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四方之巅 10

堂堂鳳族少主,  在妖界呼風喚雨,讓兩界忌憚、曾攪亂西海重傷各家仙門的大妖,卻在此時化作人形驚恐跪地。

伏燼渡八苦劫遭難的事師天颢已經看過好幾次,  但常瑤是第一次見,  心中震撼無比,難以置信。

哪怕知曉是渡劫,  大哥在她心中的形象還是有了億點點坍塌。

宋霁雪正欲開口叫人退下,卻被看出的常瑤搶先伸手捂嘴制止。

“噓。”常瑤俯身湊近他耳邊悄聲道,  “別說話。”

若是讓大哥知道他跪的是宋霁雪,  他得瘋。

大哥瘋起來可比雲山君更難應付。

宋霁雪沉默,耳邊的輕聲細語每一個字調都在挑撥他腦內神經。

院內寂靜,  石雷蹙眉,因緊張額上蒙了層細汗,  他不過是個才入仙門不久的普通弟子,  白日受他人欺辱時幸得九平峰主相救,  心中感激,  鬥膽煮了魚湯前來道謝。

哪知時機不對,慌忙以殘缺雙手拾起湯碗碎片:“弟子不知竟驚擾峰主休息,這就離去。”

他走得狼狽,垂首眼裏光芒黯淡。白日從九平峰主這裏得到的片刻溫暖在剛才冷漠的劍氣中消失殆盡,  對這位大人物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他卻妄想攀高,屬實癡心妄想。

溫暖都是錯覺,仙門的世界比凡間更殘酷。他怎麽還敢天真奢求!

師天颢看那少年離去的陰郁面龐就知道石雷敏感的心思多慮想錯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萬萬沒想到雲山君竟也是大哥的一道劫。

常瑤察覺人走遠後才收手。

不知渡劫後大哥是否會想起,保守起見還是別讓他發現的好。

她剛坐回床邊就聽宋霁雪問:“你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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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瑤面不改色道:“你餓不餓?”

不需要敷衍應付,  直接轉移話題。

宋霁雪低聲冷笑。

常瑤又揪着衣袖給他擦了擦汗,說:“換只手吧,你這只手之前傷還沒好,今日傷口又開裂,久握不好。”

若是別的利器不會需要調養太多日,偏偏那是被稚鬼劃傷的,深可見骨。

雲山君自鬼民之界回來就一直在受傷。

宋霁雪輕聲嗤笑,一副老子根本不怕它能不能好又痛不痛的表情,倔強地不松手。常瑤若要牽另一只沒受傷的右手就得去床鋪裏邊,九平峰主是個單身漢,睡的單人床,若是要躺兩個人視覺上看去便顯得擁擠。

常瑤單膝跪在床沿,借力探身往裏邊去,冰涼帶着淡香的發絲從他鼻尖擦過,宋霁雪察覺到她的動作不自覺地挺直背脊。

屋中燭影微微搖曳将光影映照在地,卻隔絕了帳中景象。

常瑤的手與宋霁雪的手相比嬌弱,白皙滑嫩,溫熱的指腹輕擦過手背,勾起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緩緩交握。這一刻雲山君似失去所有力量,任由她引導操控。

“松開。”常瑤示意他受傷的那只手松開。

宋霁雪還是沒動,但常瑤手指撤離時也沒再阻止,而是握緊了另一只手。

常瑤側着身子面向他躺下,頭挨着交握的手臂。

宋霁雪心髒不受控地顫抖着。

“既然雲山君不肯松手,那就委屈你跟我擠一塊了。”常瑤輕聲道。

宋霁雪緊握她的手,力道之大,骨節泛青,常瑤卻眉頭都沒皺一下。

半靠着床頭并未躺下的宋霁雪忍不住低頭去看身旁的常瑤,但這可惡的眼傷将他困在無邊黑暗中,什麽都看不見。

他心心念念的人奇跡般回來了,自己卻看不見,宋霁雪心中煩躁,眉間戾氣突生,加之遇上常瑤的事總是有不同程度的失控,完全沒注意手上力道失控。

“你在哪。”宋霁雪因傷痛而嗓音低啞,“這些年你在哪?”

常瑤閉上眼:“跟你現在一樣。”

在混沌虛無的黑暗裏。

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每一刻都有着無數變化。他們都往前走了很遠很遠,兄長們開始新的渡劫旅程,好友得愛女享天倫之樂,宋霁雪也從孤身一人到師徒相伴,只有從混沌虛無中回到這世上的常瑤還停留在十年前,靜默地與前塵遙遙相望。

“聚攏靈識再重塑肉身也需要很長時間,我這才剛回來沒多久,半妖有兩條命誰也不知道,但我肯定這是最後一條命,你若是因恨要殺我,我這次死了就絕不會再……”話還沒說完就聽宋霁雪狠聲道,“你以為我跟你一樣?”

又被兇的常瑤郁郁閉嘴。

“我為什麽要殺你?”宋霁雪氣笑道,“阿瑤,你說,我有什麽理由非殺你不可?我憑什麽殺你?”

“我不需要跟妖皇做交易,至今我也不知道我輸給了什麽讓你二選一抛棄了我,阿瑤,你倒是說來聽聽,你想知道的消息到底是什麽,有什麽比我更重要。”

這話裏的怨與恨互相交織着難以化解。

不等常瑤給出回答,宋霁雪單手輕撫額前,陰沉沉道:“是我忘了,你說你根本不愛我,我卻妄想在你心裏争第一的位置。”

雲山君時而冷靜清醒,時而又瘋得厲害。

常瑤垂眸看兩人交握的雙手:“你今晚兇了我兩次。”

她稍稍動一下手指就被宋霁雪加大力道抓着不讓松手,常瑤輕聲說:“雲山君,你抓疼我了。”

宋霁雪緊抿唇線,手上力道緩緩放輕些。

“等我确定完一些事再跟你好好談談。”常瑤伸手輕撫他面龐,帶着耐心地溫聲細語,“到那時你還肯聽的話,現在先躺下休息會吧,我真的不會走,也不會放傀儡騙你。”

宋霁雪輕扯嘴角,卻可恥地貪戀那指尖熟悉的溫柔,悶悶不樂地躺下。

單人床還是有點小,雲山君側過身對常瑤說:“過來。”

說的同時已經動手将常瑤撈進懷裏,纏着白色紗布的手環在她肩上,五指緊緊抓着,這個擁抱充滿占有欲與不放手的狠勁,無聲的宣洩。

十年前他們彼此親密無間,相擁而眠。

金銮臺雷劫後彼此天各一方,在常瑤連靈識都還未聚攏覺醒的日夜裏,宋霁雪總難以入眠,夢外沒有他的阿瑤,夢裏也沒有。

觸感和聽覺總是在欺騙他,欺騙他常瑤還活在身邊如此反複折磨,讓他越來越清醒,不得不面對常瑤抛下他的真實感。

如今常瑤安靜靠在他懷中仍舊讓宋霁雪心底憂慮這是幻境,自我懷疑的動搖對修者來說是大忌。

這眼傷的可真不是時候。

宋霁雪心中厭棄又憎恨,調動靈力試圖強行破毒睜眼看看懷中人一面。

常瑤察覺時睜眼,蹙眉欲要起身:“你……”又被雲山君壓回去。

“你才傷了靈脈剛穩定還未徹底修複,怎麽非要……”原本緊抱着她的手轉而覆在她雙眼上,宋霁雪未有言語,但周身靈力顫動讓屋內燭火承受不住地偏倒幾度熄滅。

常瑤拿他沒辦法,在沉默中明白宋霁雪的意圖。

燭火熄滅那瞬屋中陷入昏暗,黑布滑落,黑長的眼睫下流淌血色,而雲山君緩緩睜眼。僅靠偷偷潛入屋中的月光和混雜眼中的血色也不能阻止他看清懷中的人。

眼前是真實存在的常瑤。

他們十指交握,似永不分開。

十年在此刻仿佛只是一瞬。

宋霁雪遮着她雙眼靜靜看着,柔美的側臉與記憶中描繪過千萬遍的五官,卻不敢去看那雙在雷劫時無情無欲的眼。

明明他曾從那雙漂亮清明的眼裏看見過明确的愛意,從她身上感受到對自己濃烈熱切的愛意,那些無比真實,讓他心動的瞬間不該是假的。

常瑤能感受到宋霁雪目光灼灼得注視,片刻後,她握着遮在眼前的手挪開,迎上那帶着血色的雙眸。這是她重生回來第一次沒有感覺到熟悉又陌生,只有熟悉,一如既往。

那眼眸中承載的熟悉的情緒讓她心髒收緊,一時間竟覺得難過極了,視線悄然模糊,淚水順着眼眶而落。

常瑤茫茫然,不知所措。

宋霁雪只見她落淚的一瞬便失去光明再度陷入黑暗,他發狠地再次抱緊常瑤,沉沉問道:“哭什麽?”

哭什麽。

不愛他為什麽會哭?

常瑤在他衣上擦了眼淚,自己也很奇怪,聲音難得有點悶道:“大概是因為你之前兇了我兩次。”

宋霁雪:“……”

他放開常瑤,另一只手撫在她臉頰指尖往上摸到濕潤眼角,将餘下淚水拭去,在眼角處反複輕擦,不知力道将過于嬌弱的肌膚擦紅一片。

常瑤無奈道:“可以了。”

宋霁雪眉宇間陰郁更重。

沒能看見之前已不可忍,看見之後更不能忍。

見他不停,常瑤只好伸手抓住拉開。

雲山君發現回來的阿瑤跟金銮臺時有些不一樣。

金銮臺的阿瑤真的能對他下殺手,可此時的阿瑤卻能從她身上感受到明确的猶豫與彷徨。

彷徨什麽?

宋霁雪心中思緒萬千,難以入眠,柔聲安撫他的常瑤卻不知何時睡倒在熟悉的懷抱中,晨光破曉時分醒來,身邊人依舊清醒着。

常瑤要起身,宋霁雪沒讓,漫聲道:“清清怎麽不多睡會?”

常瑤:“……”

雲山君白天又是另一種瘋法。

“我去叫九平峰主來給你看看傷勢。”常瑤溫聲道。

宋霁雪下巴擱她發頂把人又往懷裏緊了幾分,輕聲笑道:“清清,你只說了昨夜不走,沒說今日也不走,去叫九平峰主還是趁機離開?”

“我今天也不走。”常瑤視線往屋外掃了眼,二哥在外邊等一晚上了。

師天颢本以為過不了多久就能跟小妹見上一面說說話,誰知道他等啊等,從天黑等到了天亮,屋裏兩人相擁而眠,他在外邊跟山霧纏綿落得濕冷一身。

九尾天狐倔強地跟雲山君杠上了。

今晚你跟我總有一個要與小妹徹談一番!

天亮後師天颢揉了揉鼻子漠然離去。

大哥,把雲山毀滅吧。

我狐族願助你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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