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 騙局(三) 喜歡裏多了包容和偏愛……

臨行前, 為免再暈船,桑汀先喝了老院首開的湯藥,畫舫行駛後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并不知曉外頭的事。

而其阿婆退下後, 姜珥躲在柱子旁,也捂緊嘴巴, 默默退了回去。

東啓帝陰沉着臉訓斥人的模樣,與手提長劍殺. 戮無二,神色漠然肅殺,叫人從心底發寒生怖。

求生的本能使人畏縮遠避。

此行要足足一天一夜,方可抵達江南。

夜裏,桑汀才慢慢轉醒, 入目即是暖色紗帳, 放在枕側的香囊傳來清冽的橘香, 然她腦袋眩暈, 嘴裏發苦, 抿了抿唇,勉強咽下那股子惡心。

藥湯沒有用。

稽晟很快進來,掀開帳子坐下, 問:“難受?”

對上男人關切的眼眸, 桑汀默默搖頭,發白的唇卻越抿越緊。

稽晟蹙眉,拿過榻邊小幾上的罐子, 捏了一塊酸梅子遞過去:“先含一塊,待會再用藥湯,明早便到了。”

桑汀艱難吞咽了下,緩緩張了口, 含住那梅子,是酸甜的。

她卻猛地“嘔”一聲,腹內的積食和苦水悉數吐了出來,猝不及防地全吐到了稽晟身上。

姑娘一張臉兒變得煞白。

桑汀顧不得陣陣翻湧上來的惡心,下意識往後挪了身子,撇頭想要別開臉,然不及稽晟動作快。

“別亂動。”稽晟将人扶起來半抱在懷裏,大掌輕撫過,給她順氣,一面厲聲朝外喚:“來人,去請院首!”

守在門口的婢女聽到聲響,急忙推門進來,見狀當即轉身去端熱水拿巾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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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桑汀靠在稽晟懷裏,額上虛汗淋漓,再三克制還是止不住地吐了兩回,直到空泛的肚子再吐不出東西,整個人虛軟地阖上了眼,臉色瓷白早已失了血色。

稽晟輕撫的大掌隐隐發抖,接過婢女呈上來的巾怕時才見手背上勃勃凸起的青筋。

他給桑汀拭去下巴和胸前的污漬,繃緊的下颚線條淩厲十分,壓抑地低吼含着愠怒:“院首呢?怎麽還不到?是都死了嗎?”

立在兩側的婢女駭得紛紛跪下,天地良心,老院首便是會飛也來不得這般快啊。

等老院首提着藥箱匆匆趕來時,稽晟臉色已經鐵青,眼神掃過來,真真是刀子一般的尖銳淩厲。

老院首五六十的人了,仍是懼得大氣不敢出,甫一進門先叫人開了窗扇,施針,直到嬌弱的姑娘緩緩睜開眼,才見東啓帝臉色緩和下來。

老院首說:“皇上,不若讓娘娘暫且歇在西閣,那處通風,稍後老臣煎一副藥來加以膳食服下,天明上岸便可無礙了。”

西閣雖通風,然夜風寒涼,待久了必要感風寒。稽晟默,彎腰将人小心抱起,冷聲吩咐後頭人:“去取幹淨衣裳和暖爐過來。”

桑汀不由得揪緊他袖子,語氣發虛:“我,我沒事,不去也行的……你先去換身幹淨衣裳吧?”

“閉嘴。”稽晟低斥一聲,邁開大步子往西閣去。

行至廊上,夜裏涼風撲面拂來,桑汀暈乎乎的腦袋猛地清醒,随即,被男人寬大的廣袖蓋住臉,阻了寒風。

西閣原是早早備好了的,一應物件齊全,稽晟抱着桑汀過來時,幹淨衣裙也緊接着送過來,怕她受寒,稽晟只命人開了窗扇,随後脫了那件髒外袍扔下,只剩一件玄色中衣。

桑汀無力躺靠在榻上,唇輕啓,稽晟一個眼風掃過來,她愣了一瞬,已經滾到舌尖的話又咽了回去。

“躺好。”稽晟直接拿了衣裙過來給她換上,面容肅整,便是見了少女玲珑有致的腰身也不曾有過異樣。

反而是桑汀,蒼白的臉浮上兩抹紅暈,兩手扣緊被角,指尖因充血而通紅。

稽晟睨了她一眼:“喘氣。”

因這一聲,桑汀極力屏住的氣息忽然一松,窗外清新的空氣鑽進鼻裏,滑落肺腑,是清爽的,她眼底卻有水光彌漫上來。

不惡心了,身子虛脫無力,半分動騰不得,只覺好難堪。

桑汀默默閉上眼睛,生生捱下那股子莫名的窘迫和不适應。

閣內一片寂靜,衣裙擦動傳來輕微的窸窣聲,稽晟說:“你咳血那時,比眼下危急千萬倍。”

言外之意,便是你生死垂危、命懸一線之時,朕都見過了,眼下還算得什麽?

這說的是兩年前,阿汀替他擋下的那毒箭。

那樣絕望的時日不是一天兩天,是兩年,是整整七百多個日日夜夜,阿汀昏迷不醒,日日咳血,他一人守在榻邊,聽她輕輕的呼吸聲,看她緊閉的眼睛,凝着她不會開口說話的櫻桃唇。

他知道阿汀不會有事。

然而落在旁人眼裏,那是病. 态的偏執。

桑汀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究竟是怎麽樣的兩年,對她來說,似夢一般,可每回聽稽晟說起,心底都要湧上一陣悲戚。

慢慢的,桑汀絞緊的手松開了,忍不住低低開口道:“自小到大我沒有出過遠門,難免不适應,卻沒有你說的這般要緊,況且下江東那時,你,你也是瞧見了的。”

她還不是好好的去到江東。

稽晟只意味不明地笑了聲,給她系上胸前最後一粒盤扣,問:“想去夷狄的大漠草原瞧瞧嗎?”

桑汀忽然睜眼,才要道一句想,便聽到稽晟說:“馬上奔騰,不會暈。”

“……哦。”他哪裏是問她要不要去,這是拿她開玩笑逗樂吶。

過些時候,才有宮人端了藥湯和晚膳過來。

桑汀不經意間看了看,來的都是生面孔。她小聲念叨了句:“怎麽不見阿婆呢?”

那宮人噤若寒蟬,放下東西便恭敬退出去。

稽晟神色淡淡:“其阿婆病了,朕叫她回去歇幾日。”

桑汀有些驚訝,昨夜……他分明還大發雷霆要罰阿婆,怎麽今日就——

不待她深想,稽晟吹涼了藥湯遞到她嘴邊:“乖乖先喝藥。”

桑汀微微怔住,總覺哪裏怪怪的不對勁。

“不想喝藥,便先用晚膳?”說着,稽晟已經換了膳食拿過來,素來陰冷透着寒氣的眉眼此刻溫和得不像樣,眸光溫潤,襯得那張俊美的臉龐多了幾分妖冶。

是異域美男子的妖冶,稍一揚眉微一勾唇,便要蠱惑人心。

桑汀心尖發燙兒,像是一口咬在玫瑰酥餅上。

那時候,什麽奇怪異樣都沒有了。

她眼裏滿是男人溫和而英俊的眉眼。

不止期望他眉眼,更盼他脾性溫和。

“在想什麽?”稽晟伸手輕刮了下她精巧的鼻頭,抹下一層細汗,“還在生我的氣?”

“沒,不生氣了。”桑汀無措地低了頭。

其實昨夜他說的話,她都聽到了,只是抵不住困,她覺安心,才睡了去。

許是桑汀自個兒也沒有意識到,哪怕她心裏事事通透,哪怕是存着氣的,卻也能在稽晟身邊睡下。

日子久了,情愫漸濃。

喜歡裏多了包容和偏愛。

桑汀用過晚膳,喝了舒緩藥湯,眩暈和惡心才慢慢止住。

稽晟抱着她看向窗外,波光粼粼之上,是滿船星輝,他低沉的聲音似自語:“草原的星光比這處要美。”

桑汀默了默,仰頭問:“你想回去看看了,是嗎?”

東啓王朝立在江都城,已經有兩年多了,從大漠輾轉進中原,他在那裏生長了十幾二十多年,多少是會懷念的吧?

可是稽晟卻是輕嗤一聲,大掌蓋在她眼睛上,說:“睡覺,睡醒便到了。”

桑汀眼睫輕顫,唇瓣嗫嚅着還想要說什麽,覺察按在她眼皮上的力道重了重,終是阖上。

她摸索着,伸手去握住男人寬厚的掌心,輕輕揉了揉。

猶豫半響,到底是沒忍住,桑汀小聲說:“我也想去看看。”

稽晟嗤笑:“有什麽好看的?”

桑汀抿了抿唇,她想去看看稽晟長大的草原,征戰踏過的大漠,那是當年一別過後,他灑落鮮血汗水的地方。

可是他如今冷言冷語,總把人堵得死死的。

“我——”桑汀不甘心,誰知才開口,便聽到稽晟說:“來年開春去。”

桑汀才彎唇笑了:“好。”

稽晟不禁恍然。

那裏髒污不堪,人心醜陋,可是阿汀一句想去,他想把大漠草原搬到江都城。

時至中夜,東啓帝腦海中浮現東啓王朝十幾個郡城,一一細數,才憶起都城外空置的大片山林田野。

……

桑汀再醒來時,天已大亮,船舶停岸。

江邊綠波映襯着碼頭上懸挂的牌匾,江南二字映入眼簾。

就要見到父親了……

她既期待,卻也隐隐害怕,可是踏上了江南之地,便想不得那麽多了。

下船時,桑汀腳步比往常快,歇在隔壁的姜珥一出來便瞧見了,忙去挽住她胳膊,嘀咕說:“您身子還沒好,要慢點啊!”

桑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了,我都好了。”

身後,稽晟眸光深邃,遠遠望着那抹越行越遠的身影,她甚至都不曾回頭看他一眼。

阿汀對父親的看重,已經到了會遺落他的地步。

由此可觀,桑老頭是隐患,任何威脅,都應切斷,以絕後患。

大雄立在一旁:“皇上,暗衛來報,桑大人眼下還在郊外巡查,估摸着要一兩日才回城。”

“兩日?”稽晟冷哼一聲,“叫人拖着,拖到下南境前一刻。”

說完,稽晟擡眼看去,神色涼薄,瞧桑汀滿心歡喜,上岸後卻是見到一張張生面孔,人群熙熙攘攘,她左右尋不到父親,臉上明媚的笑變成了落寞。

他才不徐不疾地走上前,握住她雙肩問:“怎麽了?”

“沒……”桑汀裝作若無其事地搖頭,黯然垂下的眼簾裏,星光凐滅。不過很快的,她又笑了:“大人,我們此行暫住哪裏啊?”

稽晟俯身靠近她耳畔,熱氣與低沉嗓音齊齊傳來:“你想住哪裏?”

桑汀耳朵嗡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轟然炸開,周圍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她心上卻猶如烈焰灼灼,滾燙而過。

桑汀連忙推開稽晟站在兩步外,紅着臉急急說:“全,全聽大人安排。”

稽晟低聲笑,他哪裏瞧不出桑汀心裏那點小九九。

頓了頓,他才轉身吩咐:“回按察使桑大人府邸吧。”

“當真?”桑汀眸光一亮。

“嗯。”稽晟攬過她身子,半擁着人上了一早安排好的車架,馬車往桑決居所行去。

桑汀哪裏知道背後種種,等馬車在桑府門前停下,她急切掀開車簾一瞧,即便是沒瞧見父親身影,可光是看到府門上那個桑字,她便放心。

稽晟自也放心,左不過,桑老頭在郊外。

要說夷狄王壞呀,便是這般不動聲色。

二人才将下馬車,候在府門口的家仆中便跑出一個男人。

那人走近,震驚出聲:“阿汀妹妹?”

忽然聞聲,桑汀不由得愣住,反應慢了半拍地擡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像是兩年未見的桑恒。

稽晟循着她視線瞧去,幾步外,是一個身子高大的男人,眉清目秀,生得清俊。

稽晟劍眉蹙得死緊,那一聲“阿汀妹妹”叫他臉色瞬的變了變。

“當真是阿汀妹妹!”男人大步跑過來,誰也不瞧,只拉住桑汀胳膊,上上下下的看過,不知怎的,大男人忽然紅了眼:“你還好好的活着,可把我和叔父擔心壞了,叔父派人去尋左右尋不到蹤跡,歡兒不見了,喜兒也不見了,哥哥險些以為你……”

說着,男人快抱着桑汀哭了。

“放肆!”稽晟臉色驟然一沉,厲聲喝斷。

說罷,稽晟陰沉着臉把桑汀拉入懷裏,睨向那男人的眼神淩厲透着殺氣:“來人拿下!”

“等等!”桑汀急急開口。

可左右随從已然迅速将人制住。

稽晟陰冷的目光落下來:“等什麽?”

桑汀急急解釋:“那是我父……姨父收養的義子,多有冒犯純屬無心,他不是惡人,是誤會,你,你快叫他們放開他好不好?”

那廂,桑恒人高馬大,三兩下便掙脫開了束縛左右的随從,板着臉疾步過來:“你是何人?快放手!休要欺負我阿汀妹妹!”

他的阿汀妹妹?

哪裏來的野. 男人,阿汀也是配他喚的?

稽晟攥着桑汀手腕的力道不由緊了緊,他一腳踹開桑恒,神色陰鸷,駭得人驚恐發顫。

而桑恒滿目憤怒地瞪過來。

瞬息之間,躁怒似熱湯沸騰了全身。

稽晟重重呵斥:“立刻給朕拿下捆起來,壓下地牢。”

桑汀肩膀微一顫,眼前一幕太過熟悉,她猛地想起下江東那時,遇着的那個酒鬼……

不好——

桑汀慌忙抱住他,因後怕,她聲音輕微地顫抖:“稽晟,稽晟,你冷靜一點,都是小事,什麽都不曾發生過,你看看我,啊?”

她怕稽晟再躁怒不可扼制,再幹出什麽瘋狂的事。

然而稽晟要殺人的目光只凝在被捆綁起來的桑恒身上,桑恒越掙紮,他骨子裏那腔躁怒便越勝,攥緊的拳頭發出咯咯聲響。

那是要上去揍人。

眼瞧情況不對,敖登當即揮手叫人壓桑恒下去。

門口幾個仆從頭一回見這樣的陣仗,都吓破了膽,誰知道朝廷下來的欽差大人是這般殘暴吓人啊?活似瘋了一般,連“朕”都敢說出口!

壓下了桑恒,敖登當即回身:“你幾個,馬上退下!”

“是是是……”衆人垂着頭逃一般地走開。

一時,門口歸于冷清,寒風刮過,枝丫嘩嘩作響。

稽晟望着門口方向,攥緊的拳頭倏的一松,他垂頭,泛着猩紅的眼底倒映出姑娘蒼白的臉。

稽晟嘶聲問:“那個男人是誰?”

“你去維護他做什麽?”

“你們桑家都是這麽菩薩心腸嗎?”

“究竟還有幾個像我這樣的人?”

他壓抑的嘶吼,是絕望,是落敗,是甘願棄了自尊顏面提起埋藏心底、最不願提起的往事。

字字句句落在心頭,桑汀快急哭了,她不斷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桑——”

話出口,她才猛然意識到不對。

稽晟反握住她手臂,力道大得吓人:“桑汀,你怎麽不說話了?”

桑汀倏的怔住了。

這是稽晟第一次喚她的名字,他從來都不會開口提起她的真實身份,不會提起他們兒時的交集,甚至是心照不宣的,即便是她當日偷聽到真相,也默默裝作不知曉。

她不知道稽晟打算什麽時候說起這些。

然今日,他卻一字一句喚她'桑汀'。

稽晟不許她沉默,扣緊了桑汀的肩膀問:“阿汀,回答我,你到底還要救幾個人?是不是以後見到任何一個落拓凄苦的,你都要那般施舍?”

“我……”桑汀氣結,脫口而出道:“什麽施舍啊?先才那是父……是與我父親同朝十餘載的同僚的兒子,因當年政. 變落了滿門抄斬,才将遺孤托付給父親,恒大哥兒時高燒落了病根,他腦子燒壞了,比不得常人的。”

稽晟卻氣道:“朕不許你這麽叫他!”

“好,我不說。”桑汀憤憤瞪了他一眼,終是沒脾氣地解釋,“那人是桑恒,是兄長,不是你想的那樣,再者,根本也不是施舍。”

想起接下來要說的話,她為難極了:“你知道你當年脾氣有多差嗎?自遇了你,我再不敢随意幫人了,怕只怕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什麽菩薩什麽好多人,根本就是沒有的事!”

“我只一官家女兒,父親官居三品,雖則吃穿不愁,可非富非貴,哪裏來的許多銀錢啊?就,就連當年給你的那些,還是賣了簪子換來的。”

桑汀窘迫得咬緊了下唇,她低頭不說話了。

稽晟一把抱住她,胸膛冷硬卻寬厚,桑汀忍不住問:“你在想什麽啊?”

稽晟頓默不語,神色怔松許久,才開口:“日後,除了朕,任何人不得喚你阿汀。”

那樣兇狠的神色,好似有人再喚說一句,他便要活生生吃人了。

彼時的桑汀沒有想到,日後東啓帝真能因此頒一道聖旨。

眼下,桑汀沒應聲。

稽晟将人放開,小心捧起姑娘冰冷的臉兒:“阿汀,你聽我解釋,當年——”

“我不聽。”桑汀卻推開他,“除非你先把人放了。”

“桑汀!”稽晟的臉色着實難看。

難道要放了人再來沾染他的寶貝嗎?

他恨不得現在就剁了那雙手!

桑汀便擡眼對上他愠怒的眼眸,她一點不怕他。

然而過了半響,稽晟還是沒松口。

桑汀默默垂下眼簾,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阿汀!”身後,稽晟聲音沙啞地開口,“我放還不成?”

他敗給這個小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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