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天涯海角 4
有些事常瑤永遠也不會知道。
宋霁雪自虐又滿足于常瑤在乎他的每個瞬間, 不論是一個眼神還是短短幾個字,這些都能讓他短暫得撫平心中傷痛與恐慌絕望,可以再次相信常瑤其實是愛他的。
那些年不是他一個人的自作多情;不是他愛而不得;不是他被心上人利用欺騙獨自沉溺美夢不願醒。
“清清。”宋霁雪微垂首凝視她清明眼眸, 啞着聲音問, “心疼嗎?”
常瑤沉默着沒有回答。
她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心中焦躁越來越重。
宋霁雪反抓着她的手,執着要等到她的答案。
“心疼, 快心疼死了。”常瑤垂首沒看他, 低低說道。
話剛說完, 那遲緩的疼痛終于蔓延到心髒位置。
宋霁雪卻聽得蹙眉:“你說過不會死的。”
雲山君臉色轉瞬變得陰沉:“日後都不許再說這字。”
常瑤:“……”
她微微張嘴卻沒能說出一個字,只有一聲難以察覺的嘆息。
被帶回廢棄家宅的顧氏一族共有十人。
其中六人曾被用刑, 渾身是血, 奄奄一息難以存活,即使被救出刑場再無藥物輔助下也難活過今夜。
還清醒的人裏有兩個小女孩,一個中年男子, 以及顧沅的貼身侍女碧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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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碧蝶聲淚俱下講訴了顧家被問斬原因,在她看來這都是冤枉與誣陷,自家老爺不可能會勾結外賊出賣行軍消息害死邊關将士們。
孟臨江悄聲道:“問斬抓的都是些親眷,怎麽侍女卻在裏邊?”
任泓肯定道:“間諜。”
孟臨江又問:“那兩個小女孩呢?”
任泓:“也是間諜。”
岳南一目光陰沉:“你看誰都是間諜。”
“此言差矣,我是瞎子, 怎麽看誰都間諜了?”任泓理直氣壯地反駁。
孟臨江:“……”
外出打探消息的一批弟子回來, 還帶了不少衣物。
昌岱将手中衣服和袋中幹餅遞給孟臨江:“我們已經被全城通緝, 再穿這一身出去行動肯定會被抓,所以拿了些衣物回來僞裝。”
“昌師兄你真是個天才。”孟臨江接過衣物誇道, “可是你哪來的銀子?”
昌岱聳肩:“搶的。”
孟臨江:“……”
看來劫刑場的罪後還要再加一條搶劫財物。
昌岱将東西分發下去時左右看了會:“詹容哪去了?”
“詹師兄在裏面照顧那位顧家的嫡小姐,叫顧沅。”孟臨江說完就抱着衣物去找角落裏的常瑤跟宋霁雪,“師尊!師娘!”
岳南一聽見這稱呼皺眉:“臨江怎麽還喊上師娘了?”
“你不懂。”任泓神色高深莫測:“他叫得沒錯。”
岳南一有點納悶為什麽自己的隊友忽然間都叛變了。
“先說正事, 你看看這個。”任泓摸着牆壁蹲下身,伸指點了點腳下,“院子裏有這玩意。”
岳南一低頭,見任泓在地上摸了摸,褐色的泥沙推開露出一截森白的頭骨。
“這院裏死過人?”岳南一挑眉,“不奇怪。”
任泓刨出半個腦袋,屈指在白骨上敲了敲:“氣息陰森,死前有怨,還有妖氣。”
“說不定是被妖殺死的。”岳南一仍舊無動于衷,“所以心生怨恨殘留妖氣。”
“怎麽感覺我說什麽你都能解釋?”任泓仰臉,“那你說這妖是不是蜚?”
岳南一幹脆道:“不知道。”
說起瘟疫總能很容易聯想到妖獸蜚,它是制造瘟疫的罪魁禍首,一般有大疫嚴重時必有它的身影。
常瑤不忍繼續聽那二人苦惱院裏的骷髅頭,悄聲跟宋霁雪道:“這具屍骸不必多查,對歷練沒用。”
宋霁雪問她:“你知道是誰?”
“我二哥。”常瑤給他穿着僞裝的外衣,低聲答,“他渡劫時就死在那。”
因為九尾天狐渡劫失敗削了半數功力抗不過雷劫,常瑤與大哥伏燼同時趕到把他救下,帶回狐山養了數十年,至今傷未痊愈。
不可一世,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定國将軍最後死在一座廢棄宅院,與枯樹爛泥相伴。
宋霁雪抿唇問:“怎麽死的?”
“之前不是跟你說了有把劍叫做啞音,持劍者不能傷自己的心上人。”常瑤朝破爛挂滿蜘蛛網的屋內看去,“他被自己的心上人用啞音刺死在這。”
屋中昏暗,靠着日光勉強能視物,師天颢站在木床邊低頭看向囚服女子,她生得妩媚精致,哪怕是簡陋的囚服白衣也掩不住一身光芒,在牢中受了些許折磨,傷痕累累與額頭汗珠卻只讓她顯得更加嬌弱惹人憐愛。
在歷情劫的前塵往事中,是定國将軍抓回被顧家餘黨救走的顧沅,把她關在這廢棄宅院,随後日日夜裏來此。
憎恨顧家害死自己兄弟手足的同時又無法對她心狠看她去死。
愛恨交織彼此折磨。
本是最純粹的情感卻因兩人的身份地位而變得複雜無比。
所以師天颢才能與失去常瑤的宋霁雪共鳴,稍微理解他的心情如何,也有幾分同病相憐,才在當年宋霁雪闖無咎山跟伏燼打起來時勸大哥留人一命。
他并非沒有反省,這麽多年無數次回憶死亡的那一幕。
情劫,不過是一道劫而已。
都知道放下了就好,但想要說服自己的心仍舊不容易。
顧沅因為傷口疼痛蹙眉,發出不舒服的低哼。
師天颢習慣性地伸手去撫平她眉頭,卻在快要觸及時猛然驚醒,手停在半空變得僵硬。
他沉眉看着顧沅。
時間真是一劑良藥。
讓他血淋淋的傷口結痂脫落,只留下醜陋的疤痕。
也許再過很長一段時間後連疤痕也會消失不見。
師天颢緩緩收回手。
他得做出決定,是要讓顧沅被銀甲将軍發現帶回去重蹈覆轍,還是……
師天颢垂眸看着腰間佩劍沉默片刻後轉身離開。
他開門出去一路無視他人,徑直朝角落裏的常瑤走去。
宋霁雪拉着常瑤往後撤了一步,即使知道是親哥哥也下意識地拒絕他人靠近。
師天颢并未在意雲山君的占有欲,他這段時間看得多也習慣了,哪天宋霁雪不這麽做才要奇怪。
“啞音給你了。”師天颢将腰間佩劍遞給常瑤。
常瑤伸手接過,有點驚訝:“你确定嗎?”
師天颢回頭看了眼屋內:“我現在要帶她走。”
九尾天狐做出了什麽決定無人知曉。
他将啞音給常瑤後便帶着還昏迷不醒的顧沅離開。
離去時被齊光看見,皺眉要攔:“這是誰家弟子?怎麽把人帶走了。”
常瑤上前道:“雲山君同意的。”
齊光見她跟前任雲山夫人長得一模一樣的臉就覺得晦氣,冷笑道:“你算什麽東西也敢到我跟前來?”
桑瀝在心裏說服自己這是替身,是冒牌貨,鼓起勇氣呵斥道:“讓開!頂着與半妖一模一樣的臉還如此放肆。”
常瑤攔住正握着稚鬼欲要出鞘的宋霁雪,似笑非笑地望向桑瀝道:“怎麽,這張臉讓你想起清潭峰的事害怕了?桑瀝,你是不是很久沒在這張臉前跪下求饒了?”
桑瀝似被驚雷劈中,剛淩厲的氣焰消失殆盡,轉而臉色慘白,膝蓋一軟差點直接跪下。
齊光手快将他撈起來皺眉:“桑瀝,你怎麽回事?”
“你、你怎麽……不可能……你不是……死了嗎?”桑瀝滿眼驚恐,望着常瑤時不住搖頭,雙唇顫抖連話也說不清變得斷斷續續。
常瑤面帶三分譏笑,微勾的眼尾睥睨的姿态,那目光像是在看随手就能捏死的蝼蟻般輕慢又充滿威脅,是刻進桑瀝骨子裏無法忘記又深深懼怕的模樣。
“桑瀝,你清醒一點,她不是常瑤。”齊光抓着他衣領強行把人提起來不讓他滑跪在地,神色威脅道,“你怕她做什麽,別自己吓自己!”
“不不……不是的,是她,三師兄你救救我,她回來了,常瑤回來了!”桑瀝反手抓着齊光往他身後躲去,吓得失去禮儀分寸,像是只驚慌逃竄的過街老鼠,“三師兄你救救我!霁雪、掌門,掌門你救救我!”
孟臨江等昆侖弟子都看得呆住。
他們誰也沒見過桑瀝如此驚慌狼狽的一面,此時桑瀝的行為在他們眼中無疑是突然發瘋,讓人一頭霧水難以捉摸。
齊光安慰和威脅都沒有用,桑瀝還是拼命往他身後躲止不住要跪下去,在這裏朝長得像常瑤的替身跪了像什麽話!絕對不行!
憋着一口氣的齊光狠狠地瞪眼望向雲山君道;“宋霁雪!”
“叫他做什麽?”常瑤不悅道,“憑你的身份也該叫他一聲掌門或是雲山君,怎麽敢直呼其名?”
齊光/氣笑了:“他還得尊我一聲師兄!”
常瑤挑眉笑道:“你配嗎?”
“你!”齊光忍無可忍,當即放手桑瀝朝常瑤走去。
被師兄放手的桑瀝噗通一聲就給常瑤跪下。
靠牆看熱鬧的岳南一剛要起身被任泓拿着青竹棍攔下:“哎呀別管他們,以前瑤妹也沒少跟他打。”
岳南一總算覺得哪裏不對勁。
這替身比之前那些假冒的也太像真的了。
常瑤新得了劍,正好拿齊光練手,雙方拔劍交戰斬出十字時星火四濺,啞音是號稱可斬世間萬物的神武,除去持劍者的心上人,什麽都可以斬。
萬象靈境裏被削去靈力,兩人揮出的劍招卻依舊淩厲,齊光有所輕敵,開場就被心狠的常瑤壓着打,劍勢震得他虎口發顫,震驚後退。
啞音劍刃輕易隔斷他的鬓發在臉上劃出血痕。
“住手!”巫山君與大陰山君同時出口阻止,上前分開兩人,“這是幹什麽?都什麽時候了還自己人打自己人!”
大陰山君勸道:“如今當務之急是找到瘟疫蔓延之處,可不是在這裏內讧。”
常瑤收劍回到宋霁雪身邊,餘光掃了下跪地的桑瀝心中嗤笑,牽着宋霁雪的手離開。
任泓問道:“去哪!”
“去找瘟疫線索。”常瑤頭也不回地說。
“那行吧,光在這裏看你們吵啊打啊的也沒用,還是出去到處找找看。”任泓伸了個懶腰,朝星象門的弟子揮手招呼,“孩兒們,跟本護法一起去溜街嗎?”
星象門弟子紛紛捂臉扭頭。
離開廢棄家宅,走在僻靜的深巷中常瑤将啞音遞給宋霁雪:“你剛看見了吧?我拿着啞音能傷到齊光。”
宋霁雪接過啞音挽劍轉了兩圈,手感與劍鳴聲一模一樣,确實是那天在山崖拿到的劍沒錯。
“你看。”常瑤在他持劍的時候擡手握住鋒利劍刃,宋霁雪蹙眉,卻見那細皮嫩肉的掌心一點傷痕也沒有,這最鋒利的劍此刻如水泡沫,傷不到她分毫。
宋霁雪停下腳步,眉頭舒展,與常瑤對視目光晦暗。
“妖族有巫祝之舞,跟修界賜福術一樣,能保佑你萬事順遂,你就要渡劫了,我給你跳一段。”常瑤從他手裏拿回啞音,以僅有的靈力為他跳一段巫祝之舞。
舞動的細腰與長臂讓人移不開眼,可常瑤手中長劍氣勢淩厲又帶幾分殺意,每一招都貼着雲山君而動,若抛開巫祝之舞的前提必認為每一次劍身擦過肌膚衣衫都是殺招,可啞音總會在要傷到他時停住,再難往前。
宋霁雪視線随着常瑤轉動,袖中手指輕輕顫抖。
天地間的熾烈日光忽然間變得溫柔,兩人視線交錯的剎那讓宋霁雪心髒填滿,又酸又甜也痛苦滿足,他有瞬間的茫然與歡喜,卻也下意識地去分辨真假。
常瑤想借啞音讓宋霁雪重拾自信,去相信他所感受到的。
不願意讓宋霁雪對這份愛意真假的執念與猶豫成為他渡劫飛升的絆腳石。
劍尖最終停留在雲山君咽喉,常瑤微擡下巴,與他隔着一劍的距離道:“試試。”
宋霁雪五指攥緊。
常瑤柔聲道:“你要相信自己,曾經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我始終愛着你。”
宋霁雪凝視着她的眼眸,這瞬間沉溺其中。
雲山君緩緩擡手張開五指握住鋒利的劍身。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出現,無論他握劍的力道有多大,哪怕骨節泛青啞音也沒能劃開他的皮肉給予他半點疼痛。
宋霁雪握劍的力道仿佛是要把劍碎裂,別說神武,就算是很鈍的劍也該割的他滿手是血。
雲山君看見常瑤朝他笑了笑。
一如當年在上元城熱鬧的街市得她回眸一笑修成心劍。
此刻也從這一笑中放過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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