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四方之巅 12

常瑤回到昆侖時還未入夜,  日暮初顯,來往昆侖的人卻多起來,都是來赴大陰山的壽宴。

師天颢受同門所托幫忙在天階接待來客,冷不防瞧見人堆裏混進了自家小妹,  忙将手中帖子塞給身邊的昌岱,  欲要抽身去找常瑤。

誰知道他剛把東西交出去,  就見旁側走出一個高瘦身影拉着常瑤的手去了角落。

師天颢:“……”

他竟然快不過一個瞎子。

這合理嗎?!

難怪心劍陣從白天就一直在,敢情是為了監視他家小妹何時回來。

宋霁雪牽着她往雲山方向走着,漫聲道:“清清,你回來晚了。”

“天都還沒黑。”常瑤納悶。

“在我眼裏已經黑了。”宋霁雪說,  “你走的時候就是黑的。”

常瑤:“……”

仗着你瞎任性呢?

她低笑聲沒反駁,  餘光瞥向後方憂郁的二哥,  常瑤拉住宋霁雪:“我還有事沒做完。”

宋霁雪停下,  神色略略暴躁:“你已經走一整天了,  還有什麽沒做完?”

常瑤輕捏他的手安撫着:“這事很重要。”

宋霁雪:“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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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記了一些事,  得找辦法想起來,  不然……我會後悔的。”常瑤微微揚首看他,  心是平靜的,  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溫柔的落在宋霁雪心上,  “我可能忘了我愛你這件事。”

宋霁雪握着她手的力道加重,垂首間情緒幾經變化,  最後輕笑道:“清清,  你這次又想騙我什麽?”

宋霁雪不信,  也不放手,常瑤只好退而求次與師天颢玉簡通信。

用宋霁雪的玉簡。

上雲峰山崖邊,雲山君負劍而立,神色漠然地等着她談完。

他把周邊開得正豔的桃花樹都砍了,  種下的金花藤蔓種子已經發芽抽枝,生長極快。綠芽在常瑤腳邊随着夜風左右擺動,倒有幾分憨厚可愛。

“劍名啞音,它有一點特殊之處,持劍者不可傷自己的心上人。阿瑤,雖然你之前常說不愛雲山君,但啞音是不會騙人的。”

“雲山君也一樣,雖表現的像是對你恨之入骨欲要殺之後快,卻拿着啞音傷不了你半分。”

常瑤忍不住擡首看了眼宋霁雪。

在這之前她已經猜到自己忘記的是什麽,是所有對宋霁雪心動的瞬間,那份曾真實存在,熱烈又真摯的愛意。

在常瑤血脈中有一股更為強大不可抗拒的力量,悄無聲息得吞噬她心底愛意。

山霧從懸崖下方蔓延而上,敏銳的雲山君察覺視線朝她微擡下巴,夜風将他眼上黑布吹散飄走,被常瑤擡手抓住。

她要給宋霁雪系回去,被他別過臉躲開:“不用。”

雲山君說:“一會就好了。”

常瑤耐心等着,宋霁雪抓着她的手不放,風大起來,吹動二人衣袂,發絲交纏的那瞬雲山君緩緩睜眼。

清明黑亮的眼眸倒映着她面容,曾裝得下天地萬法,又只裝得下她一人。

常瑤耳邊是風聲,眼裏是與曾經初見時重疊的影子,不變的是宋霁雪在叫她:“清清。”

十五年前,常瑤入人間一為報恩,二為萬象靈境。

萬象靈境是通往神界的天梯。

它随機選擇入境者,将這些修者投放入不同的小世界進行歷練。入境有危險,卻也有誘人的收獲。

入境者可一步登天,也可萬劫不複。

萬象靈境現世時間難測,一旦現世,只要是大仙門都會憑空出現一顆巨大的紅木扶桑樹,除了入境者其餘人等難以靠近。

這棵紅木扶桑樹也象征天道對各大仙門的認可。

常瑤到人間那會萬象靈境已開,她本是計劃先去奉天宗報恩,再想辦法搗鼓這通往神界的天梯,結果剛到人家宗門前再眨眨眼就被傳進了萬象靈境裏。

作為被萬象靈境選擇的入境者,常瑤深感榮幸。

“一、二、三……十一、十二,好,人都到齊了。”客棧庭院內,頭戴白玉簪的年輕老板娘翹着蘭花指點了點站在末尾的常瑤,滿意地眯着眼道,“咱客棧一共剩下六間空客房,你們自己選,必須二人一間,不可多,不得少,若是壞了規矩可是會被懲罰的,諸位客官切記。”

站在庭院大櫻樹下的常瑤往前看了眼,除她之外十一人,八男三女。

“租期七日,到時便可離開。天黑了,還請諸位先回客房稍作休息,一會便有人送上洗漱與晚膳。”老板娘容貌豔麗,言談間一些小動作露着妖嬈,扭着水蛇腰漫步離去,留下懵逼的年輕仙門修者們面面相觑。

客棧庭院呈圓形,中間一棵巨木櫻樹,枝桠高過屋頂,在枝幹上系着不少燈籠照明。下方可見水池青石路,屋檐長廊後是挂了數牌的墨色移門。風格精致優美,絕非普通人能住的奢華客棧。

即使在庭院中也能聽見外邊熱鬧的聲響,似乎生意很好。

“這是什麽呀?”怯生生的女音吸引常瑤注意力,前頭一位圓臉少女抓着身旁少年的衣袖,略帶好奇地問,“景鴻,我們怎麽突然出現在這麽個奇怪的地方?”

少年景鴻安撫道:“或許是什麽幻境……”

“哇!你們連萬象靈境都不知道嗎?”活潑的男音插入其中,杵着青竹棍的瞎子青年歪頭望着那二人道,“現在就連一般的小宗門都會開課講《諸法》,着重強調萬象靈境的存在,你倆哪家仙門的竟然連這都不知道?”

圓臉少女弱聲道:“我們是散修……”

任泓:“……”

他又熱情道:“那不知道也情有可原,散修好,我最喜歡跟散修交朋友,姑娘貴姓?我看你骨骼奇佳,天生就是副當散修的好苗子吶!”

圓臉少女躲去景鴻身後悄聲道:“景鴻,這個人奇奇怪怪的,我們還是離他遠些吧。”

景鴻:“好。”

便拉着少女去長廊找客房進去。

“我怎麽奇怪啦?你別以為那麽小聲我就聽不見,越是看不見聽覺越厲害的常識你們不懂麽?”任泓原地憤憤不平。

常瑤一眼看去,前邊的人各個腰間佩劍,就連瞎子也不例外,絕了她上前搭話的心思,站在原地兀自惆悵這世界劍修真多。

任泓話多愛熱鬧,一個人也能叨叨許久,還真有人上前搭話詳細詢問萬象靈境一事,除了剛才兩個散修,剩下的兩男兩女都出自小宗門,知識不夠臨時補湊。

“萬象靈境呢是天道所造,是能通往神界的天階,只要通過其中歷練便可一步登天成神。”任泓哼哼道,“最後一句當然是假的,誰信誰傻,這破靈境也不先問問老子意願就直接把人拽進來這作風就不得勁,一點也不禮貌,飛升成神者不可能是個沒禮貌的家夥。再說這歷練世界亦真亦幻,難以辨別,你們不要當它是幻境,因為一不小心你可能死在這。”

聽到這的人們面色都有瞬間微妙。

身着星羅門服的少女眼裏帶淚:“那、那怎麽辦?我不想死,這要怎麽出去啊?”

“哎呀也不一定會死,哥哥我給你算一卦,我看看,好卦,姑娘,百年難得一遇的好卦,給我十金,我給你詳細解釋解釋該如何避險活着出去!”任泓那張臉笑起來的時候陽光明媚,讨喜得很,可話裏說出來的東西卻又賤又欠,十分讨打。

偏巧他一個瞎子遇見個傻子,星羅門弟子卷卷擦着眼淚道:“真的嗎?我現在身上只有五金,剩下的可以出去後給麽?我一定會給的,我拿我的劍保證!”

任泓摸着卷卷給的長劍贊道:“姑娘人美心善肯定不會欠錢不付,我看看,好劍好劍。”

旁邊另一名星羅弟子鄭志承忍無可忍,上去一腳把人踹倒:“你他娘的才好賤。”

說完拎着卷卷後領把人往長廊帶去。

任泓從地上爬起來還挺委屈:“我是誇人,你罵我幹嘛!”

常瑤看了會覺得這些仙門人腦子都有問題。

身邊站着的華服少年拉着另一人的衣袖悄聲問:“三師兄,他是不是菩提門的瞎子護法?”

“看破不說破,入境後少管他人,只顧自己就好。”被稱作三師兄的齊光皺眉環視一圈,跟小師弟段凡義說,“這次沒能跟二師兄一起,只有我看着你,你可注意些別像上次那麽毛躁搶着出頭……凡義!”

段凡義早溜去站在樹後的青衫少年身邊笑容暖暖地問:“五師兄,好巧啊,我們終于在萬象靈境裏碰面了。”

“凡義!你理他作甚,過來!宋霁雪可巴不得見不到我們!”齊光冷眼瞪去。

段凡義打圓場道:“師兄,話不是這麽說……”

“二人一間客房,你要跟他一起還是跟我一起?”齊光幹脆問道。

段凡義閉嘴,乖乖朝他走去。

常瑤這才注意到方才只瞥了個背影的青年。

他雙手抱胸姿态懶散地靠着巨樹,枝幹橫生,恰巧攔在他身後,剛師兄弟的對話并未在他心裏掀起半分波瀾,因此毫無反應。

常瑤繞樹走了兩步才見到他的臉。

身姿挺拔,玉樹臨風,單看外表清風霁月,長了張過分好看的臉,遠超常瑤對凡人外貌的認知,長眉鳳目之下,餘光輕掃她時略有幾分疏懶。青年隔絕與他人交流,立在花樹之下,在其他人都為萬象靈境兀自焦慮惆悵時,他正揚首從容不迫地觀賞透過花枝窺見的墨色夜空。

那深黑的眼眸中倒映着璀璨星光與諸天萬法。

長得最好看,也是這裏最裝的人。

以及有着對常瑤致命的吸引點:他沒有佩劍。

沒有佩劍,不是劍修,長得又如此賞心悅目,簡直完美。

常瑤主動上前道:“這位道長哥哥,要不要跟我住一間房?”

宋霁雪歪頭看過來,似有點意外地挑眉。

齊光說得對,他就不想在這遇見同門師兄師弟,遇上他倆對這次萬象靈境闖關興趣大失,也懶得去挑人組隊,就等着跟最後落單的搭夥瞎過。

反正十二個人總有一個要落單。

只是他沒想到會有人來主動邀請。

眼前的姑娘明眸皓齒,說話時眉眼彎彎笑意盈盈,言談舉止間都在朝他釋放善意。

雖然看起來嬌弱了點,但應該比前邊剩下的瞎子跟瘸子好。

宋霁雪站直身體,語調輕慢:“行啊。”

“不行!就剩一個瞎子跟瘸子了,你們倆為什麽沒有關愛弱者的心幫扶一下!姑娘我看這位小道長與我挺配,你就勉為其難去跟那瘸子……”

任泓飛撲過來要搶人,常瑤拉着宋霁雪的手就跑。

宋霁雪眉頭微蹙,好在常瑤跑得快,開門進屋反手關門一套動作快狠準,青年道長不動聲色地收回手。

任泓在門外氣急敗壞嗷嗷直叫。

常瑤還沒來得及開心,轉身就被屋裏的世界驚呆。

除了屋門剩下的三面都是破敗土牆,角落裏堆放着枯草堆,泥塑地面坑坑窪窪,就只有一片單人草席鋪在地上,床頭點着一盞慘淡至極的油燈。

門外精致華麗,門內卻落魄凄慘。

常瑤瞥見身旁道長默默轉身擡手欲要開門,她立馬背靠屋門擋着,揚首看宋霁雪:“道長,床給你睡,我可以不睡。”

如果有得選,她才不要跟外邊的劍修們呆一塊。

“床?”宋霁雪嫌棄道,“你管那玩意叫/床?”

就一垃圾草席。

常瑤保持微笑:“萬一別的房間都是這樣呢。”

宋霁雪站着沒動。

“何況大家都分好了,現在出去也改不了,剛才的老板娘還說壞了規矩會被懲罰。”常瑤安撫道,“道長你不用考慮我,我不睡就好,你睡吧,有草席也總比沒有好。”

這話裏還是帶了點小心機的。

人間男子大多都有些難以根除的劣根性。

對美色和嬌弱難以抵擋,會心生憐惜,不自覺心軟去滿足對方的要求。

這招常瑤屢試不爽。

偏偏今日栽了跟頭。

宋霁雪把草席卷起,又将角落裏的枯草拉出來鋪在地上,再将草席蓋在上邊,然後就地躺下,閉目養神。

常瑤:“……”

行吧。

也有男子不解風情,完全領略不了這種小心機。

屋內過于窄小,背貼房門的常瑤與草席也就兩步之遙。

草席與枯草堆則一前一後相挨着,乍一看屋中竟是被填得滿滿的。

常瑤靠着房門蹲下身,雙手環抱膝蓋,神色乖巧,黑亮眼眸望向青年,欣賞這人間美色。

“我叫常清,道長怎麽稱呼?”她繼續釋放善意。

宋霁雪漫不經心道:“随便。”

常瑤單手支着下颔看他,心想這男人好看是好看,但是一開口就很容易讓人起殺心。

其實她剛才聽見了段凡義的師兄叫他宋霁雪,但那場對話針對道長來說較為尴尬,常瑤善解人意不想他尴尬,這才禮貌一問。

結果他說随便。

那就随便吧。

常瑤一本正經問他:“随便道長,你覺得這次歷練的目标是什麽?”

宋霁雪:“……”

他睜開眼朝門邊虛瞥,靠門蹲下的姑娘迎着他目光時微微一笑。

宋霁雪眯眼,心道笑得還挺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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