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 心疼(六) 汀汀會怕,會躲

早膳後, 桑汀先尋了老院首過來,此行相去甚遠,行期不定, 未免途中不妥, 特從太醫院那邊遣了老院首和兩個太醫随行。

老院首恭敬對她行禮,神色卻有些肅穆, “娘娘,昨夜的事情……下官都聽說了。”

桑汀勉強笑了笑,起身去将門窗阖上,眉眼低垂着,憂心開口:“皇上不肯喝藥,脾氣也越發難以把控, 昨夜那樣突然大發雷霆, 我知曉是那醉漢言語沖撞了才惹起的禍端, 可……可此行南下微服私訪, 世人只當皇上是欽差紀大人, 斷不會處處唯命是從,餘下一個多月,若再有這樣的事, 可如何是好?”

此行為的, 可是民心啊。

若叫黎民百姓親眼見着東啓帝的暴虐和喜怒無常,民心動搖,根基不穩, 遲早要埋下禍根。

桑汀雖是小女子,可多多少少,也從父親那裏懂得些其中門道。

她不能眼睜睜看着。

老院首默了許久,才開口:“娘娘, 藥湯行不通,下官還有一法,将藥材碾磨壓碎制成藥丸,或是以藥入膳食,以達平心靜氣安撫之功效。”

“不要讓皇上知曉。”桑汀為難說,“一絲一毫都不要,他…他最厭惡'病、藥'二字,便是補身子這種話都聽不進半句,雖說瞞着不是長久之計,可眼下,皇上的身子不能再造作了。”

老院首嘆息,最終是應下,然而在東啓帝的眼皮子底下,又能瞞多久?

臨走前,老院首忍不住說:“娘娘,心病還要心藥醫,恕下官直言,皇上這是心魔,洪水猛獸也比不過這心魔厲害,能不能根治,下官并無十足十的把握。”

“魔……”桑汀低聲喃喃,長睫如蝶翼垂下,眼下一方陰影透着悲涼,心底,有深深的無力感蔓延開來,壓得人悶悶的,喘不過氣。

稽晟明明就是好好的,怎麽就成了魔啊。

當年,若她再堅持一下,或許後來,也不會有夷狄王了吧?

……

一聲心魔,亦傳到門外,傳到稽晟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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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站在門口,臉帶鬼神面具,手裏捏着的小影人被攥得失了本來神貌。

十幾年出生入死,謀求權力榮華,為的不過是再尋到桑汀,結果到頭來,在她眼裏,竟就成了病,成了魔。

真是可笑!

所有人都以為他稽晟是病是魔是惡鬼!

她也以為?

她怎麽能?又怎麽敢?

寒風刺骨,落葉飄零。

稽晟站在那裏似雕塑般一動不動,俊美五官因憤怒而逐漸變得陰狠,整個人如同冰窖裏出來的,周身氣息寒涼。

既是氣,又是不甘,卻硬生生的無從發作。

他不能,不能再對她發脾氣,不能再叫她瞧見那樣醜陋而狼狽的自己,永遠都不能。

汀汀會怕,會躲。

這時“吱呀”一聲,門從裏面打開。老院首提着藥箱出來,瞧見門口的高大男人時竟莫名怵了一下,點頭示意後趕忙離開。

桑汀倚在門邊,仔細打量了幾眼,那張鬼神面具她映像深刻,她溫和地笑:“你是六喜師傅。”

男人沉聲應:“嗯。”

“師傅可以等一下嗎?”桑汀踮腳看向庭院外,眸裏有光,“等到午時皇上回來,我和皇上一起。”

她希望稽晟活的開心一些,才不會總動怒總生氣。

聞言,'六喜師傅'不由得怔了下,鬼神面具下的神色變得莫測,眼眸幽深看向桑汀。

少女唇紅齒白,白皙幹淨的小臉未施粉黛卻似含了桃色,兩頰微微泛着紅暈,漂亮的杏兒眸裏有期待。

她竟也會有期待?

稽晟勾唇嘲諷笑了,心裏酸酸軟軟的,像放了一串糖葫蘆,怒意被融化,先前那股子悶氣才慢慢退下。

他開口,語氣平淡:“不可以。”

“啊?”桑汀懵了一下,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六喜師傅這話的意思是說不可以等皇上。

嗳,這個人的膽子好大呀!

桑汀遲鈍地察覺出些不對來,上回在宮裏,六喜師傅當然是知曉她的“皇後”身份,可眼下見了卻平平常常,倒像是很熟稔,一面之緣斷斷不該是如此,尤其是他沒把稽晟放在眼裏,這便十分不尋常。

天底下,哪裏有人敢不把東啓帝放在眼裏?!

桑汀頓時警覺起來,眼眸睜得圓圓的,眼神裏含了幾分審視。

稽晟亦看着她,隔着一張面具。

遠處,其阿婆過來,見狀一愣,“娘娘,您怎的了?咱們先讓六喜師傅進去安排吧,皇上才派人傳信回來,說是午後才歸,叫您先看着。”

“這樣啊。”桑汀讷讷低頭,總覺得自個兒疑神疑鬼。可疑點着實多。

她讓開身,與六喜師傅擦身而過時,聞到淺淺的藥香,稍瞬即逝。

六喜師傅演的還是楊家将。

桑汀素來喜歡,只是這回看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連幕布後的聲響是幾時停下的都不曾察覺。

她在想床底下那一大包袱的金銀珠寶要怎麽神不知鬼不覺的帶走,在想稽晟什麽時候才回來。

直到身前落下一道陰影。

桑汀驀的回神,擡頭便瞧見那張鬼神面具,表情猙獰顯得兇神惡煞。

她局促站起身,這位六喜師傅身上總有一股不輕不重的壓迫感,叫她不由自主的緊張,就像是面對東啓帝一樣。

桑汀問:“演,演完了?”

師傅看着姑娘家呆愣的神色,沉默不語,眼前浮現的是上一回,她笑得開懷動人。屋子裏靜得針落地有聲。

一時間,床底下的窸窸窣窣聲便顯得尤為清晰,忽而嘩啦一下,像是包袱被什麽撓破了,那些個寶貝一股腦掉出來,動靜可不小。

兩道視線不約而同望過去,桑汀揪緊了手指。

稽晟微微蹙眉,“何物?”他作勢要走過去。

桑汀着急得脫口而出:“給我站住!”

身形挺拔的男人不由得僵住,好半響沒反應過來。

東啓帝何時被人這樣命令過?

東啓帝已然忘了自己如今是一身粗布衣裳的六喜師傅,只察覺出這個小沒良心有事瞞着他。

桑汀捏緊衣角,對外喊:“阿婆。”

候在門簾處的其阿婆馬上過來,“娘娘請吩咐。”

桑汀警惕的看向跟前男人,“阿婆,皮影戲瞧完了,你現在就送六喜師傅出去吧。”

其阿婆這便笑着上前,誰知竟對上男人陰沉的眼神,她張着嘴,卻像是被東西卡住喉嚨一般,說不出話。

稽晟背對着桑汀,就那麽站着,一言不發,自有股上位者的淩然之氣,不怒自威,冷幽幽地睨一眼,叫人不寒而栗。

其阿婆悄悄打量那鬼神面具,隐約明白過來什麽,心中大驚,忙不疊低頭,急急道:“娘娘,小廚房還熬着魚湯,老奴先去瞧瞧。”

“唉——”桑汀擡起的手硬是僵在半空中,眼睜睜瞧着其阿婆出門去,她複又瞧向六喜師傅,急忙将身攔在寝屋門前的屏風前。

稽晟眸中疑問越發深:“屋子裏許是進了賊人,還請娘娘退後,小民前去察看。”

桑汀指着他大聲道:“你好大的膽子!若有賊人自有侍衛隊前來,豈要你進去?還不退下!”

這小架子擺得十足。

然而稽晟是誰,他饒有興致地往裏瞥了一眼,粗糙布衣壓不住周身氣度,他笑着,戲谑道:“是小民考慮不周,冒犯了皇後娘娘,小民這就去尋皇家侍衛前來察看,以确保娘娘安虞。”

話音落下,稽晟便轉身,步子邁得又大又急。

若是當真叫侍衛來,這小屋子還藏得住什麽啊?

桑汀急紅了臉,又惱又怒,頭一回這麽讨厭這個多管閑事的六喜師傅。

“給我站住!”她大喝一聲,三兩步上前,不料走得急了左腳拌右腳,一個不妨竟栽歪了身子,直直往前跌去,慌亂之間,她下意識去拉扯前面那手臂。

随着沉悶的“怦”一聲,兩個擁附的身子緊挨着,撞倒了那隔斷廳堂和寝屋的百花大屏風。

稽晟将人穩穩攬在懷裏,餘光瞥到寝屋裏,床榻邊上,滾落了滿地的金銀珠寶翡翠珠簪。

晶瑩剔透的,刺痛人眼。

他神色變得古怪,回頭睨向桑汀,眼神逐漸變冷。

原來,連日的低眉順眼,柔情蜜意,竟是為了尋找時機救老父親,好逃跑嗎?

可真是好樣的。

小東西長本事了!

桑汀整個人都頓住了,睜大的眼睛裏滿是慌張,反應過來後最先甩開身前的男人,雙頰通紅,憤憤瞪了他一眼,似在責怪陌生人的靠近。

面具之下,稽晟臉色鐵青着,氣得連聲音都忘了壓下,指着地上那堆東西,一字一句問:“這是什麽?”

聞聲,桑汀心跳漏了一拍,心慌得下意識扣緊手心,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手心多了個東西,她錯愕看去,是一個香囊。

香囊的顏色花樣都是熟悉的……這是她一針一線,給稽晟縫制的!

許是方才情急之下,從六喜師傅的袖口扯下來的

思及此,許多不解疑惑的細枝末節,漸漸浮出水面,姑娘的一張臉兒白了又白。

稽晟走過去,俯身撿起一個翡翠镯子,指腹用了極大的力氣捏住,随着清脆的咔一聲,镯子裂成兩瓣,摔到地上。

他語氣嘲諷:“這些東西從哪裏來的?”

桑汀艱難地吞咽了下,她甚至來不及為眼前囧境多想,思緒就已被牽到別處——

她遲疑舉起那個香囊,聲音微微發顫:“這東西怎麽會在你這裏?你……你究竟是誰?”

稽晟冷冷掃過去,視線觸及那香囊,原還寒凜如霜的神色倏的一變。

像是驟然被窺探到心底陰私的難堪。

桑汀擡眼凝着他,很快肯定說:“稽晟,你就是稽晟。”

甫一說完,她踮腳起來一把取下男人的鬼神面具,露出本來面龐,赫然便是早上才來和她說,要去都城府衙的東啓帝!

稽晟身形微僵,垂在身側的大掌攥得死緊,迎着少女驚訝不敢置信的眸光,他狠狠蹙了眉,似為了掩飾難堪和狼狽,忽的低吼一聲:“是又如何?”

哪怕他丢了帝王尊嚴,假以旁人身份,所為的不過是博她一笑!

可這滿地的金銀珠寶,卻是她時時刻刻想要逃離的證據!

不可磨滅無法狡辯!

她桑汀有什麽資格拿那樣的眼神來瞧他?

怒火似包子出鍋時蒸騰而上的熱氣,一點點充盈了東啓帝,他額上青筋突突直跳,臉色已然難看至極,直到面前一道人影撲過來。

稽晟習慣性地張開雙臂,而後,柔軟與嬌香,抱了個滿懷。

桑汀快哭了,又急又氣,心疼得不行,“你,你做這些幹什麽呀?你現在是皇上,怎麽可以自降身份來……”說着,低低的哽咽聲響起。

後面的話桑汀竟是說不出口。

這個男人喜怒全擺在臉上,笨拙的,用他自己的方式,對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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