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 懷疑(五) 小哭包

江寧算是将所有豁出去了, 忐忑問出那句:“您還記得我嗎?”

話已至此,夷狄王雖殘暴,可卻是一等一的睿智英明, 不然怎麽能一路稱王稱霸, 無人敢不從,他總該明白過來, 他認錯人了。

思及此,江寧擡起頭來,誰知正對上男人淬了冰點子般的琥珀色眼眸,她渾身一顫。

稽晟骨節分明的食指滑過空中,在她身上頓了頓,語氣戲谑, 透着嘲諷:“你?”

江寧怔愣住, 遲鈍點了頭。

誰知下一瞬, 稽晟的手指向門外, 唇微勾, 露出一抹莫測的笑,他道:“朕只記得桑汀,朕的阿汀在坤寧宮, 豈是你能混淆的?”

霎時間, 江寧臉色唰的一白,整個人跌坐下去,如墜冰窟。

夷狄王竟是…早就知曉了的?

怎麽可能?

他怎麽就知曉當年親口說自己是安和公主的人就是表姐?

可他為什麽知道了卻不說?為什麽要就這麽瞞着表姐?那立後聖旨豈不是早寫了表姐的名字?

稽晟耐心不多, 更不是個好脾氣的,眉心一擰便朝外喚:“來人,将亡國奸細拖下去,挂到城門, 張榜就言要江/賊親自來贖,否則三日後斬示衆。”

“亡國奸細……”江寧驚恐望上去,主位上的男人五官深邃,生得俊美無濤,棱角分明的輪廓無不透着上位者的矜貴與冷峻,然此刻卻似發號施令的惡. 魔,從地獄爬起來索命的。

她綢缪一場,精打細算,怎麽能走到這步?

門外很快進來兩個侍衛,将人拖下去。

江寧久久回不了神,直到門口,猛地大喊:“皇上忘了當年在護城河邊嗎?我才是安和公主!饒命,求皇上饒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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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殿門阖上,嘈雜聲響亦被關在了外頭。

稽晟嘲諷地笑了笑,随即起身去書房取了那兩幅畫,一一展開。

第一幅,是他稱霸東夷北狄為王時,差畫師來依照當年畫的,後來攻城,入主都城,也一并帶了過來。

第二幅,是七夕當晚,那街頭小販畫的。

叫人千查萬查,也沒個詳切說法,怎料如今人自個兒找上門,這是個沒腦子的。

哦,他的阿汀最懂得明哲保身了,一步一步藏着掩着,還曉得借此時機,求他救老父親。

真聰明。

救了老父親之後,下一步只怕是計劃着怎麽逃出去了吧?

又犯蠢了。

除非他稽晟死,不若她怎麽可能逃得出去?再來一百個江之行也無望。

小姑娘昨夜還在他懷裏發抖,偏偏面上強壯鎮定,殊不知一雙濕漉漉的眼兒早就露了心思。

怪可憐的。

可是還能怎麽辦呢?

他惦記了這麽久,就是要得到手的啊。

稽晟好生将兩幅畫收起來,大步出了東辰殿。

身後的圓柱子下,桑汀捂着嘴蹲在那裏,眼神空洞望向前方那抹高大挺拔的背影。

潛藏深處的思緒浮上來,她終于想起當年,那個瘦弱的少年,髒兮兮的臉,都瞧不清本來面容。

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單衣,像是沒有知覺一般,她已經凍得牙齒打架,少年卻眉眼冷漠如霜,清瘦身形在寒風中越走越遠。

當時只有歡兒跟在她身邊,都沒帶銀錢,她先去問車夫張大爺讨了銀錢,覺察太少,沒好意思拿去,最後忍痛把姨母贈予她的簪子當了,換了幾錠銀子塞給他,最後還被他給扔了。

她好說歹說,可是少年一句話都不曾回她。最後,最後她也沒辦法了啊,就是她想帶他回府,他也執拗的不理她。

直到轉身離去時,才聽得少年在身後問:你叫什麽?

當時她細細想了想,垂眸瞧見身上這套櫻花粉羅裙,又明媚地笑了,她說:是安和公主,江寧,她人很好的。

天知道她多想姨母待她能再親切些,她也想有母親梳妝绾發,也想有母親能抱一抱她,也想有母親能陪她過一次生辰,也想,等到日後及笈禮那時,有母親與她說婚嫁禮儀。

父親是天底下待她最好的人,也是待母親最長情的男人,可是父親書房裏的那畫像,終究是活不過來。

然而到最後,什麽都沒有等來。

有些東西,生來就是命裏沒有的,再怎麽強求也得不到。

如今好幾年過去了,她都快忘了。自然怎麽也想不到,夷狄王會是那個匆匆一見的少年郎,當真是天差地別。

當年那個小倔驢,怎麽就成了這副模樣,狠辣無情,殘忍暴. 虐,他變成了世人畏懼厭惡,卻又敢怒不敢言的東啓帝。

難怪,難怪會這樣,什麽莫名其妙的恩寵和執拗,先前所有不解的,都有了答案。

這人還知道念着她當年的小恩情,其實也不壞的。

只是未免太巧了些,像是老天給安排好了,她兒時卑微的為讨好姨母,當年被迫出城送降書,一件件偏巧和這個人牽連上了。

桑汀忽然鼻子一酸,眸裏有濕意湧上來,哽得她輕輕抽泣了一聲。

眼前遞來一方幹淨的帕子,她以為是其阿婆,松下心裏緊繃的那根弦後,眼淚啪地掉下來。

男人低沉而醇厚的嗓音從頭頂傳來:“躲在這裏哭什麽哭?”

桑汀一愣,仰頭看去,淚眼朦胧的,當場呆住,似沒想到他出去後又折返回來。

稽晟蹙眉蹲下來,直接拿那帕子給她抹去淚珠兒,“好端端的有什麽好哭的?”

“嗝——”桑汀急忙捂住嘴,尴尬得臉頰有些發燙,怔了好半響還沒反應過來。

稽晟冷幽幽睨她:“不許哭,起來。”

桑汀才伸手沓上他胳膊,緩緩站起身,腿麻了,她小臉皺起,抓住男人的胳膊不由得緊了緊。

稽晟身形微僵,神色變得莫測,随即,探究的眼神落在桑汀身上。

這個小沒良心犟的很,素日裏就是死撐也要撐到底,從未向他示過弱服過軟,何況主動攀上他的手。

真是頭一遭。

“皇上?”桑汀看着他,兩腿的麻意漸漸消退了去,她正要抽手,忽然被拽了一下。

稽晟将那截細嫩的手腕握在掌心,“什麽時候來的?怎的不傳人通報一聲?”

桑汀頓了頓,所以,他還不知道自己都偷聽到了?

她幹脆也不說,只搖頭,“剛來,聽說皇上不在。”

“所以就哭?”稽晟忽而笑了聲,“難不成你是水做的,動不動就哭。”

害怕也哭,親得狠了也哭,見到桑老頭也哭,見不到也哭,他不在也哭……

小哭包。

稽晟拉着那手兒往回走,回坤寧宮,轉身時嘴角微勾出一抹淺淺的笑。

桑汀不好意思的低了頭,也沒再多說什麽。

她只是驟然得知了許多事,又酸又澀的,心裏不是個滋味。

這廂安安靜靜回了坤寧宮,其阿婆當即備上一碗安神湯,和膳食。

桑汀坐下後便捧着下巴看對面的男人,眼睛眉毛鼻子嘴唇,然後再在腦海中回憶當年,時而皺眉時而彎唇。

稽晟深深蹙緊的眉頭就沒松展開過。

晚膳在沉默中度過,相對而坐,各有思量,然而誰也沒說話。

膳後,其阿婆過來悄聲和桑汀說老先生到了,此刻安排在偏殿廳裏候着。

稽晟眉心一跳,聲音冷沉問:“你們在說什麽?”

其阿婆低頭行禮,忙恭敬退了出去。

桑汀猶豫地看向稽晟。

稽晟冷嗤:“背着朕偷偷摸摸,成何體統?”

“我哪裏有?!”桑汀驀的睜大眼,這個人說話怎麽越發難聽了。

稽晟輕哼一聲,眼眸裏映着少女無畏無懼的嬌俏臉蛋,心中升起異樣,他忽然開口:“今日中秋。”

他記得,小姑娘是要過中秋節的。

“啊……”桑汀微微愣住,語氣有些虛,小聲說:“中秋是八月十五,今日都已經十六啦。”

昨日是中秋佳節,他正怒着的,滿宮上下,誰也不敢提起這事。

此話一出,東啓帝的臉色便跟變戲法似的沉下,着實難看得很。

當面被指出失誤,确有些尴尬。

桑汀心頭一緊,忙又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夜也算是中秋的!”

稽晟的臉色這才好看些。

桑汀才敢試探着道:“皇上,上回,你不是嫌那藥浴臭,今夜老先生進宮,不若——”

“住口!”稽晟才聽得老先生三個字就煩躁地起了身,“跟朕過來。”

桑汀抿了抿唇,眉眼低垂,只得把話咽下,跟着去到殿外。

殿前的庭院裏有一顆百年桂樹,深秋後已慢慢落了葉,快要掉光了,只剩枝桠。夜裏樹影斑駁,反映到窗戶紙上怪吓人的。

然此時桑汀擡眼瞧去時,滿樹暖黃的橘子燈垂下,如星似月,光芒籠罩下只覺誤入了一方夢幻境地。

她驚訝地看了看稽晟,滿目震驚。

稽晟輕咳一聲,別開臉道:“朕聽說江都城過中秋時興挂這種燈,差人随便弄了幾盞過來。”

柔和月光下,男人神色淡漠,說這話語氣風輕雲淡,好似“随便”二字就已将藏在心底的那點不為人知的心思遮掩過去。

桑汀就那麽看着他,一時間竟有些分不清哪個才是真的稽晟。早上暴躁罵人,晚上就變成這樣的細致溫和。

“皇上,”她溫聲細語地喚,“你現在不生氣了,是嗎?”

“氣。”稽晟面無表情答。

除非這三日內,能用那個野. 女人套那個野. 男人出來。

除之後快。

他神色狠厲下來,這時袖口被人輕輕扯住。

“皇上,別氣了。”桑汀仰着小臉,神色認真,嘴角漾着一抹甜軟的笑,“這個燈是祈福的,亮到月亮退隐時,什麽煩惱不順便也跟着過去了,你如今可是皇帝,天下江山盡在手中吶。”

稽晟眼眸深邃,恍然只覺眼前人有什麽地方變了。

難不成,為了逃跑竟使出了美人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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