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白首方悔

胤禩好不容易得了一天整休不必辦差,只睡了半個上午刷了一匹馬,就被皇帝死皮賴臉拖回皇帳拘着。雖然胤禛許他不必侍候筆墨文書,但帳子就那麽大點兒地方,前面又有蒙古人時而求見,連眯覺都不能安生。

下午皇帝讓年輕的世子小貝勒們自行打獵,互相認識切磋,自己仍舊批折子。

批到一半,皇帝正調戲昏昏欲睡的弟弟,就聽見帳外來報襄親王求見。

胤禛揪住弟弟問:“你上午同襄親王都說了什麽,給朕交交底兒,免得朕應對不當。”

胤禩呵欠連天:“記不清,謊話誰記得?”

胤禛自覺無趣,将他扔回床鋪裏用被子埋好:“昨晚累了半宿,喝一碗安神茶你先睡一覺,晚上朕陪你去跑馬。”

胤禛轉回前帳,宣了襄親王入內。

他其實真不大喜歡這個名義上的弟弟,總覺得這個博果兒同老十四有什麽地方挂像,都是仗着身份和母妃橫沖直撞,對自己這個做皇帝的兄長絲毫沒有應有的敬畏。

當然胤禩也不敬兄長滿口謊話,所以被他滅得徹徹底底,現在還躺在龍床上。

博果兒進了帳子急急忙忙打了千兒:“皇兄萬福,臣弟給皇兄請安。”

胤禛免了他禮,問他這個點兒怎麽不和蒙古世子幾個去圍獵松快筋骨,就聽見襄親王張嘴道:“臣弟想向皇兄讨個人。”

胤禛心頭有不好的預感,沉聲問:“你想讨誰?”

博果兒四目望望,壓低了聲音道:“皇兄,咱們兄弟明人不說暗話。臣弟舍不得宛如,你把她還給我吧。”

胤禛深吸一口氣,在心頭大罵胤禩一千八百遍。這厮口才果然不同凡響,昨日之前襄親王還一副要将不守婦道的老婆殺之後快的表情,過了半日就成妻奴了。

皇帝沉着臉開口相斥:“胡鬧,你福晉去年早沒了。宮裏只有董鄂氏烏雲珠,你自己把老婆弄沒了怎麽找朕讨人?”

博果兒毫不退讓,就差當着皇帝撒潑打滾:“管她是宛如還是烏雲珠,反正臣弟就是喜歡她。當日是臣弟對不住她,皇兄富有天下什麽樣的女人找不到,就可憐可憐弟弟把她賞還給我吧。”

胤禛總算遇到一個比自己還不講理的人。他也終于知道為什麽總是看襄親王不順眼了:這厮同老十四一個樣兒,無理取鬧舉止悖狂,只會跟朕搶老八!

老八你到底給他們灌了什麽迷魂湯?

皇帝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同弟弟擺事實講道理:“你看,今年你也是十八歲的人了,當年皇阿瑪八歲管家,替太祖皇帝将随軍事務打理得妥妥帖帖。你也收收心,替朕好好跟蒙古世子打交道。差事辦好了,什麽樣的女人沒有,你喜歡多少朕都賜給你。”

博果兒一針見血戳破皇帝的甜言蜜語:“臣弟把差事辦好了,皇兄就能把宛如還給臣弟?”

胤禛額頭青筋暴起。“除了他,別的任你選。”

“臣弟就喜歡她!”

胤禛氣死了,除了太後,兩輩子還沒人敢這樣同他唧唧歪歪讨價還價。于是他開始釜底抽薪,敗壞老八名聲:“你以為你喜歡的女人是個好鳥?她若真是貞烈節孝的,又怎會趨吉避兇入了朕的後宮?”

博果兒聞言喜道:“皇兄不喜歡她,正好還給臣弟。”

胤禛憋屈磨牙:“她已經挂了名號入宮為妃,還是皇貴妃,哪能送來還去?你以為還是以前在關外嗎?妻妾互贈?你以為禮部和禦史不會血濺金銮殿?”

博果兒忽然靈光起來,當即提議道:“皇兄能令人詐死入宮,不如再做一次?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會讓皇兄為難。”

胤禛耐心耗盡拍案而起:“她你就別再想了,就算朕允了貴太妃也不會許她進王府。你不會忘了當年她連死了都不得你半分側目,你就沒想過是她求了朕脫離王府?”

博果兒嘴唇緊緊抿住,就在皇帝不耐即将命他道乏時,忽然一撩袍子雙膝跪倒:“皇兄,臣弟從小從來沒真求過什麽東西,為宛如臣弟第一次求了太後,今日臣弟就再求一次皇上。皇兄就把宛如還給臣弟吧,臣弟是真喜歡她,不管她什麽名分進門,都會好好待她。”

胤禛這下真傻眼了,老八到底給他說過什麽?博果兒就一點不介意老婆跟了別人,居然還在他面前指天誓日會痛改前非。

這件事情的起因還是董鄂氏先與皇帝不清不楚吧?

皇帝也暴躁起來,未經深思話已出口:“誰都可以,他不行。你不用再求了,他跟了朕,一輩子除非死也只能跟着朕。”

博果兒聞言陡然起身梗着脖子吵道:“皇兄太霸道了,宛如原本跟的是臣弟,是皇兄用手段弄去,要論從一而終她到死也該是臣弟的人!”

皇帝怒道:“朕最後說一遍,你福晉被你側福晉聯合太後弄死了,說不定貴太妃也知道這事。她跟着你回去只有再死一次,你護不住她。真為她好,就當她已經死了,跟誰也別提。事情鬧大了太後要出手誰都攔不住。”

他故意扯上太後貴太妃,順帶連同襄親王的側福晉也一道打下水,用意自明。

襄親王怒視兄長:“皇兄真不肯放宛如回來?”

皇帝默念一句襄親王也算長輩朕不計較,回道:“你能說服太後貴太妃,再來同朕說情。但醜話說在前頭,事情鬧大了只會害死烏雲珠。太後不會容忍一個挑撥兄弟關系的女人存在,貴太妃也一樣。你自己掂量清楚了。你已經屈死了一個福晉,還要再害朕的皇貴妃一次?”

襄親王默了,面上還是年輕人特有的單純憤怒,不過眼神間已有松動。

道乏過後,襄親王整個下午都在回憶當日府裏宛如病重時額娘與博爾濟吉特氏都說了什麽做過什麽。

胤禩對于整件事情毫無所覺,他是猜到太叔公會試探皇帝,但低估了襄親王的執拗與不識時務。他自以為再嫁之身太叔公定然嫌棄不要,卻忘了彼時入關之初,連太後與貴太妃都是改嫁過,襄親王耳濡目染并不認為這是多大的事。

夕陽西斜的時候,胤禩睡飽起身,自覺肚子有些餓。

胤禛也在內帳歪着,就着一盞酥油燈看東西,頭也不擡:“你總算舍得起身了,可憐朕操勞整晚整日,天黑了還要舍命陪君子。”

胤禩直接無視了胤禛話中的調戲,起身挪到矮桌上拿酥油饽饽吃。

“別吃這個。”胤禛扔出一本折子打飛他手裏的餅,道:“你一整天沒吃正經東西,一會兒還要跑馬,朕讓他們去熱點宵夜,吃完了就出發。”

胤禩驚訝了:“四哥真要陪弟弟遛馬?這個時候了?”他以為老四只是說說,拖延時間打發他。

胤禛低頭嘩啦啦翻折子:“朕說過這輩子不诓你,應過你的事情從來算話。不過是跑馬,就算你要幹政朕不是也趕着把折子送你跟前?”

胤禩傻眼,皇帝表白他吃不消。

胤禛擡頭睨他一眼,哼道:“朕的秉性就是這樣,你別拿年羹堯的事情來說事。他是他,你是你,朕分得清楚。”

胤禩更驚訝了,下午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廉親王後知後覺地察覺皇帝不尋常的苦逼氣場,一時也不敢插科打诨胡亂撩撥哥哥,默默對坐,乖巧安靜地用了烤羊肉與奶茶。

或許只是京城的折子讓他不爽了?

胤禩很樂觀的想,他這幾天真挺老實的啊。

用過宵夜,皇帝特意囑咐胤禩穿厚實些,風帽帶好,連披風都要內襯狐絨的。

不過是去遛個馬,有必要這樣?

很快胤禩就發覺不是皇帝陪自己跑馬,而是自己陪着皇帝哥哥發洩精力。胤禛把馬抽得厲害,兩人風馳電掣般在無垠的草甸上飛馳,将跟随護衛的侍從甩得老遠。

初夏夜裏的寒風刮在臉上脖子上,微微刺痛的折磨讓人想起了當年出兵準格爾的軍旅生涯。行軍最艱苦的時候,日夜追擊流寇,京城的糧草補給跟不上,沒有熱水熱食,一日連同皇帝都只能用一餐果腹,手腳滿是血漬髒了只能浸在暗河溪水裏泡一泡。

皇帝一口氣不曾停歇,在夕陽落盡之前沖上矮坡,胤禩後一腳跟上。

一直到餘晖落盡,二人都不曾開口說話。

美景共賞同享,一種共分天下的暢快與肆意。不必開口,盡在不言中。

“再過多少年,戰火終将燒到這裏。”皇帝沒說話,胤禩緩緩開口,輕聲嘆息。

胤禛怔怔的,許久方道:“早年讀宮史,只覺皇阿瑪文治武功古今罕有,也偷偷想過世祖無能,為了一介婦人尋死覓活罔顧江山于不顧,無論禪位還是駕崩都窩囊得很。一代君主一輩子沒因政績聞于世,反倒因為紅塵情結為人津津樂道,令愛新覺羅氏蒙羞。”

胤禩靜靜聽着,不打岔。

老四想過的,他也不是沒想過。玉牒族譜雖然改了,襄親王福晉只博爾濟吉特氏一人,但悠悠之口難堵,豈是掩耳盜鈴能遮掩的?

“但如今再看,世祖比許多八旗宗主更有遠見。”胤禛忽然又道:“多少旗人随太祖拼殺、随太宗入關,為的只是搶銀子擄女人,大殺四方再回關外過四處游牧的逍遙日子。世祖卻已然見識了蒙古做大的危機,拼着母子不合的名聲始終不肯讓蒙古妃嫔生下子嗣。”

胤禩亦想起投身兩年來,太後的咄咄逼人之勢,心有餘戚。

胤禛揚揚鞭子在空中甩了空響:“世祖頂了多少壓力,罷諸王貝勒貝子管理部務,推行漢學重用漢臣,又得罪了多少宗親王室?孝惠太後到死都不肯開口說漢話,這般與皇帝對着幹,怎麽能怪世祖皇帝寵妾滅妻?”

胤禩仍是聽着不說話。

胤禛在發洩,胤禩清楚。胤禛在探尋往後的路,所以他默默作陪。

他胸中亦有抱負,亦有豪言壯語,亦有海清河晏的壯麗山河。

這一切,都在等待一個機遇,或者等待一個真正的伯樂。

“老八。”胤禛又開口了:“你來幫朕。”

胤禩擡頭回望過去,眼裏趁着落日餘晖的光芒,閃爍不明。

胤禛面色平靜地看着胤禩:“一切都還沒發生,還來得及。你願不願?”

胤禩目光柔和下來,一句願不願意的征詢比甜言蜜語更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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