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 騙局(六) 囚籠裏的金絲雀
外頭起風了, 帶着寒意嗚咽着呼嘯而過,庭院的枯枝桠被吹得嘎吱響。
東廚裏的藥罐子咕嚕咕嚕的冒熱氣,濃郁的藥味兒襲來, 桑汀卻望着那燒得旺盛的火苗失了神。
想父親, 想大哥,也在想稽晟。
今日的所聽所聞在她心中掀起了層層波浪, 震驚、懷疑、不安、憂心……幾乎說不清是什麽情緒。
桑汀本能的選擇相信稽晟,她信稽晟不會對她做出那種卑劣的事情。
可是對親人的擔憂不可避免。
此時火爐“噼啪”一聲響,夾雜着寒風拍到窗戶上的哐當聲。
桑汀猛地回神,眼前被朦胧煙霧圈圈包圍了,她在熬藥,老院首的話還在耳畔。
稽晟現在的狀況必須用藥膳了, 否則後果——
桑汀忙起身去揭開蓋子, 蔥白指尖被滾燙熱氣熏得飛快泛起紅, 她手指一縮, 輕輕呼了聲“疼”。
守在門口的宮人連忙進來, 見狀大驚:“娘娘!您快放着,讓奴來!”
桑汀攏緊手心,搖頭笑了笑:“無事。”
說完, 她下意識問:“阿婆呢?這兩日怎麽都不見她?”
自從下到江南便沒有再見其阿婆, 新來的宮人陌生,待她處處恭敬,像是供奉菩薩一般, 她還是喜歡親切和藹的其阿婆,阿婆會和她說話,這些宮人不會。
總是一個人,好似這些光陰都是等稽晟忙完回來, 才會有和她說話的人。
她不喜歡這種全然依附着他,除了他便再沒有其他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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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喜歡稽晟,是不喜歡這樣的日子,被束縛被禁锢被要求,卻說不得什麽,說多了,會叫人以為她矯情不知足。
像是被豢養在華美囚籠裏的金絲雀。
桑汀心裏悶悶的,不舒服。
然而被問到的那個宮人支支吾吾,只把藥湯倒出來,低低說了句:“奴也不知曉。”
她怔了怔,黯黯垂下眼簾,沒再多問什麽,只裝好了藥,已經午時了。
主仆方才走出廚房,庭院垂花門處,稽晟闊步走來,瞧着像是處理完事情急匆匆趕回來。
可他臉色沉下,語氣有些重:“阿汀!”
“啊?”桑汀不解擡眸。
稽晟大步過來攬過她身子,進了屋,聲音透着凜冽寒風的冷:“朕與你說過什麽?怎麽總記不得?”
桑汀懵了一瞬,他好端端的怎麽又生氣啊?
姑娘漂亮的星眸眨呀眨,好半響才反應過來,忙去拿藥湯來,勉強彎唇,笑着解釋:“你發燒了,這是院首給開的藥,我不放心,才去廚房瞧了瞧。”
稽晟冷眼掃過那藥湯,卻是一眼捕捉到那白皙手指上一點猩紅,他倏的握住桑汀手腕,驚得瓷碗晃蕩了下,藥湯險些撒出來。
桑汀被吓了一跳:“怎,怎麽了?”
稽晟抿唇不語,一手奪了她捧着的東西,重重放到桌上,朝外厲聲斥責:“今日伺候的娘娘的宮人各打二十大板,罰俸一年,再有下次直接拖出去!”
幾個宮人忙不疊跪下:“奴等知罪!”
“皇上!”
桑汀大驚,急急說:“不關她們的事……”
稽晟眸光清冷:“閉嘴!”
他說罷便去拿了小藥瓶來,壓着姑娘單薄的肩在椅子上坐下,那只被燙紅的手被他握在手裏,他指腹裹了清涼的藥膏輕輕抹上。
東啓帝的強勢中不乏無窮盡的細心。
可是桑汀久久回不過神來,咬緊的下唇有些發白,半響,積壓心底許久的話終是被逼了出來。
她垂眸看着稽晟,一字一句問:“你一定要這樣,是嗎?”
稽晟動作一頓,陰冷擡眸,話語含着一股子不輕不重的威脅:“朕要怎樣?”
要這樣靠懲戒旁人逼她就範,按他的方式過活。
然而話到嘴邊,桑汀卻說不出口,老院首的話她一句也不敢忘記。
她不要惹怒他。
桑汀深深吸了口氣,再開口時,嗓音溫軟:“皇上,我擔心你,我想你好好的,可你方才那話……分明是責怪我,怪我不懂事是嗎?還是說我擔憂你也有錯處?”
溫溫軟軟的幾句話,像是月光灑落在稽晟陰冷的視線上,他身子微僵,心卻軟得一塌糊塗。
阿汀說她擔心他……
他不語,桑汀默默低下頭,話音有些委屈:“若是我錯了,那日後我便再也不這樣了……”
“阿汀,”稽晟急促叫住她,“我不是那個意思。”
男人隐忍蹙起的眉,凝着驟然得到寶貝的驚喜和忽然失去的落寞。
患得,也畏失。
稽晟俯身抱住桑汀,高挺鼻尖輕輕擦過少女泛着藥香的雪膚,他胸膛滾燙,是炙熱的心跳使然,然而聲音低下:“汀汀,是我話說重了,是我不好,別氣我,別氣我…”
聞言,桑汀頓了頓,垂在身側的手才緩緩摟上他脖子,輕聲說:“不氣,一點也不氣的。”
“只是,他們是無辜的,你每每因我而懲戒他們,到頭來,旁人許是會說我紅顏禍水,落個壞名聲,于你也是不好的,不若這回還是別罰了,行不行?”
“朕看誰敢?”稽晟聲音忽而狠厲下來。
話落,男人環住她腰身的力道便更大了。
像是要把她融入身體融入骨血。
桑汀臉兒飛快泛起紅暈,不是羞的,是有些喘不上氣,她小心推了推,無果,方才那種求情的話不能再說了。
她猶豫問:“藥快涼了,先喝藥吧?”
随後,桑汀又不放心地補充說:“我親手的熬的,若你還願意要我的關心,不嫌棄,便——”
稽晟很快道:“我喝。”
他一手還攬着姑娘的腰肢,另一手端起那藥一口飲盡,直到見了碗底,一滴不剩。
桑汀錯愕的看着他,似完全沒想到。
——夷狄王吃軟不吃硬。
且吃的是軟中軟。
抗拒的是硬中硬。
稽晟放下藥碗便又緊緊抱住了香香軟軟的姑娘,嘴裏的苦澀味無限蔓延,藥湯燙得舌頭發麻,他毫無知覺。
桑汀心頭緊了緊。
不知怎的,她下意識想起今日在門外聽到的話,她擔心父親和大哥的去向,她想問一問他,為什麽,為什麽要那麽做……
明明來之前,都是說好了的。
然而她唇瓣開了又默默阖上。
有好多話在舌尖上打轉。
桑汀小聲喚:“稽晟。”
稽晟揉了揉她柔軟腰窩。
桑汀才試探說:“我,我有點想見父親了。”
稽晟阖上的眼眸倏的一擡,冷光乍現。
他放開桑汀,眸光深邃看向她,卻是溫和開口:“再過幾日。”
桑汀捏緊衣角的手心被汗水濡濕,她幾乎是下意識問:“再過幾日又是幾日?”
稽晟眼神黯下,松開她的手站起身,淡淡說:“別急,快了。”
身後,桑汀跟着站起身,聲音微微發顫:“你會騙我嗎?”
稽晟步子一頓,陰翳眼神滑過,濃濃的偏執和占有被掩藏在最深處,轉瞬即逝。
他回身笑,冷峻的面容仿若蒙着草原初升太陽的光芒,那是從所未有的溫和:“汀汀,我永遠都不會騙你。”
那時候,桑汀指尖驟然失了溫度。
一日過去,桑府平靜安然。
桑決不見回來,桑恒也一去無蹤影。
桑汀尋了個時機給昨日那幾個受罰的宮人送了銀子,誰料又被悉數送回來。
反倒是送到她院子裏的東西越來越多,有閃閃發光的珠寶,有華美精致的首飾,有上好料子裁制的衣裙。
桑汀笑着一一收下,轉身時,才仰頭擦去眼角濕潤。
她仍舊願意相信稽晟,也許他只是有什麽不願意說的。
可是她不能再這麽等下去了。
這日午後,江南郡守登門,稽晟前廳書房議事,桑汀便說要出去走走。
伺候的宮人連忙安排車架侍衛随同。
姜珥跟在她身側,待左右沒人了,才壓低聲音說:“娘娘您放心,我都打聽到了,說是府上的桑大人原是去城郊考察租稅去的。還說是城郊分為東西南北四大塊,按照行程,桑大人該是去的北邊。”
桑汀含淚應下,這是幾年以來,她頭一回覺着父親離自己的距離是這般的近。
姜珥好奇問:“娘娘,這位桑大人是您什麽啊?您這麽着急去尋。”
“是我父親。”桑汀嗓音低低的,“他是我相依為命十幾年的父親。”
姜珥愣了愣,恍然間好像記起了什麽。
父親,母親,姐姐,兄長,大火……
可随着腦袋一陣刺痛,她神色變得茫然,連忙搖搖頭,甩去那些奇怪的事情。
姜珥挽緊桑汀的胳膊,想了好久才說:“您別擔心,您父親……伯父該是有事耽誤了,有皇上在絕對不會出事。”
桑汀抿了抿唇,沒再說話。
看不到人,她心裏總歸不踏實。
再有便是她真的太想見父親了。
馬車辘辘,從桑府門口往街外行駛,行過繁華街道,駛過擁擠人群,桑汀掀開車簾給車夫遞了銀子,再有,塞到他手上一張圖紙。
上面有畫圈的地方。
這馬車是桑府的,車夫是桑府的,因着出去權當游玩,去的是江南風光最勝的南甫橋畔。
臨行前,桑汀特囑咐過陣仗不易太大,後面随行的侍衛、宮人各兩個。
後面那兩個侍衛是土生土長的夷狄人士,對這江南地界是全然不熟的,可是算着距離遠了,兩人對視一眼,任誰也不敢攔皇後娘娘,只得派了一個宮人回去遞信。
東啓帝捧在掌心的女人,倘若出了什麽岔子,誰也擔不起這條命。
桑府,書房。
宮人急匆匆趕回來時,稽晟正與郡守于大人商議減租降稅之計。
江南經濟興盛,肥沃田畝居多,上繳國庫的錢銀租稅糧食幾乎大半來自江南,一路南下,各地有各地的要緊之處。
那宮人來敲門時,手都是發顫的。
稽晟聲音冷淡:“進。”
宮人進來,到他身側低聲交代,只見東啓帝的臉色變戲法似的冷沉下。
于大人也跟着面色一變:“紀大人,可是出了什麽要緊事?”
“你立刻下去。”稽晟冷眼睨他,周身氣勢凜然霸道,好似天生的王者,發號施令只需一句話。
“是,是!”于大人這便急忙收拾案牍起身離去,臨到門邊,才聽到裏頭一聲'夫人出城去了'。
咦,這倒是驚奇,從未聽過哪個欽差大人辦公差還帶着夫人一道的呢。
這小夫妻得是有多好啊。
于大人搖搖頭,出了書房。
殊不知裏頭那廂,東啓帝的臉色已然變成鐵青:“那日為何無人來通報朕?”
“那日……那日娘娘怕您受寒,特地給您送大氅來,臨到門口才聽到的,奴等見娘娘不言不語就回去了,自也不敢…不敢多說什麽,今日才聽娘娘說待得厭煩,要出去去游玩,可是馬車行駛過了城中央也不見停下,奴等才匆匆回來禀報,請皇上寬恕!”
“一群廢物!”稽晟冷斥一聲,重重甩下寬大的廣袖。
難怪阿汀前日忽然問那些,他道是為何,原是這個小東西又偷偷聽了不該聽的還瞞着他。
外邊天色漸漸黯了,稽晟眸光陰冷,這便疾步出了門,道:“速去備馬!”
一個姑娘家在外面,少不得不安穩。
人不在身邊,他便是半刻也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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