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 畏懼(四) 我就是要吃掉你的夷狄王……
父親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血濃于水,桑汀太想知道父親如今是什麽狀況了。
因此方才忽然聽得那人說起牢獄罪臣,反應才這般激烈,根本藏不住。
她知道自己失态了,且是在這個危險的夷狄王面前,思及接下來要面對什麽,桑汀額頭上的冷汗越冒越多。
時值初秋,天氣是涼爽的。
稽晟不動聲色的把幹淨勺子放到桑汀碗裏,語氣平淡:“吃。”
桑汀不由得一怔,似不敢相信,然而她不敢擡頭去看夷狄王的神情和臉色,也不敢仔細思量這話到底是真是假。
只能斂聲屏息,埋頭用膳,恨不得自己就是那架子上擺的梅花瓶,不會發出一點兒聲響,更不會有一絲多餘的動作。
這樣,男人的眼神才不會落在她身上。可她到底是個活生生的人。
一碗稀粥很快見了底。
勺子與瓷碗相碰,輕微的一道叮聲傳來,桑汀驀的一顫,冷汗滑過臉頰,落入瑩白脖頸,當真是涼到了骨子裏。
她此時還是一身雪色寝衣,烏黑長發被攏到耳後,露出一張白生生的小臉,長睫微垂遮住眸底亮光,袖口兩朵紅梅是全身上下僅有的色澤。
清雅脫俗,卻難掩瑰麗之姿,似瑤臺上的小仙娥。
賞心悅目的絕色在眼前,然而稽晟緊蹙了大半日的眉頭,并未松懈下來,只因添菜時,餘光瞥見那截白嫩的掌心裏一小塊青紫,彎彎的,像是被指甲鉗進去的。
他“啪”的放下筷子。
只見小姑娘身子一抖。
桑汀不說話,靜靜的等着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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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稽晟起身淨手,背對着她道:“朕前殿有客,有要事相商,你好生歇息。”
一旁伺候的宮女不禁面露驚訝,皇上處理政事從不多言,素來直接與臣子說罷,至多三五句話,說多了皇上要不耐煩,如今竟特意與娘娘說明去向,可見皇上待娘娘當真是獨一份的寵愛了。
殊不知,稽晟話裏有話。
桑汀渾然不覺,咬緊了下唇,聽他這一說,不論有意無意,萦繞心頭的大事便要藏不住。
稽晟淨過手,開始拿帕子細細擦幹手被水漬,動作不徐不疾。
桑汀被咬得發白的唇輕微顫抖,終于在稽晟放下帕子,将要轉身那一瞬,克制不住了。
“夷…皇,皇上。”她聲音有些發顫。
稽晟定定的瞧過去,眉疏目朗,面上沒什麽表情。
可桑汀卡住了。她小聲吞咽了下,呼出一口氣,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聲:“謝謝,謝謝您,救,救了我。”
稽晟眉眼冷淡,轉身離去,高大身子消失在屏風盡頭時,桑汀直接軟了身,虛脫一般的靠在榻上,後背濕透了。
方才她想問那罪臣取保,又懸崖勒馬,硬生生止住。
是了,如今她還是亡國公主的身份,才将醒來就問牢獄這等敏感的事,豈不是自露馬腳,更惹人生疑,總還有法子的,別急,別急。
桑汀更不知自己是怎麽成了這皇後的,按說她這身份,也不會被前朝允許吧?
須臾,她将目光放在一旁收拾殘羹的宮女身上。
宮女名為二月,察覺她的目光,随即笑盈盈的擡頭問:“娘娘,您有何吩咐啊?”
聽口音便知不是大晉的,雖長相與大晉人士無二。
桑汀暗暗穩住心神,說:“我想起身走走。”
“哎好,您躺了兩年,是要起來活動活動筋骨的。”二月朝外喚一聲:“三月,四月,別忙活了,快過來!”
一側的小廂房裏出來兩個身着紫衣的丫頭,五官輪廓略深挺,這該是夷狄人士。
桑汀借着三月和四月的力,勉強站起身,兩腿虛軟,身子無力,躺得久了,連邁步提腳都是生疏的。
她要趕快好起來才行。
三月替她注意着腳下,咧嘴笑道:“娘娘,您別急,咱們慢慢來。”
四月連聲附和:“就是就是,關中有句話叫什麽……吃豆腐!”
桑汀疑惑看去,看到四月一臉憨态,忽的明白過來什麽,不由失笑,柔聲糾正她:“該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四月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心想娘娘真是她見過最溫柔和善的女子了,一言一行都透着姣好的學識教養,一颦一笑又是別樣的婉約清雅,難怪大王那樣暴躁的一個人近來也變得平和不少。
四月又想起以前聽過,但是又記不清的一句話,叫什麽豬什麽刺的。
三人行至殿外,滿目的高牆綠瓦,桑汀的臉色越沉重,她下意識看了看四周,只有幾個宮女在灑掃,并沒看到其阿婆的身影。
身邊這兩個丫頭該是心思淺的。
“四月,”桑汀試探的叫了聲。
四月聞聲便笑起來。
桑汀眸光微沉,但很快就彎唇露出一個甜軟的笑,似不經意的問:“這宮裏,還有什麽其他人嗎?”
“其他人?”四月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連忙搖頭,“就您一個正宮娘娘!皇上親口說過的,您是皇後。”
桑汀一愣,竟沒有?
難不成那個夷狄王…
他該不是專留了什麽不可告人的手段等她好了再使吧?
桑汀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深深記得那句傳言:從沒有女子能活着走出他的營帳。
該是什麽殘忍手段,才能将人折磨到沒氣——
好可怕。
桑汀沒有血色的臉兒更白了,她有些傻氣的問:“我好看嗎?”
三月四月異口同聲:“好看!娘娘是奴婢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了!精致漂亮像是畫裏走出來的。”
桑汀一顆心沉了下去,後知後覺的摸摸滑膩的臉,又去摸腰肢,軟的,細的。
完了。
夷狄王十有八. 九是玩. 膩了夷狄女子,乍一瞧見她,起了新鮮勁兒,她陰差陽錯救了他一命,也許根本不值一提,那本就是個性情古怪難測的人,誰知道心底存的是什麽心思。
桑汀忍不住胡思亂想,因為能保住這條小命的同時,她還存了不該有的奢望。
清清白白的姑娘,誰想被糟蹋了去?
三月四月見她臉色越來差勁,以為說錯話了,三月想起關中女子極其重視禮儀,忙解釋道:“娘娘,皇上一言九鼎,從無失言,皇上說過您是皇後,您就是皇後,從前在夷狄沒有這麽多規矩禮儀,可如今立了新國有了新制,等您身子再好些,便能舉行冊封大典完婚了。”
桑汀方才從一層驚慌裏脫身,竟又猝不及防的迎來一道驚喜。
“還沒有冊封過?”桑汀語氣裏有掩不住的喜色,“只是他嘴上說的?”
三月四月為難地點頭,但是大王說過的話,可是比那聖旨還要作得準,雷打不動。
桑汀這是喜多于驚,沒有冊封再好不過了!這意味着她或許還可以有別的出路……
若是等到時機,她逃出去——
可是很快的,一股巨大的陰影撲面而來,将桑汀整個人籠罩住。
夷狄王之所以口頭立後,并無聖旨,不正是應了她之前的猜測,到時被折磨死了,也正正好,随便把她扔去荒涼地喂狼喂狗,也沒什麽麻煩的。
這諾大的皇宮,全是他的人手,而她孤身一人,便是走出坤寧宮,都是難事。
她并沒有什麽機會。
桑汀只覺有一盆涼水從頭潑下,涼到了腳底,如今的時日真真是頭頂懸着一把利劍,随時要刺穿她的身子。
此時其阿婆領着幾個人從宮門走來,看到三人徘徊在殿外,登時加快了步子:“娘娘,您身子還沒好怎麽出來了?今日風大,若是再着涼,皇上該擔心了。”
說罷,其阿婆眼神警告的掃一眼三月四月,而後仔細幫桑汀攏了攏衣裳。
桑汀神情呆滞的看着她,其阿婆臉上的關切那麽真實。
她心口堵着千言萬語,卻一句話也問不出。
秋風帶着桂花清香拂面而來,吹得寬松寝衣貼緊少女玲珑有致的腰身,沁涼沁涼。
夜裏,桑汀發燒了。
這個本就嬌弱的身子,中了九陰寒毒後更弱不禁風了。
才醒過來不到一日的人,又安安靜靜的躺在了榻上。稽晟的臉色已是十分難看,眸光冷沉駭人,掃過十幾個伺候的宮女,這才像是要吃人。
三月四月已主動跪在了外殿,二月亦是。
稽晟并未多言,叫其阿婆多拿了幾床厚實被褥來,仔細給桑汀蓋上。
太醫院院首才将把完脈,當即開藥給底下人去熬,神色複雜,對稽晟道:“皇上,因那寒毒入體已是虧損了元氣,即便娘娘如今餘毒清退,身子未曾恢複,此番着涼發燒也着實要緊,且……”
稽晟狹眸微眯,聲音寒涼:“說。”
“等娘娘醒了,還要問問她先前可用過什麽藥,無人扛得住這九陰寒毒,她全因這特殊體質活下來,然不是生來特殊,依着脈象,極有可能是自小就用了什麽藥湯養着,若是繼續以從前的方子調養,或許事半功倍。”院首說完,便收拾藥箱。
一片沉寂中,稽晟忽而道:“若當初中箭的是我,世間再無東啓。”
沒有她,世間再無稽晟。
院首深以為然,卻不敢應聲。
東啓王朝建立至今,誰沒見識過這位狠角色的手段?卻不知如此心狠手辣之輩,也有這般柔情,世人皆以為是娘娘舍命救了皇上,皇上重恩情才此般厚待。
然而男人與女子不同。或許是有恩,但最多的,一定是情。
過了會子,其阿婆端來藥湯,院首與之一同退下。
稽晟吹涼了藥湯,一勺一勺的給人喂下,看那被藥湯潤得飽滿櫻粉的唇不斷嗡動着,是在說什麽。
他放下碗,俯身下去,聽到一聲細細小小的“阿爹。”
桑汀燒迷糊了,什麽也不知道。
她想父親了。
“阿爹,我想回家,這裏好可怕……”
嗯,不結巴了。
稽晟的眉心跳動得厲害,終是僵硬的擡手拍拍她的臉兒,不自在的道:“這裏就是你的家。”
“不……不!”
“這裏是虎狼窩,才不是我家!”
“夷狄王會吃掉我的!他好可怕…”
聞言,稽晟的臉色實在不太美妙,琥珀色眸底翻湧着濃濃燥郁與不耐,薄唇抿得緊,硬是半點沒發作。
倒是奇怪,即便她已經忘了當年種種,可僅憑兩年前的一面之緣,甚至沒有與他說過話,如今怎的就這般畏懼?
他分明什麽都沒有做,沒有強迫過她任何事,更沒有兇過她一分一毫。
稽晟還不知曉自己的惡臭名聲早在大晉傳遍了,說是家喻戶曉也不為過。
而榻上的人不知是夢到了什麽,彎月眉皺得緊緊的,額上不斷發虛汗,忽的一把抓住輕覆在臉頰上的大掌,聲音尖銳,近乎是尖叫一般:“救救我!”
稽晟沉着臉,垂眸看向桑汀攥緊他的手掌,白白嫩嫩的,纖細又柔軟,這麽瞧着,确實想吃。
東啓帝命不好,生在北狄王家,卻是沒名沒分的庶子,自當年得她一顧,縱身沙場,摸爬滾打十幾二十年,到過最荒無人煙的大漠,也進到最幽深隐秘的山林,為了生存,天上飛的,水裏游的,山裏跑的,樹上長的……什麽沒吃過?
卻獨獨沒有吃過這麽香柔嬌軟的姑娘。
稽晟靠近小姑娘耳畔,冷幽幽地道:“我就是要吃掉你的夷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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