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石黑好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下巴。

這這這

他有幾分疑心,打量了陸拂拂一眼。

但少女這一舉一動,幹淨利落,盤着腿十分自在利落,說話聲兒又脆又直,一點兒都沒那種貴人們的彎彎繞繞。

身上這股熱鬧勁兒和他們所接觸的姑娘女人沒兩樣,這是不論如何都學不出來的。

而且……王後也犯不着為了拉攏他們這幾個大老粗,故意學這副做派。

心念電轉間,石黑已經信了七八分。

其他人沒想那麽多,卻早已“哄”地一聲,炸開了鍋,激動地七嘴八舌,你問一句我一問。

“王後是哪裏人氏?”

“聽王後這口音可是豫州的?俺老家就在豫州呢!”

“王後你……你真是……咱們這兒出來的啊?”

有些問題已然十分冒犯,聽得石黑心驚肉跳,恨不得上去一個暴栗。

然而女孩兒卻沒有絲毫不适,有問必答。

耳聽王後竟然也和他們一樣,都是莊稼漢生的,笑容又和善,說話也沒那酸不拉幾的習氣。

衆人之中無形的距離被拉近了不少,那隐約的隔閡也在幾碗黃湯下肚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又有幾人壯着膽子問了不少王宮新鮮事兒,拂拂口齒伶俐,俱都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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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拂她是真的喜歡這種氛圍,也喜歡和這些将士們漫無邊際地胡吹侃大山。

有句話不是這麽說的嗎?都是人才,說話又好聽,在這兒就跟在家裏一樣,她超喜歡這裏的!天知道她入宮之後,又進了刺史府,一路上遇到的都是高大上的世家男女,究竟憋了多久。

等牧臨川随姚茂一踏入營房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陸拂拂十分豪放地坐在一群壯漢之中,面不改色地喝着酒,神光奕奕,能說會道。

一張嘴叭叭叭的,恨不得能當衆說段快板相聲來,簡直像回了家一般如魚得水。

反倒是他一進帳子,帳子裏這熱切的氣氛明顯為之一頓。

衆将士見是陛下,全都閉上了嘴,手足無措,慌得差點兒打翻了面前的酒碗。

“陛下!”

“陛下!”

衆人慌亂無措地忙起身行禮。

瞥見少年的模樣後,心中更是紛紛打起了小鼓。

這陛下看起來就陰郁刻薄不好相處吶。

少年眉眼狹長,薄光淡淡,烏發中間雜着幾縷霜白,躍動的篝火照耀在那一雙木鐵所制的假腿上,看着就滲人。

又有“暴君”的惡名在外……

想到之前他們這一通抱怨,一衆威猛的漢子豆大的汗都要冒出來了。

拂拂正說得正歡,一擡頭這才看到牧臨川陰晴不定地站在帳子外面,不由睜大了眼,牽着裙子站起身,興致勃勃道,“诶,你來啦?!”

說着,便挽着少年的胳膊一同入了席。

牧臨川垂着眼,他剛從帳子外面進來,渾身上下冒着一股寒氣。

此時被拂拂拽着入了席,肩上的,頭發裏的雪珠子被熱氣一蒸,立刻化作了水。

拂拂拽着他袖子,兩粒黑黝黝的眼睛看着他,在他耳畔叽裏咕嚕地咬耳朵。

“我怎麽和你說的?”

“你笑一笑,別吓到人家了。”

牧臨川沒動,也沒吭聲。

目光緩緩自衆人臉上掠過,所過之處,衆人大氣都不敢喘。

姚茂心裏也直跳。

少年眼睫輕輕一壓,忽然唇角漫出個淡淡的笑來。

他樣貌生得好,這一笑,當真若春花爛漫,可愛可親,天生就有些溫馴乖巧的意思。

笑了。

陛下笑了。

衆人微不可察地俱都舒了口氣。

酒過三巡之後,衆人這才醉醺醺地發現,原來這位陛下只是不笑的時候看着吓人,實際上人和王後一樣好說話。

陛下說了,沒想到下面的人膽敢克扣熱水,已經着人去燒了,明天定會調查清楚還他們一個公道。

他與王後更是特地帶了烈酒來給衆将士暖暖身子。

“這麽說,将軍是并州人氏?”

面前的壯漢醉醺醺地道:“是、俺家祖上都是并州本地人,以販馬為生的,要說馬,”對方拍着胸脯道,“再也沒誰比俺更懂馬了。”

陛下和氣,大家夥兒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跟倒豆子似的,噼裏啪啦就将自己祖上十八代都倒了個幹幹淨淨。

石黑也喝高了,一抹嘴,舉起海碗大着舌頭道:“陛、陛下喝酒!”

卻被人冷不防地拽了一下,姚茂微微搖首,朝他使了個眼色。

沒看到陛下腿不好嗎?傷都沒好全,喝什麽酒?

姚茂是個慣會察言觀色的。

少年雖然支着下巴,笑吟吟的看着他們,卻常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偶一皺眉,不動聲色地揉着大腿。

明顯是天太冷,剛剛冒着雪走來吹了風,傷口酸脹難耐的緣故。

牧臨川何其敏銳,姚茂偷偷給石黑遞眼色,壓根就沒逃過他的眼底。

姚茂便眼睜睜地看着這位少年天子,微微一笑,端起面前的酒碗,也不啰嗦,仰頭就灌了進去。

衆人高聲喝彩,又團團将牧臨川圍住了,紛紛敬酒。

牧臨川倒也來者不拒,心甘情願地與衆将打成了一片。

女孩兒笑得也暢快,前仰後合地直拍桌子。

酒至半酣,衆人卻又擊碗而歌,卻是魏武帝曹操的《短歌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其調子慷慨激越,悲壯蒼涼,繞梁不絕,飄出營房,直入青天。

酒濃意酣之際,衆人更是齊齊大吼一聲,聲勢豪邁。

拂拂喝得醉醺醺的,扯着牧臨川的領子,靠近了自己。

少女那張紅撲撲的臉猝不及防地在眼前放大。

喝得太多,她現在渾身滾燙,炙熱的鼻息噴灑在他臉上,像只眼冒星星的噴火龍。

“牧、牧臨川,你、你看……嗝……”

打了個嗝,她還不忘暈乎乎地笑道:“與民同樂的感覺怎麽樣?”

說着,身子一歪,往旁邊栽倒。

他眼睫一顫,眼疾手快地将她撈了回來,手墊着她後腦勺。

目光自這一群歪七扭八的醉漢前掠過,酒氣沖天,卻出乎預料的,并無生厭。

等出了營房,月亮已經升至中天了,月光如水銀瀉地,将大地照得明晃晃亮堂堂的,恍若白晝。

拂拂穿着鹿皮靴子,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咯吱咯吱地踩着冰雪。

嘴裏還在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什麽。

他不過是去和姚茂說話的功夫,她已經甩開了他的手,噸噸噸沖到前面,仰頭張着嘴接雪花吃。

“噗噗噗。”一邊嚼一邊吐,或是仰天大喊。

“我還能喝!

“我要喝!

“嗤。”  他“噗噗”地低笑出聲。

姚茂也忍俊不禁,目光一瞥,又感慨與帝後二人之間這關系親密,正如尋常小夫妻。

擡眼看向姚茂,止住了步子。

“将軍就送到這兒吧。”

姚茂怔了一怔,望着面前的少年天子,神色尤有感慨。

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些什麽。最後只拱了拱手,道:“陛下。”

牧臨川看了他一眼,錯開視線,“孤今日來此,不止為了将軍,亦是為了孤自己。”

他這番舉動的确是在收買人心,他也不避諱,神色未變,坦蕩地承認了。

“足夠了。”姚茂何嘗不知道陛下與王後今夜來此的用意,低聲道,“陛下願給俺們兄弟這幾分面子,就足夠了。”

“俺們兄弟定當竭盡所能替陛下賣命。”

言罷,再也無話。

牧臨川也沒多說什麽,略一致意,轉身又踏着月色與風雪離去了。

姚茂保持着這一個姿勢,怔怔地站在雪地裏,駐足良久。

眼看着王後在前面蹦蹦跳跳,兩人的身影漸漸地、漸漸地成了一粒大小。雪上踩出的腳印,轉眼之間,便又被新的落雪所覆蓋,了無痕跡。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熱水就送來了。

這大冷天的,又在路上奔波了這麽久,好不容易能美美地泡上一個洗腳水,一幫大老爺們歡呼了一聲,争先恐後地搶着去泡腳。

石黑與姚茂是将軍,還有家仆侍婢幫着伺候搓澡。

幾個大漢按着一頓猛搓,轉眼之間這水就黑了。

這些家仆平常伺候貴人伺候慣了,冷不防被打發過來伺候這幾個糙老爺們。雖然知道這幾個都是将軍,得罪不起的,卻還是被他們身上這股味道沖得頭暈眼花直皺眉。

這股汗臭味兒、血腥味兒混在一起,釀出了種獨特又複雜的騷臭味兒。

這幾個大漢一邊哼哧哼哧地搓下條條滾滾的泥來,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這什麽味兒啊,将軍,你們這是多久沒洗了?”

石黑一懵,下意識地端起胳膊來聞了聞。

沒味兒啊。

可這水的确已經成了泥湯了。

他們這些人大冬天在地裏趴着,在馬上跑着,早已經習慣血和泥滾一身一臉,也沒覺得自己髒過。

如今被這麽一說,猛然醒悟。

石黑臉一紅,終于有點兒不好意思了起來。

“是、是嗎?髒啊……的确、的确有點兒。”

“這得個把月了吧。”

等終于被搓幹淨了,打水裏拎了起來,換了身板正幹淨的衣服。

石黑不自在地拽了拽袖子。

望着營房外,恍惚中突然想到。

王後打從剛開始就一直坐在他身邊兒吧……

她、她是沒聞到味兒?

還是說……

少女笑得倍兒歡實的表情在眼前浮現。

石黑恍恍惚惚,若有所思。

是為了照顧他們,才一聲不吭呢。

抿了抿唇,石黑渾身一個激靈,虎目含淚,眼眶已然紅了。

他不傻,這些貴人們都當他們傻。

但他們這戰場上拼殺出來的,又豈是三瓜兩棗,施舍幾個恩情就能收買的。

一路拼殺出來,為的是恩義。

而今日

石黑肅然,頓覺就沖王後這份良心,他們豁出去殺了李浚幾個,又不要命地從朔方一路趕來,實在是值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還是只有3000

qaq這兩天有點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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