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一串佛珠

這個世界幻滅了!

顧之川那睡袍松松挂着,才一走出房間,掃一眼樓下,立刻就雷得外焦裏嫩了!

姚景生!又是姚景生!你妹的幹什麽大清早的還要做噩夢啊!

其實不是他做噩夢——而是姚景生做了噩夢!

為什麽顧之川會出現在嚴明非的別墅裏?這兩個人之間——

好奇怪的感覺。

姚景生只是來找嚴明非而已,他昨天順着他說的路線去找,忙了一夜,依舊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嚴明非倒了茶回來,看見顧之川也起來了,有些訝異,“诶?我以為你一定會睡很久呢。”

顧之川想起昨天他說約了姚景生,計較了一陣,也就不怎麽在意了,于是打了個呵欠,點點頭,又看了姚景生一眼就朝二樓的飯廳走。

姚景生覺得自己頸下那血淋淋的牙痕又開始發疼,隐隐約約的,讓人很是煩躁。他一擡眼,正看見嚴明非拿審視的目光,心中一凜,再不敢走神,只道:“你昨天告訴我的那些都是假的。”

“真真假假誰又知道?”嚴明非本來笑着,卻不知為何突然咳嗽了一聲,眉頭皺緊一點,眼神也沉下來,問道,“昨天裴東海就回去了嗎?”

“他回去得很早。”他問裴東海幹什麽?姚景生回答得很簡短,不想再多透露一個字。

嚴明非自然知道姚景生對自己的抵觸,可是他不在意,他知道自己是做錯了,可是錯誤已經無法挽回,這個世界是存在一些不變的道理的,就像是他曾經的忘年交、姚景生的父親說的一樣,人為了得到一樣東西,必會失去另一件東西。“是我害了你父親不假,可我跟你沒仇,沒必要騙你。天使計劃是真,那些人也是真的,只是他們的話有真有假,你是自己問不出真話,何必怪到我身上?”

如果顧之川在這裏,聽到“天使計劃”這四個字,會有什麽反應?

只可惜,他還在飯廳裏。

姚景生緊皺着眉,冷然看着嚴明非,他自從知道這個男人是自己父親以前的戰友之後,就對這個人沒什麽好印象了。他間接害死了自己的父親。可是他的父親,到底是因為什麽死的,他到現在也只是找到了“天使計劃”一個線索而已。

“你沒授意過那些人保密嗎?”

“我沒這個興趣。”嚴明非突然就很不客氣地嗤笑了一聲,“前兩天網絡上有出現天使計劃相關人員的,那個‘黑你沒商量’也許也知道一點,你怎麽不去找他?”

其他他們對各自的身份都有自己模糊的猜測,嚴明非是早年就對計算機技術——更準确地說,是黑客技術——感興趣了,他也聽說過姚景生在計算機方面的天賦,他大了姚景生十幾歲,可是要他自己分析起來,姚景生的天賦在他之上。

原本他以為姚景生會是他見過的唯一一個天賦如此可怕的人,可是他遇見了顧之川。

這個眼神很奇怪的少年。

第一次見的時候覺得他的眼混雜着人類的各種欲念與執着,甚至說是執迷,是賭徒的眼神,他喜歡這種随時準備出去搏命的壓抑的眼神,正式見面之前,顧之川似乎曾經一盆水潑到過他,嚴明非還記得清清楚楚,那個大胸美女的抱枕——真是奇怪的趣味。

可是第二次見,他的眼神就清澈了一點,像是污濁開始被清洗一樣,只是裏面依舊帶着一點隐約的超然于衆人之上的感覺——他知道,顧之川其實自視很高。

最開始他不了解他到底為什麽會有這種奇怪的優越感,可是他漸漸看到了少年的改變,那是他親眼見到一個人變化的過程,顧之川重新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少年,盡管眼底的沉穩冷靜多了,可是也格外引人注意了。

清秀中帶點流裏流氣,灑脫中帶一種沉穩,看似大條之下也有些細心,對某些自己認定的事情很執着,整個人都帶着風致意蘊,女生們一般很喜歡這種男生。

估計這家夥以後會有很多追求者。

嚴明非又看了姚景生一眼,突然覺得顧之川跟這個家夥簡直就是冰火兩重天,他就不喜歡姚景生這種太早的老成,太早的成熟而總是青澀的果實,往往讓人不那麽舒服。

姚景生站着,就像是出鞘的利劍,渾身都是鋒芒,怎麽也遮不住。

做人不可鋒芒畢露,可是姚景生完全打破了這種世俗所認為的眼光,這個人看似低調,其實活得相當張狂。

低調的張狂嗎?

嚴明非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又笑起來,“算了,你別想了,該知道的時候你會知道的,遲早你會到的,只是時間問題,也許——還有那一點點的機緣。”

姚景生閉嘴不說話,對于嚴明非神棍一樣的胡扯他只當是沒聽見,站起來,那領口露出一點血跡來,倒是進了嚴明非的眼。

“你怎麽了?”

好歹是曾經的戰友的兒子,他關心一下似乎是理所應當,真是奇怪,這年頭的年輕人怎麽都會受傷?莫非這就是一個剽悍的時代,以至于每個男生都崇尚在身體上留下一些痕跡?

姚景生愣了一下,下意識摸了一下頸下,想到那個始作俑者就在樓上,他頗有些不自在,只搖了搖頭,“沒什麽。”

又是一個不習慣別人的關心的

少年啊~

嚴明非見他不願意說,也不勉強,看了他面前那杯還氤氲着熱氣的茶一眼,忽然道:“你父親生前最愛茶的,是我忘了,竟然也給你泡茶。你這是要走了?”

“……是。”姚景生的目光也在那茶杯上停留了一下,卻又補道,“我不紙袋他是怎麽對不起你了,但是他已經死了。”

他是想強調什麽?嚴明非雙手一攤,有些無奈,“喂,這個我早就知道了好不好?”

于是姚景生再次無言,他那冷冰冰的目光帶着一點剖析,卻轉瞬又從他身上離開,然後轉身就走。

“姚景生,你站住——”

背後忽然來的一聲喊,讓嚴明非跟姚景生都怔了一下。

回頭一看,顧之川手裏拿着手機站在樓梯口,身上還是那身寬松的睡袍,只是僵硬地站着,似乎有些別扭,“老嚴,我可以找他單獨談談嗎?”

嚴明非的目光有些奇異,從顧之川的身上落到姚景生的身上,又轉回去,“你們年輕人談你們的,問我幹什麽?”

于是顧之川就看向了姚景生,對視。

各自勉強平靜的眼神,各自不平靜的心緒,一一被雙方各自收入眼中。

姚景生終于還是點了點頭,只是他覺得顧之川的眼神很奇怪。

顧之川剛剛是接了一個電話,來自傅臨夏。

他現在覺得傅臨夏就是個職業的傳聲筒,什麽都知道一點,他覺得有必要也會通知你。,只是顧之川真希望自己不知道,知道了那多尴尬?

他看着姚景生,打量着他——這個對手,這個貌似仇人的半陌生人,這個貌似感性又貌似冷漠的半熟人。

依舊是看待了昨晚他咬過的那個位置,有血跡——顧之川口裏忽然又隐約泛起了昨夜的血腥氣,他自然不知道自己昨晚那跟惡鬼差不多的形象,只是覺得疼,他咬得那麽狠,這家夥都不帶一聲叫喊的,娘的,就你自己是硬漢啊?硬漢了不起啊?

他越看姚景生越是郁悶,“你進來。”

他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前,讓開一步,看着他。

姚景生鬧不明白他想做什麽,只是看着他清秀的那張臉,腦子裏突然就浮現起他看到的荒唐景象,顧之川那時候……

他忽然就往前走了一步,像是要自我掩蓋什麽,只是才走了一步又頓住,擡眼看顧之川,顧之川正糾結地盯着他莫名其妙的舉動,一臉坦然。

姚景生也摸不準自己心裏的感覺,還是走了進去。

進去就是書房,顧之川讓他坐下,有些遲疑地開口,“你……昨晚沒想見死不救對吧?傅臨夏告訴我的。”

剛剛才接到的電話,那個時候他看到姚景生把手放進兜裏轉身就要走,不是要跑,而是要打什麽電話吧?

可是顧之川其實也只知道這點了,他并不知道昨夜姚景生沒有趕上看末班車,沒能回北京,而一個人拿着嚴明非給的線索,幾乎在青州的大街小巷裏轉了一夜。

也幸虧他不知道,否則怕是良心不安到死。

姚景生坐在他的寫字桌旁邊,看了一眼那臺電腦,訝異了一下,卻按下不表,只是看着顧之川,這個時候的顧之川是真的別扭。

一見姚景生那目光晃過來,顧之川就更不自在了,“我以為你是個敗類,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所以才氣不過,咬你一口——”

真是糟糕透了!

顧之川寧願現在立刻就去面對黑暗的未來,也不想跟這座沉默的冰山說一句話了。

“誰說我想救你了?”

出乎意料的,姚景生開口竟然否認了,他那目光裏藏着一些諷刺,似乎是在試探什麽。

顧之川一下就炸了,站起來手指着他,嘴唇抖了抖,沒說出話來。

空氣裏一瞬間有劍拔弩張的壓迫感。

只是顧之川很快就清醒了,他眼神古怪地走過來,繞着姚景生走了幾圈,“诶——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這麽別扭的人,你直白點坦誠點又不會死。你這樣否認自己有意思嗎?我還就說了嘛,看你這人其實也挺良善,怎麽一看到老子遭難你就退避三舍——幸好是個誤會。”

姚景生皺緊了眉頭,他怎麽突然又聰明起來了?

可他還是不說話,冷不防地脖子邊一涼,他立時就扭過頭去,卻是顧之川趁他不注意,站在他背後伸手就拉開了他襯衣的領子。

顧之川的表情很奇怪,他的手抖了一下,看着姚景生,笑得難看,“看樣子,我下口挺狠,你也不是個愛惜自己的人。”

那傷口,根本就沒有處理過的痕跡。

顧之川知道那種被人誤會的感覺,就算是不相關的人誤會了自己,他也會難受一陣,更何況還是這個半熟的?

他想起當時的情景來,覺得姚景生也挺能忍的,不僅是疼痛,而且是感情。

“我給你上點藥吧。”

他自顧自地說着,也不管姚景生是什麽表情,轉身就去拿東西,有的東西他昨晚才用過,所以放得很近。

姚景生看到他拿着藥瓶跟棉簽回來了,感覺到自己的襯衣被顧之川扒開,也許是覺得還很礙事,顧之川看了他一眼,竟然又解開了他一顆扣子,“別動。”

這話像是有魔力,他真的

就沒動了,只是心跳不知道為什麽突然特別快。

顧之川低眉順眼地,仔細塗拭着那兩排牙印,只是越塗他那表情就越是奇怪,忽然他擡頭,才發現姚景生正目不轉睛地望着他,隔得太近。他下意識後退半步,才幹笑道:“好像……我覺得這個傷口,也許……可能會留疤……哈哈,其實沒關系啦,留疤的才是男人,真男人身上都有光榮的印記的……”

光榮的印記?是誰光榮的印記啊?

姚景生真覺得自己頸下這個牙印,那就是顧之川的傑作,他張牙舞爪地惡意在他身上烙下來,現在又謙謹恭良地給他塗傷口。

顧之川這個人,真的讓他很迷惑。

看上去其實心軟,又挺狠心,有時候有點抽風,有時候又挺正經,讓人覺得暖暖的。

顧之川嗎……

顧之川看着差不多了,那血淋淋也被遮掩得差不多了,他良心上破的那個洞似乎也被補起來了。“好像還将就。”

姚景生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把自己的懷疑說出來,其實對于顧之川的手藝,信了的那是腦子被門夾了。他終于可以站起來了,只是目光一轉,忽然就看到了開着的那個盒子。

一串佛珠。

褐色的佛珠,木質的,看上去很是融潤,讓人一看就心靜了。

顧之川看到他的目光,忽然就覺得他其實很适合這種東西,不過似乎姚伯母可能會更喜歡這個東西。他對這串佛珠實在是沒什麽感覺,本來也不是太喜歡。

拿起來看了一眼,顧之川就遞給了姚景生,“拿給伯母吧,說不定他會喜歡。”

姚景生本想拒絕,可是顧之川這話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說是送給姚伯母的,那他就不能代替她拒絕,只能接受,回去再拿給他媽看看,可是又怎麽能夠退回來?

接是接了,可是他覺得那盒子拿在手裏燙手。

直到被顧之川送出門,又一路走過來,上了回北京的車了,他還有些愣。

在列車上把佛珠拿出來,那木質的一串,還有些沉,不是粗制濫造的次品,而是真的沉木刻的,渾圓的佛珠,一顆一顆,挂在一起,随着他的動作在空中晃,難得地好看起來。

他試着把它纏在手上,剛好能夠繞五圈,通通套在手腕上,滿滿地,一甩下來就有些細碎的響聲,這串佛珠比較小,珠串也就比較細,纏在手腕上倒是剛合适的。

他覺得自己的心很靜,隐約聞到檀香的味道,想起了顧之川。

有一個隐秘的角落,悄悄長出了什麽暗色的芽,細密不聞聲響。

他下車的時候看到北京那

灰暗的天,轉眼是一對情侶,男生握着女生送的聖代一臉無奈地笑着。

那一瞬間,他覺得手上那一圈圈纏着的佛珠,像是蠶繭外面重重的絲,将他裹得密不透風,一顆顆渾圓的檀木佛珠重得似巨石,他整條手臂都被壓沉了,垂在身側,擡都擡不起來。

姚景生不知為什麽,突然就如墜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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