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 懷疑(四) 自己照照,你配嗎?……

江寧偷偷摸摸從東辰殿出去時, 江之行正蜷縮着躲在護城河道下的雜草叢裏。

耳邊喧嚣着刀劍聲和叫嚷聲,一步步走近,又一點點遠去。腿上的傷口, 身上的傷口, 泊泊流血,黑色夜行衣被染得透濕。

江之行想起今夜見的桑汀, 面容姣好,精致白皙,無不似兩年前透着清純動人,可到底是變了,她纖弱又決絕,竟走到了他的對立面。

江之行仍是恨得咬緊後槽牙, 約莫是一種計劃被打破的落敗感, 還有對夷狄王的惱恨和不甘。

若當初沒有這些蠻夷攻城, 他堂堂皇室血脈, 高貴尊榮, 何至于跌落到這等地步?

今夜就算能逃出城去,這條腿也廢了。

奪妻之恨,亡國之仇, 是深深刻到骨子裏的, 來日他必将千倍百倍讨回。

坤寧宮內,淨室藥湯已涼,殿外案桌上放着一碗安神湯, 可見碗底。

繞是稽晟再強悍的性子,也熬不住藥湯和心嬌嬌的軟語,那身暴躁剛冒出個頭,便又被生生壓了下去。

桑汀看着身側的男人, 一夜不敢睡。

翌日清晨,大雄一早就跪在殿外庭院裏。稽晟起身出去瞧見時,臉色瞬的鐵青。

其實他起身後,桑汀也悄悄起了的,這廂聽到外邊動靜,忍不住去到門口看了看。

果真是聽到男人壓抑的低吼聲:“一群沒用的飯桶!朕叫你提頭來見,你如今來幹什麽?頭呢?”

大雄俯身以首貼地,縱使是身強體壯的大男人,此刻對東啓帝不外乎也是畏懼:“請皇上息怒!”

“息怒?”稽晟冷嗤一聲反問,“息他媽不了!”

男人暴躁的嗓音方才落下,就聽見身後傳來“吱呀”一聲。稽晟回身看去,神色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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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怯生生的扒在門邊,臉兒迎着晨光熹微,白皙俏麗,一雙漂亮的杏眸裏卻是藏了些許驚駭和懼怕。

稽晟當即轉頭,對大雄低斥一聲:“還不給朕滾去追查?跪着出什麽洋相?要人戳着朕的脊梁骨罵無能廢物嗎?”

大雄一哆嗦,忙起身出去。走了沒兩步就被男人叫住。

稽晟壓着怒,不耐煩問:“敖登呢?幾日不見他人是死了嗎?”

這……

今晨的東啓帝說話委實是……大雄不敢多想,忙答:“夫人又發病了,這幾日敖大人告假回了別院看顧,才——”

話沒說完,稽晟忽然怒聲打斷:“誰準的假?朕不管她病不病,馬上叫敖登滾回來!”

“是是是!”大雄答話時已經忙不疊退下。

稽晟的臉色着實難看,他頓了頓,才轉身走回去,只見姑娘站在那裏,白着一張臉眼巴巴看向他。

眼神軟綿綿的帶着祈求,像極了昨夜淨室內,摟着他的脖子聲聲求饒,嗓子啞得說不出話時,就拿這樣的眼神瞧他,金豆豆不要錢的掉。

可是稽晟半點見不得,因為在那樣的眼神裏,他會看見最狼狽不堪的自己,身子屈服她的溫柔軟語,躁怒卻時時刻刻壓在心底探尋時機。

稽晟只睨了桑汀一眼,語氣不善:“你穿成這鬼樣子出來做什麽?瞧什麽瞧?有什麽好瞧的?”

桑汀愣住了,忙低頭去看自己的衣裳,明明是穿戴整齊的,她剛張口要說什麽,就聽見男人愈加煩躁的語氣:

“你還站着做什麽?等着感風寒還是等着喝藥湯?當朕的太醫院只給你一人瞧病的是不是?還不回去梳洗?”

一連串的話似冰點子般的砸下來。

一下就把愣神的桑汀砸懵了。

一夜過去,夷狄王怎麽變成這樣了?

“其阿婆呢?”稽晟往殿內打眼一瞧,“坤寧宮伺候的人是都死了嗎?還不滾過來伺候娘娘?”

桑汀眼底的驚疑一點點放大,她扒住門邊的手冷不丁一哆嗦,昨夜沐浴那藥湯……不會是有副作用吧?

明明先前,稽晟不是這樣的,他不會這麽暴躁的罵人,眼下幾乎是,見人就罵,眉宇間滿是不耐煩。

桑汀慌了神,她用的藥湯只是養身子的,內裏安神的成分居多,因小時眠淺易驚醒,夙夜不眠。按理說也斷不至于害人,然而稽晟——她不敢再多想,搖搖頭連忙回了殿內。

其阿婆正緩步迎上來,神色晦暗,示意她不要多說話。

一老一少一聲不吭的就回了殿內,稽晟深深皺了眉,煩躁沒處宣洩,一腳踢在門框處,随即邁着大步子出了坤寧宮。

這日的早朝,百官皆是被東啓帝狠狠訓斥了一通,上至丞相國公爺,下至一七品小官,甚至是朝上不進言的,也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通。

衆人不明所以,只得默默受着。

消息傳來坤寧宮時,桑汀不由得更怕了。

她怕自己沒能安撫稽晟的躁怒,反倒把他引入另一種極端。

然而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昨夜他分明就是情緒穩定了的。

午後時分,桑汀實在是放心不下,叫了其阿婆,連忙往東辰殿去。一路上都是聽到宮人竊竊私語。

到了殿外,正巧碰見耷拉着腦袋出來的大雄。

二人打了個照面,桑汀想了想,叫住大雄,委婉問:“皇上,怎麽樣了?”

大雄面露難色,“娘娘,您還是先去東側暖房等一會子再進去為好,現今敖大人在裏面,皇上怒得狠,只怕會牽連您。”

桑汀低了頭,忍不住問:“皇上從前,也會這樣嗎?”

“這倒是不會。”大雄老實答,“從前大王氣火上頭,都是……要見血的。”

這話說得十分委婉,桑汀卻聽懂了。

可是如今是好還是壞呢,她無從得知。

桑汀微微思忖一番,道:“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大雄惶恐,忙不疊道:“您是皇後娘娘,有吩咐您只管說,屬下定當竭盡全力。”

如此,桑汀也不再拐彎抹角,“上一次出宮,去的那家醫館,還記得嗎?我想請那位老先生進宮一趟,給皇上瞧瞧……他不能一直這麽下去的,一則他身子吃不消,二則我們也難逃一劫。”

大雄默默應下,心裏猶疑,到最後也沒有說什麽,只退下去辦差事。

沒有人勸得動大王,誠然,誰也不願去觸大王的惱,久而久之,已成了習性,也不會再有人不要命的來管大王的身子安康,能避着就避着,能順從的絕不會逆着,不若,只能自認倒黴。

如今娘娘卻要管,大雄心中忐忑,只怕有一日皇上連娘娘也惱了。

可是他開不了這個口,叫娘娘明哲保身,能避一回,是一回。

桑汀和其阿婆去了暖房等候。

一個時辰後,敖登出來,遠處便有一個嬌小身影撲過來,二人姿态親昵,桑汀是頭一回見敖登有這樣溫情的時候,一瞬間,殺. 人不眨眼的冷血人物好似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丈夫。

她不由面露驚訝。

其阿婆無奈笑笑,對她解釋說:“這是敖大人的夫人,早年傷了後腦,總記不清事情,這兩年在別院裏調養,不常進宮。”

桑汀應了一聲,再看去時,二人已經走遠了。她對旁人的事不關心,何況眼前,夷狄王這脾氣還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事已至此,她沒有辦法再置身事外。不管怎麽說,稽晟都幫過她許多,這算是她還他的恩。

她又等了半個時辰,才出了暖房,去東辰殿外,其阿婆默默退下。

桑汀深深吸了口氣,擡手要去敲門,誰知忽然聽得一聲自裏面傳來女人抽泣。

霎時間,她精神緊繃住,滿眼不可思議,或許是她自個兒還未察覺的,心裏已經開始有些不舒服。

女人,東辰殿也住有女人嗎?

桑汀知曉自己來的不是時候,更不該再站在這裏,她轉身離去。

走了三兩步,又頓了步子。

殿內,是江寧洗幹淨了臉跪在那裏。

稽晟靠在主位的楠木交椅上,神情懶散不屑。

底下這個女人穿着宮人服飾進來送茶水,他倒還不覺,直到這人忽然一通莫名的言論下來,他才掀起眼皮子睨了一眼,語氣仍舊惡劣透着嫌惡:“你又是哪裏冒出來的野. 女人?”

江寧忍住難堪,鼓足勇氣道:“我…我是安和公主。”

“是嗎?”稽晟冷笑一聲,将她送來的那杯茶水潑了下去,“自己照照,你配不配。”

水漬在光滑的石板上蔓延開,水光清澈,江寧低頭便瞧見自己清秀的臉,眼下沒有脂粉,沒有好看的羅裙,但她仍是公主之身。

公主就該活在富貴窩裏,而不是在雜役所任勞任怨幹差事。

“皇上,我一直以來都是安和公主。”江寧開口,“皇上現今的皇後,是冒牌頂替的,她就是個罪臣的女兒,因着與我是表親才得以入宮。”

聞言,稽晟眼裏滑過一絲趣味,道:“你且說說,朕的皇後是如何頂替的你?”

殿外,桑汀一張臉徹底白了下去。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江寧竟會用這樣的手段将她供出來。

她扣緊手心,默默蹲下去,絕望地聽着裏頭的動靜。

東啓帝這話叫江寧重新燃起了希望,她跪直身子,連忙道:“當年皇上攻城要公主降書,恰逢表姐入宮為姨父求情,表姐救父心切,竟說出她替我擔下這差事出城,若是配合暗衛刺殺成功,好向父皇求個恩典——”

稽晟冷聲打斷:“刺殺?”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江寧忽然一哆嗦,急忙解釋:“是那些老臣不甘心才想出來的計策,他們想…想殺您,我從來不曾參與過!”

“哦。”稽晟又笑了,“繼續。”

江寧詫異了瞬,可是不敢擡頭看夷狄王神情,穩住心神才繼續說:“皇上福大命大,是天生的皇,表姐中毒後為了救她的父親,為了活着,她欺瞞您,她用了我的身份得了這皇後之位!”

稽晟眼眸深邃,聲音也寒涼了去:“所以?”

江寧眼前浮現那幅畫,畫裏,表姐穿的是她的羅裙,手裏拿的一串糖葫蘆,身後是護城河道,是燈籠,是飄落的飛雪,是表姐從宮裏回去的那一夜……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表姐親口說的是安和公主。

如今幾年過去,女大十八變,夷狄王若不是心裏念着當年情分,又怎麽會在攻城時特地指名要安和公主去送降書,是她算錯了,才叫表姐陰差陽錯,又與夷狄王見了面。

可現在還有轉機。

當年那個人才不是桑汀,是她江寧!

她必得抓住此次時機,她再不要過那種苦日子了。

江寧攥緊了衣襟,一字一句道:“皇上,當年在護城河邊,天寒地凍,您還記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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