,她是妖,你被她迷惑了!”

孟臨江抽空掐訣朝陳元點了一指,因此被蘇玉姬妖氣橫掃退後數步。

見自己使得清心咒并不管用,孟臨江眼角輕抽,果斷對宋雅說:“別管他了你先走!”

蘇玉姬冷笑:“走?今夜你們擾我興致,一個都別想走!”

眼見狐妖朝自己沖來,宋雅吓得連連後退,在孟臨江抽身上前攔下後轉身跑出院子。她心髒怦怦直跳,滿心恐懼,腿腳發軟卻在求生本能中跑下去。

這邊離村子有些遠,卻離無冰河近。

宋雅連滾帶爬地朝無冰河邊跑去,整個人從梨花樹前滾下去的,差點落水裏,她撲通跪下雙手合十:“河神保佑,求求……求求河神救救陳哥哥……救救小道長……”

她太害怕了,渾身發抖,話也說得哽咽。

那小道長似乎并不厲害。

因為前天晚上在這聽了孟臨江跟郭奕的談話,宋雅對他沒有信心。

事實上後方逐漸靠近的打鬥聲也證明她的擔憂沒錯。

小道長打不過那狐妖。

聽見刺耳劍鳴聲時宋雅驚得回頭,卻有一物落在她臉頰,冰冰涼涼。

宋雅怔愣擡首,那枯死的梨樹枝桠正開出一朵又一朵雪白梨花。

花開即落,從生到死只短暫的一瞬。

宋雅再看回無冰河時,眼中倒映的是當年她在水下的驚鴻一瞥。

黑發溫柔垂落雙肩,長尾變雙足,赤腳踩在水面行走時帶起一圈又一圈漣漪。眼前的女人容貌豔麗,眉眼微彎略帶點點笑意,卻讓宋雅生出高不可攀的距離感,她有着強大的力量與從容的姿态,漫步越過身側時卻伸手輕點了下女孩額頭。

常瑤說:“河神保佑。”

宋雅緊繃的神經松懈,鼻酸得不行,雙手抹着眼淚随她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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