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四方之巅 4
進大殿後各方建造風格都變得肅穆冷沉, 入場像是在看一尊不茍言笑的鐵佛像。樹植花草少得可憐,走廊之外全是小黑石子圈起來的白沙地景,庭院了無生機, 十分寂寥。
常人在這種環境下久住心性必然發生變化, 心志不堅者大概率會因孤獨寂寥而輕生。
所以每次孟臨江來大殿找他師尊都小心翼翼全神貫注, 否則一不小心就會陷進庭院中的白沙地景把自己的心神困入其中。
同時又無比佩服自家師父的心神堅定,多年頻繁出入這裏卻絲毫不受影響。
中殿屋內點了安神香, 常瑤還在臺階下就能聞到,也能聽見裏邊星羅左護法對雲山君嘀嘀咕咕:“我說了讓你別去你不聽, 現在好了吧, 你這眼睛沒幾個月別想看得見。瞎眼是我獨一份,就這點特色了你還要跟我搶, 不要臉。”
宋霁雪:“……”
雲山君一襲青衣黑紗蒙眼立在書櫃前,骨節分明的五指搭在架子小隔間上,進屋的人只瞧見他側臉,微微擡首似在尋找書櫃某格裏他所需要的東西。
蒙眼的黑紗長帶垂在發上, 窗外吹進的春風拂過長帶飄起又落下,屋裏兩個瞎子, 走在最後的常瑤肆無忌憚地擡首看去。
漫長的時光隔在她與雲山君之間。
在常瑤沉睡黑暗混沌中,又從混沌醒來, 只剩意識聆聽山河之息的日子裏, 宋霁雪經歷了太多太多,好的壞的都有, 那些她不為所知的事在他身上留下點點滴滴的痕跡改變着, 将他雕刻出另一幅熟悉又陌生的模樣。
視線掠過那蒙着黑紗的眉眼時常瑤感覺心髒重重地敲響一瞬。
宋霁雪不像任泓是幾十年的老瞎子,也沒有在短短數日修得心眼的本事,雙眼受傷失明對他還是有一定影響的, 但就算如此也比常人厲害太多,以至于很多時候看上去跟平日沒有差別。
他能憑借靈息察覺周遭是否有人,修得心眼的任泓不僅能識別靈息,還能将靈息化形,在他眼皮之下的世界中作為具體景象存在。
兩人都察覺出進庭院的有三人,孟臨江和于野,剩下一個境界不高的陌生人。
宋霁雪沒太在意,手指劃過木格随意道:“臨江,幫我把金花種子拿出來。”
雲山君家裏的東西太多,什麽靈器丹藥都是小玩意,就是這些小玩意他随手就丢了,從來不整理,想找的時候才找,有的東西丢哪去了也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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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都是常瑤幫他整理的。
如今這活已被孟臨江接下。
“師尊拿金花種子做什麽?”孟臨江麻溜來到書櫃前幫他找。
宋霁雪站着沒動,神色淡淡:“把山崖後的桃花樹換了,礙眼。”
孟臨江:“……”
任泓提醒他:“你現在是個瞎子。”
于野走到桌案邊去,期間餘光始終注意着常瑤,見她局促不安神色怯懦地站在門口,小心翼翼着不敢輕舉妄動。
喲,這次的替身不行啊,連原主什麽性格都沒摸透就敢上了。
“什麽事?”宋霁雪無視任泓,微微側首轉向走來的于野。
“看你死了沒。”于野冷酷臉。
宋霁雪哦聲:“沒死。”
于野眼角輕抽一瞬,似受不了的哼道:“浩然峰有弟子外出歷練遭難。”
宋霁雪安靜等着後文。
孟臨江忙接話道:“是晉舒師弟,他的妹妹晉柔如今就在大殿,想請師尊你替晉舒行安魂禮。”
常瑤此刻低垂着頭,俨然一副沒見過世面的小白兔模樣,五指抓着衣袖揉捏着,把內心緊張展露明顯。
宋霁雪接過孟臨江遞來的金花種子袋問:“那妖死了嗎?沒死就找出來償命。”
孟臨江:“死了。”
宋霁雪這才望向進門的第三人。
常瑤輕聲細語道:“我與哥哥都十分敬重崇拜雲山君,所以才鬥膽懇請此事。”
宋霁雪良久不語。
氣氛在他的沉默中變得有些許微妙。
孟臨江沒想到本該順利的事竟然生了波折,又不想常瑤失望,便小心翼翼道:“師尊,之前跟你說過從上庭回來遇三尾狐妖一事,是晉柔救了我。”
任泓聽到這噗嗤笑出聲來:“不就是安魂禮嗎?這有什麽難的,至于把救命之恩都搬出來逼你師尊?”
孟臨江連連搖頭:“我可不是逼師尊!師尊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哎呀雲山君如今瞎了眼,行安魂禮也不方便,不如我來,再不行讓你們定坤君來,這位姑娘,星羅護法和定坤君加起來也夠雲山君的牌面了吧?”任泓笑嘻嘻地問道。
常瑤也滿眼慌張道:“此事是我唐突,幾位真君就當我從未說過,我、我……”
“安魂禮入夜再行,既是雲山沒護住你哥哥,理該如此。”宋霁雪面向常瑤,說完這話後又微垂首看回手上。
常瑤激動道:“晉柔多謝雲山君。”
宋霁雪注意力都在花種子上:“先帶她下去吧。”
孟臨江道了聲是,帶着常瑤朝外走去。
等兩人走遠後于野才酷酷地抛了句:“她長得像常瑤。”
任泓剛喝的茶一口氣全噴出來。
兩人都看向宋霁雪,這人卻在數種子,不鹹不淡地回了句:“看不見。”
任泓咳了兩聲:“看吧,瞎也是有瞎的好處。”
“我回頭查查看這次又是誰派來的。”因為這種事已經不是一次兩次,有經驗的于野并不是很在意,反正他知道冒牌貨是不可能影響自家師弟的。
假的始終是假的。
在所有人都擔心宋霁雪會沉溺假象時,他卻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起初人們以為扮作常瑤能誘惑雲山君,後來才發現此想法大錯特錯。
在宋霁雪接連斬殺數名假常瑤後人們終于醒悟,原來的深愛寵溺已化作深切的仇怨,常瑤曾是他最愛的人,如今卻是他最恨的存在。
扮作常瑤去見雲山君并不會成為新的掌門夫人,反而會死。
于野看向宋霁雪的雙目:“話說回來你這眼睛是怎麽傷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當時親眼看着的!”任泓舉手積極回答。
于野翻白眼道:“你是個瞎子,哪來的親眼看。”
任泓:“你再罵不告訴你了啊!”
于野擺擺手,示意他說。
任泓卻哼道:“他是為了救個女人傷的,我當時都說別去救了他非要去,不聽我勸,神算的話你都不聽,你這次最好長長記性。”
于野驚訝道:“什麽女人?”
任泓高傲地一擡下巴:“求我就告訴你。”
于野伸指點他:“你求老子求你啊。”
宋霁雪沒理這兩人幼稚拌嘴。
他的思緒有片刻飄遠。
每一個扮作常瑤試圖魅惑殺他的妖或者人都非常厲害,神色姿态都貼近人們對雲山夫人的印象,不止皮相,還有氣息與聲音,哪怕容貌身形都一模一樣,宋霁雪也只覺得他們扮演的常瑤無趣又可笑。
倒是方才在看不見臉的情況下那少女與常瑤相似的聲音和語調瞬間将他的記憶拉回當年。
宋霁雪太熟悉常瑤說話的語調,有着獨特的個人節奏,也熟悉她裝乖扮弱的姿态。常瑤同他輕聲細語的時候太多,在彼此親昵纏綿時,那記憶太過深刻,不會忘記。
于野跟任泓吵着吵着發現宋霁雪往外走了,喊道:“去哪!”
宋霁雪頭也不回道:“種花。”
種新的之前,要把舊的砍掉。
常瑤并以為要入夜後才能再見宋霁雪,沒想到會被孟臨江叫去幫忙種花。
她問:“這是雲山君的意思嗎?”
孟臨江點頭:“若是師尊不讓我肯定也不敢叫你一起。”
常瑤乖乖去了。
宋霁雪了解她,熟悉她語調姿态,她何嘗不是呢?
知道是宋霁雪的話一定會聽出來所以才在雲山裝乖扮弱,就是要讓宋霁雪注意到這細微的不同,不然她靠什麽接近雲山君?
常瑤到時看見的是已經倒在山崖前的桃花樹,它開得正盛,花落了滿地,曾經崖前有一座廚房,她在這跟夏桑依學會了如何做抄手,再等着外出的雲山君回來一起吃。
如今廚房小屋沒了,桃花樹也要沒了。
“師尊。”孟臨江站在桃花樹前撓頭,“這樹怎麽處理啊?”
宋霁雪漫聲道:“砍了去給齋堂當柴火燒。”
孟臨江拿着自己的劍瞅了瞅,認命地開始對桃花樹砍起來。
常瑤怯聲道:“雲山君。”
宋霁雪朝她的位置略一停頓,也沒讓她幹嘛,而是問:“聽說之前是你從三尾狐妖手裏救了臨江?”
“……是。”
“用的四時困陣?”
“只是普通的鎖妖陣。”
雲山君似笑非笑:“普通鎖妖陣可困不住三尾狐。”
“我只是剛好在那瞬間打斷了狐妖,并沒有孟哥哥說的那麽厲害,最後還是靠詹師兄及時趕到才能拿下三尾狐。”常瑤輕聲道。
孟哥哥?
這相似的聲音與語調聽得宋霁雪神色莫測。
孟臨江一直豎耳聽着,此時忙道:“師尊你不知道那三尾狐妖當時完全是進入癫狂狀态,因為我打擾了她吸食陽氣,從她手裏救了整整兩條鮮活生命,這才惱羞成怒追着我打,師尊你看我做得對吧!”
宋霁雪簡短地嗯了聲,讓常瑤挖坑他丢種子,兩人漸漸走遠,留孟臨江一個人在崖前專心砍樹。
期間除了必要的交流外雲山君再沒有多說一個字,常瑤挖土挖着忍不住想他真就是讓我來當苦力種花的?
直到一只傳信靈鳥從虛空飛出落在宋霁雪肩頭。
有關晉柔此人的所有信息查不出半點不對勁。
宋霁雪不動聲色地放飛靈鳥,正要開口時卻聽常瑤問:“雲山君……您不喜歡桃花樹嗎?”
“不是。”
常瑤側首看他:“那為何要将那樹砍掉?”
“它知道的太多了。”宋霁雪似笑非笑,并未順着她的話題走,反而問道,“有人曾告訴過你,你與我死去的夫人長得很像嗎?”
常瑤微怔,完全沒料到他會直接問出這種話來。
“沒、沒有,我不知道您夫人是何模樣。”她無措回應着。
宋霁雪捏着手上種子,松手時準确落入坑中,輕慢道:“不僅長得像,連聲音也一模一樣,每說一個字都讓我想殺你一次,當我耐心耗盡後,也不知你能在我面前活到幾時。”
“雲、雲山君……”少女話裏帶了點驚恐。
宋霁雪捏着種子,聲色漠然:“你若是想活命,安魂禮後立即下山,這輩子都別再踏入昆侖半步。”
意料之外。
常瑤完全沒想過會這樣。
她竟然被宋霁雪威脅了。
宋霁雪竟然要殺她,還不準她再踏入昆侖半步。
常瑤心情複雜。
種完花回去後她跟來上雲峰的師天颢說了這事。
少女神色陰郁:“他要殺我。”
師天颢安慰道:“我之前跟你說過的,他已經不是以前的雲山君了。”
常瑤五指扣着水廊木柱,垂眸看水中紅蓮。
“你不愛他,他也沒了往昔情意,正好,這次拿到心元便可一刀兩斷。”師天颢勸道,“你重新修煉可就別再打雲山的主意了,若是缺靈力之地,我幫你去偷開啓降神虛海的鑰匙,降神虛海足以跟昆侖相比。”
降神虛海。
常瑤不由想起妖皇,他們之間還有好幾筆賬沒算。
“換做以前他不會給你活命的機會,今日主動戳穿相似一事,應該是查了你的身份卻并未發現異樣,認為真的是巧合才只出言警告。”師天颢擔心失而複得的妹妹再出意外,不願她冒險,“既不是你想要的緣分,斷了就斷了吧。”
當斷則斷。
常瑤不是不明白。
可她和宋霁雪之間真的該結束了嗎?
讓宋霁雪恨她,被困在怨恨的牢籠中反複折磨自己,常瑤從未想過要這樣。
也不該是這樣的。
當年她要從昆侖離開回無咎山,抓着她将她留下的是宋霁雪。
常瑤靜默片刻後,輕聲道:“我拿回心元就走。”
她該回無咎山。
入夜時分,宋霁雪按照約定在崖前為晉舒行安魂禮。
桃花樹都被他砍掉,新種的還沒有發芽,山崖前光禿禿一片,只可見遠處雲峰花海。
常瑤站在宋霁雪身後,再往後些是孟臨江。
夜風吹着青衫衣袂與長帶,雲山君身姿挺立,雙手結印間不斷有天地靈息化作螢光升騰曼舞,它們充滿溫柔與寧靜,安撫着九泉之下亡魂。
常瑤站在後方安靜看着雲山君背影,指尖微動,下午便在崖前布下的噬元陣緩緩啓動。此陣可困住雲山君片刻,也能将波動控制在一個度,超出陣法承受力量才會觸動雲山警報,并且禁止傳信靈鳥出沒,延遲他人知道上雲峰出事的消息。
雲山夜裏多霧,此時山霧輕薄,卻混雜狐族珍寶見愁珠,寶珠遇水可化雲煙,沾者立生幻境,困其心智。
噬元陣開啓那瞬間宋霁雪便察覺不對勁,但沒有給他反應時間便已入見愁幻境。
無論是陣法還是寶珠都是大手筆,可用在雲山君身上卻又非常值。
哪怕把人困在法陣中,心劍稚鬼也在護着主人難以傷他,而以宋霁雪的能力,這幻境困不了他多長時間,常瑤須得速戰速決。
輕煙薄霧将山崖景象吞噬,孟臨江入了幻境神情呆滞,常瑤拿着他的劍上前,迎着稚鬼的劍鳴聲斬去。
稚鬼未出鞘,正出于被動護主,但那兇煞之氣形成的屏障亦讓常瑤花了點時間,以比稚鬼更強橫的妖氣施壓對立,哪知道她手中劍并非神武,竟率先受不住二者力量斷了。
想破稚鬼屏障必須用劍,斷劍碎裂瞬間常瑤眉頭微蹙,當即道:“二哥!”
守着見愁珠的師天颢下意識将腰間佩劍給她,瞧見劍光閃爍時才驚覺不對,“等等!”
常瑤單知道她二哥渡情劫除了帶回一身傷外還有一把劍,一把絕世神武劍,名叫啞音,卻不知這劍的特殊之處。
師天颢對誰也沒有說過。
神武啞音劍刃鋒利無比,可斬世間萬物,甚至天地,唯獨傷不了持劍者的心上人。
大妖之力配合劍氣狠狠地斬碎稚鬼護主的屏障,常瑤這一劍本該刺入宋霁雪胸膛靈脈處,劍尖卻忽地在他衣上停頓,再不可前進半分。
常瑤愣住。
師天颢:“……”
可雲山君卻在她愣然時破出幻境,在那劍風與妖氣還未消散的瞬間奪劍反斬,啞音換主,鋒利劍刃劃過常瑤纖細脖頸,卻連她一根頭發絲都未斬斷便停下。
師天颢臉色有點繃不住,而常瑤在那短暫的停頓後立馬後撤出宋霁雪的攻擊範圍,同時朝她二哥看去,投以古怪眼神詢問:哥,你的劍是不是壞了?
師天颢:“……”
常瑤沒退兩步就被宋霁雪追上,一圈圈入水漣漪自雲山君腳下蔓延,無數靈劍從漣漪中升起,見他開了心劍,常瑤不由認真起來。
宋霁雪發現自己奪的這把劍毛用沒有,手感極佳與劍鳴聽起來是把好劍,但好幾次必殺的點都莫名其妙就頓住,就算是他也難以使力半分,于是果斷扔了,反手拔出稚鬼。
啞音又回到常瑤手裏,她見稚鬼出鞘,不由呆了呆。
師天颢看着持劍對立的二人眼角狠狠一抽,竟莫名覺得有些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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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