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回家、火車

電視轉播頒獎儀式的時候,李陣正在棋社裏下棋,棋友指着電視驚訝道:“啊呀,這不是小李麽,厲害了厲害了,冠軍呦!”

李陣這幾天并沒關注電視,乍一看到李奕之愣了,李奕之在電視裏,手上捧着獎金的大牌子,正和陳松睿握手。

李陣忽然蹦出來喊了一句,“竟然敢摸我徒弟的手!”,然後炸毛狀的走掉了。

弄得一棋社的人面面相觑,“李老師剛才說了啥?”

這幾天因為煤球要上線報名參加網絡圍棋大賽,好不容易煤球這個馬甲和李奕之親近了一點,所以陳璟也就經常上這個馬甲,後來無意間聽說李奕之說他的小徒弟怎麽老不上線。

陳璟這才驚覺,自己馬甲開得有點多,顧此失彼了。

為了不掉馬,陳璟開着小徒弟天元蛋蛋上了線,倆人聊天的時候,李奕之又無意聊起了煤球大人,說不知道天元蛋蛋和煤球對弈一場是什麽樣子。

陳璟瞬間覺得有點出汗,是什麽樣子?那不就是左手和右手對弈的樣子麽……

于是陳璟雙開了電腦,這樣徒弟天元蛋蛋和大神煤球就都在線,結果差點發消息發串頻。

有一天李奕之會發現,其實他身邊形形色色的角色,都是肚皮發黑的煤球……

葉然是這場比賽特邀的傳譜,當然也跟着小火了一把,本來葉然的圍棋生涯就是諸多坎坷的,他當年是最被看好的少年棋手,天資聰穎,但是因為沒錢,一度打算放棄圍棋。

就在葉然已經退出棋壇的幾年,又奇跡般的重返了棋壇,那時候棋壇還熱鬧了一陣,但是葉然一路比賽一路都不順心,還被人起了綽號叫葉綿羊,很溫吞很軟很好欺負。

葉然這年已經二十九歲了,其實他幾年前比賽失利一直和心态有問題,試想一個為了夢想的人,如果被人強制潛規則了,怎麽可能會順心。

葉然和莫崇遠剛開始的關系就是強制的,莫崇遠有錢,有權,錢多的是葉然一輩子都賺不來的,一生下來就高人一等。

莫崇遠提出用金錢維持這種關系,可以幫助葉然重返棋壇,葉然那時候頹廢的要死,他想着既然已經這樣了,再不接受他的錢,豈不是自己虧大發了,不過他雖然接受了,卻不順心。

時間慢慢過去了,莫崇遠對他說來也挺好,而且莫崇遠即使逢場作戲,也不會出去亂搞,倆人漸漸緩和了很多,以至于到現在關系,更像是情侶。

葉然出名了,論壇上就有人扒他為什麽能重返棋壇,學棋是要錢的,參賽也是要錢的,世界各地的跑,住各種酒店當然更是要錢的,這些不會是比賽官方報銷,如果沒有贏得獎金,那就是空投。

葉然怎麽可能一下子多出這麽多的錢,顯然是有人資助。

不過他們想扒出什麽幾乎不可能,莫崇遠總是能在第一時間把新聞買下來。

李奕之和葉然正打算去逛逛夜市,葉然的手機忽然響了,是個陌生號碼,因為名氣大了,開始有人請外援去各地參賽,這個外援費可是不能小觑的,葉然想掙錢的時候也會接幾次活兒。

葉然沒想就接起來了。

他“喂”了一聲,對方半天沒說話,葉然皺了皺眉,看了一眼號碼,又喂了兩聲。

李奕之納悶道:“誰來的?”

葉然也納悶,“不知道,沒聲兒。”

那邊就在這個時候終于開口了,“你幾年沒回家了?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不回家啊?”

葉然沒反應過來,“您找哪位?”

對方冷笑了一聲,說道:“果然名氣大了,連媽都不認了。”

葉然頓時愣住了,睜大了眼睛,握着手機的手都緊了緊。

葉然半天沒說話,他的表情非常僵硬,竟然有一絲下意識的懼怕。

對方又冷笑一聲。

他這才回過神來,喉頭滾動了好幾下,說道:“我……我沒有,我正想回去……”

對方聲音赫然拔高,“你想回來?你還想着回來!你一走二十年,有你這樣的不孝子麽,我就是養頭豬,還能宰了吃肉!養你這種白眼兒狼幹什麽!你說幹什麽!你大了,翅膀硬了,怕我打你,你就連家也不回了,在電視上和有錢人合照很光彩是不是,嫌棄你媽了?!”

“我……我沒有……”

葉然的表情頓時變得很可憐,嘴唇抿了抿嘴,李奕之幾乎能看見他眼裏有眼淚在打轉兒。

這種表情有點兒害怕,有點兒恐懼,有點兒委屈,還有點兒無辜,李奕之坐在旁邊都聽見電話裏的聲音了,能讓沒心沒肺的葉然這麽恐懼的,自然只有她媽。

葉然的媽媽叫孔婧,葉然小的時候竟讓被她狠狠的毒打,為了爬樹被打,為了把水灑了被打,為了沒有擦地被打,為了回家晚了被打,總之什麽小事情都能被打。

那種年紀的男孩不淘氣才是有問題,結果葉然被生生打成了見了母親就發抖,像篩糠一樣,李奕之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孩子會恐懼母親的。

後來葉然出去學棋,孔婧對他不聞不問,那種表情全胡同都知道,走了才好,走了少一口人吃飯,根本沒一點兒挽留。

現在卻打來電話質問葉然為什麽不回家。

葉然握着手機的手不自主的發抖,聲音都有些哽咽,孔婧的罵聲終于停歇了,頓了一兩秒,“給我滾回家來,下周我要是沒看見你,我就當你死了!”

葉然聽見挂斷的忙音,把手機一送摔在桌上,喉頭快速的滾動了好幾下,眼淚才沒掉下來。

李奕之伸手輕輕拍了拍他,雖然孔婧的聲音很大,但是他到底沒聽清楚對方在說什麽,其實都不用聽,孔婧罵自己兒子的話整條胡同聽了好幾年。

大家是鄰居,但終于不是一家人,也不好管人家的家務事,兒子還那麽一點點的時候就開始罵,長大了罵不夠開始打,也難怪秉性這麽開朗的葉然都會害怕。

被罵多了也會心理疲勞,但奈何那是親生的母親啊,被這麽罵,葉然覺得委屈。

路邊攤兒上菜的速度挺快,老板把菜上齊了,葉然卻沒有心情去吃。

李奕之知道他心裏不好受,所以也沒有出聲,讓他先靜一靜。

這麽多年李奕之一直住在胡同裏,孔婧也住在胡同裏,很陰森從來不和其他鄰居說一句話,他還以為孔婧已經忘了自己有這麽個兒子了。

葉然隔了很長時間,終于開口了,“我得回家一趟。”

“什麽時候?”

“我明天就去買火車票。”

李奕之想了想,離新人王的比賽還有很久,網絡圍棋大賽又是在網上對弈,所以時間還算寬裕。

“我明天跟你一起去買票,我也回家看看師父。”

葉然驟聽到“回家”兩個字,條件反射的抖了一下。

李奕之嘆了口氣,他這輩子沒有血緣的親人,上輩子被父母寶貝着賦予厚望,卻在最後被父母深深的傷害。

其實任何人歧視他,看不起他,唾棄他,不管媒體新聞報紙怎麽不堪的說他都行,炒作這東西很微妙,嘴長在別人臉上,還不允許唠嗑麽。

但是唯獨家人,唯獨親人,讓李奕之陷入了絕望,在最艱難的時候,至親的親人沒有保護他維護他,甚至為了臉面和他斷絕了關系。

李奕之當時覺得天都塌了,砸下來讓自己體無完膚。

他能知道這種痛苦,葉然也是,在親人眼裏,葉然就是個不順心可以打可以罵的人,還不如個野孩子。

一頓飯吃的怏怏不樂,葉然幾乎沒怎麽動筷子,李奕之也吃不下。

回去之後葉然直接回了自己房間,李奕之打開電腦,登上論壇,葉羊羊的名字顯示是灰的。

李奕之想了想,還是點開旁邊一地羊毛的頭像。

沛辰:你現在忙不忙?

一地羊毛:有事麽

沛辰:你去看看葉然吧

一地羊毛:他怎麽了?生病了?

沛辰:沒有,他媽媽打電話給他

一地羊毛:他母親?

沛辰:他現在心情挺差的,你能去看看他麽

一地羊毛:那我先下了

一地羊毛:謝謝

莫崇遠沒有多問,就下了線,看來是要趕過來。

李奕之忽然覺得,其實找個男人也沒什麽不好,莫崇遠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對葉然很關心,在這種情況下不會多問就準備跑過來。

李奕之想着,腦子裏不由自主的出現了陳璟的樣子,重重的嘆口氣,随即晃了晃頭,要找個男人,也要找個喜歡男人的男人。

這到底是小衆群體,會被人歧視,被人看不起,甚至名聲受到牽連,顯然他不希望陳璟是同類。

李奕之拿起旁邊的翡翠棋罐,用指肚輕輕的摩挲着,讓涼涼的翡翠慢慢染上人體的溫暖。

煤球:你今天上線很早

沛辰:嗯

煤球:生病了?

沛辰:沒有……

煤球:興致不高

沛辰:嗯……

煤球:來一盤?

沛辰:不了,明天要早起去火車站買票

陳璟放在鍵盤上的手一緊,李奕之說他要買票,難道不在南京逗留了?

煤球:新人王賽也在南京,你怎麽去買票?

沛辰:朋友家裏有點事要回去,我也跟着回去看看

煤球:哦

陳璟松了口氣,但是一想到李奕之這段時間就回在北京呆着,而自己在南京,豈不是又不能見面了。

這些天陳璟為了不打擾他比賽,一直沒過來找他,而且陳璟總覺得老過來有些太殷勤了,雖然自己沒什麽壞主意,不過這麽殷勤的對待一個人,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反感。陳璟就只能披着馬甲和李奕之聊天。

他苦惱了一會兒,助理正好送來了競标書,是下個月競标地皮的事情,是北京的一塊地,要改成高檔的住宅小區,陳氏集團打算拿下來。

陳璟看着競标書,瞬間就有了想法,讓助理明天去買南京到北京的火車票。

助理還以為經理要先去北京考察一番,工作這麽用心,但是買火車票讓她大為不解。

第二天李奕之和葉然就去買票了,最近的班次只有到北京的硬座,葉然着急回去,就買了票。

助理報告給陳璟,說最近的只有硬座,讓經理再等等,結果陳璟說了,就要硬座。

葉然走的時候莫崇遠還來送他,開了車把他的行李拉上送到火車站。

李奕之坐在後座,葉然坐在副駕駛,臨下車的時候莫崇遠把葉然叫住了,這個時候李奕之已經下了車,不小心回頭瞥了一眼,正看見莫崇遠一手撐在副駕駛上,一手按着葉然的肩膀,在他嘴唇上輕輕親了一下。

李奕之沒想到這麽巧被自己看見了,有點不好意思,趕緊回過頭去。

倆人上了火車,葉然提了好多禮物,看起來是要帶回家的,因為昨天他們沒吃什麽就回來了,當然也不會去逛攤兒,顯然是莫崇遠帶給葉然,讓葉然帶回家去的。

很用心思,都是高檔貨。

李奕之把行李舉起來,放在火車頂的架子上,剛提起另一個拉杆箱,忽然箱子一輕,被旁邊的男人墊了一下,順勢塞在了架子上。

李奕之下意識說了一聲“謝謝”,轉過頭去就呆住了,竟然是陳璟。

“師父。”

李奕之愣了半天,才驚訝的說道:“你怎麽也在這裏?”

陳璟面不改色的說道:“去北京談生意,師父呢?”

“我回家去。”

其實李奕之想說談生意怎麽還坐硬座,不過一想,可能很急吧。

李奕之的座位和葉然是對着的,中間是古老的小桌子,也就能放兩瓶水,再放兩盒泡面,火車上必不可少的就是泡面。

陳璟看了一眼自己手裏的票,不是和李奕之挨着的,幸好坐在李奕之旁邊的人是一個人獨自出行,陳璟和他換了票,就在李奕之旁邊坐下。

葉然經過一晚上,好像又沒事兒人似的,大咧咧的,葉然當然見過陳璟,他們還交過一次手。

讓他沒想到的是,陳璟管李奕之叫師父。

火車是下午的,一晚上加一上午,中午就能到北京。

下午過的還算快,因為剛坐上火車,葉然很健談,能活躍氣氛,他旁邊一直沒人坐,可能是中途站上車的票。

晚上吃飯自然是泡面,雖然車上有賣晚餐,也有餐廳,不過火車上的東西太貴,便宜的很難吃,想吃高檔的有,但是吃不起。

茶水間放着一個飲水機,可以加熱那種,飲水機在這時候還不常見,挺稀罕的,但是等到晚上吃泡面的時候就覺察出來了,這玩意燒水太慢,打一碗水之後就要重新燒。

李奕之和葉然排了半天隊都沒等上,陳璟起來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拎了一個塑料袋,袋子裏是三盒盒飯,一看就是裝冤大頭,去餐廳買來的。

吃過了飯就沒事可做了,天色一暗,車廂裏就更顯得暗,硬座的緣故也不能躺着,大家就開始依靠着窗戶睡覺。

李奕之靠着窗戶睡了一會兒,但是睡得不踏實,畢竟硬座不舒服,約莫一個小時之後有點落枕,臉頰上還硌出了印子。

陳璟拍了自己肩膀一下,輕聲說道:“師父你靠着我吧。”

李奕之當然不想靠着陳璟,畢竟自己是個男人,雖然沒多少肉但是骨架子沉,陳璟還坐在外手,也沒東西靠着。

不過陳璟完全沒有給他考慮的機會,說完了就輕輕壓了他的頭一下,讓李奕之靠着自己的肩膀。

起初李奕之全身都僵硬了,陳璟長得高,肩膀的高度正适合李奕之靠着,也不會落枕。

時間長了,李奕之也慢慢放松下來,火車一搖一搖的,架不住困意,李奕之最後就把重量都交給了陳璟,老老實實靠着陳璟睡着了。

陳璟看他睡着了,把搭在一邊的外套勾過來,給他蓋在身上,免得着涼。

李奕之一直睡到了天色微微發亮,陳璟沒有醒,頭微微仰着向後靠着椅背。自己身上搭着陳璟的黑色西服外套,被壓得有點兒皺皺的。這個角度看過去,陳璟的鼻梁很挺,眼眉輪廓硬朗,透着一股介于青年與男人之間的英俊。

倆人的手還握着。

李奕之頓時覺得手指發燙,被陳璟觸碰的地方似乎要燒起來,他小心翼翼的抽回手來。

他這樣一動,陳璟頓時醒了,看了他一眼,似乎沒覺得倆人挨得太近,只是說道:“醒了?再睡會兒麽?”

李奕之趕緊搖搖頭。

因為葉然還沒醒的緣故,李奕之打算等會兒再去洗漱,免得吵醒了葉然。

他坐直了,朝窗戶外面看,手放在腿上。

窗外很荒涼,種着一溜兒的樹,因為太陽升起來反光的緣故,李奕之能在窗戶上隐隐約約看到陳璟的影像。

陳璟先是雙手抱臂,仰起頭,又眯了一會兒,不過沒幾分鐘就睜開了眼,似乎沒睡着,之後略微側過臉一點兒。

李奕之看着窗外,陳璟就保持着剛才的姿勢,側頭看着李奕之。

李奕之發現那個人看着自己,不過沒有動,只是放在腿上的手不由自主的握了起來,似乎仍然覺得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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