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 隔閡(九) 那是初遇

帝王之口, 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而東啓帝卻似個潑皮無賴,抱住姑娘纖弱的腰肢不肯放手, 一遍遍地喚:“汀汀, 阿汀……”

他說:“阿汀,你便這麽狠心嗎?舍得我一人去那沒有你的鬼地方。”

“汀汀, 你不是已經想起當年了嗎?我們分開了整整九年,足足三十六個春秋冬夏,你都忘了嗎?”稽晟握住桑汀的肩膀,俯身看着她幹淨的眼睛,“你還在記恨我那日,對不對?”

桑汀垂了眸, 不敢對上那樣熱烈而深沉的黑眸, 她沉默許久, 才輕聲說:“只是分開幾日, 皇上是去視察民生, 不是玩樂,我一弱女子,跟去做什麽呢?添亂總歸是不太好的。”

稽晟的臉色頓時陰沉。

聽聽, 這張小嘴巴巴的說, 盡是哄他騙他的。

就在三日前,阿汀說的分明是'我不放心你,我只跟去遠遠的看一眼, 保證不添亂……'

越是想起日前的親昵,心裏堵着的那股子悶氣就越勝。

他定定的看着她,蹙緊的眉心凝着最後的耐心和脾氣。

然這麽僵個不是個辦法,桑汀有些抵不住那樣寒涼的氣息, 便試着推了推他,“皇上,別鬧脾氣啦,敖大人他們等你好久了,早去也好早回啊,我就在這裏等你回來。”

“究竟是誰在鬧?”稽晟冷臉睨過去,忽然松開手,面龐冷峻顯出幾分淩厲,“好生待着。”

桑汀乖順應:“好。”說完,她拉他往前走。

可是稽晟身形挺拔如山,一動不動,他板着臉,像是沒話找話說:“不許亂跑。”

“好。”桑汀忍不住說,“我都知道,你快去吧。”

她沒有不舍留戀,軟軟糯糯的話裏全是催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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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晟壓在心底的煩躁變成了郁悶,他轉身就走,男人身子高大,邁大步時不過眨眼便上了船。

等他轉身再回望過來時,那個小沒良心的已經上了回府的馬車,如此着急活似不耐煩極了,嫌棄他了。

東啓帝的臉色怎一個難看得了?

大雄戰戰兢兢,小聲問:“皇上,可要開船?”

稽晟怒聲斥:“不開船還等什麽?”

大雄忙應下,一溜煙走開,不敢再惹這位脾氣大的。

那頭,敖登走到稽晟身邊,語氣平淡:“皇宮消息,江之行現身了。”

聞言,稽晟臉色一黑,“朕養的都是廢物嗎?”

敖登輕嗤了一聲:“廢物不廢物,到底也是你花心血培養出來的。”

“敖登!”稽晟一拳砸在盤龍柱子上,語氣盛滿怒火,“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朕要江之行死。”

“是。”敖登也只是例行禀報,說的坦誠話,然而在這樣要緊的時候,也變成了挑釁東啓帝的利劍。

那江之行被廢了腿已是成不了大氣候的威脅,如今重心在穩固國本穩固人心。

不過敖登想起另一事來:“離開桑府之前,有人在後院瞧見裴鵑,皇後娘娘的姨母。”

姨母,江之行……

稽晟眸中滑過冷光,“怎麽現在才說?”

敖登聳肩:“我也是才剛得知。”

“廢物。”稽晟冷斥,轉身往畫舫底層的倉庫去,吩咐道:“來人,取備用艘。”

敖登皺眉跟過去,“你還要去做什麽?已經開船了。”

稽晟面容冷峻,沒說話。

侍衛連忙取了兩只逃生用的備用小艘出來,沿着木梯放到江面,只見東啓帝掀袍一躍而下,幾人見狀忙跟着下去。

敖登在甲板上朝下喊:“你走了此行怎麽去?”

稽晟說:“西南缺的是糧米和銀錢,朕去有何用?行程按原定計劃,西南事宜由你全權負責。”

敖登心想話雖在理,可此行您才是主心骨兒,他們算得什麽,然而依夷狄王這個說一不二的霸道作風,蠻橫起來,又哪裏有人能攔得住啊?

兩只小艘原路返回,大畫舫繼續南下。

另一邊,馬車已經回了桑府。

桑汀下車時,正看到等在門口的桑恒。

桑恒咧嘴笑着,走近來才看到她有些泛紅的眼眶,一時擰緊了眉頭:“小妹,是不是皇上欺負你了?”

桑汀愣了下,反應過來忙搖頭說:“沒,沒有的。”

“當真沒有?”桑恒深深懷疑,不由得嘀咕幾句:“那晚我才和皇上仔細叮囑過,要好好照顧你……”

桑汀沒有聽清,下意識問:“叮囑什麽?”

可桑恒很快否認說:“沒什麽,快進去吧,我才叫師傅給你炖了排骨湯。”

“哦。”桑汀點頭,與他一道進了門。

桑恒說:“我給你買了大百彙的票,等你喝了湯就能去。”

大百彙是江南最有有名氣的戲園子,有桑汀最喜歡的皮影戲。

桑汀卻想起了東啓帝裝扮的六喜師傅,想起了那出楊家将,也想起了方才臨別時,稽晟抱着她說的話。

心裏酸酸的,不太好受。

稽晟問她舍不舍得時,她早在心裏道了一百遍舍不得,可是冷靜下來又默默閉了嘴。

因為父親說的兩條路,其實只有一條。

不論如何,她只能好好的待在稽晟身邊,父親大哥和她三條命都在稽晟手裏,她不能沖動去冒這個險,去挑戰夷狄王的底線。

這不是有了喜歡有了情意就能避免的問題,可是先前都被她忽略了。

她以為心意大過一切。

然而事實是,要想往後的日子長久安生,只能把期待慢慢降了,沒有那麽高的期望,日後不論稽晟再怎麽反複無常,她尚且能應付過來,不若……父親說的是,沒有能力反抗的是她,受傷的,也是她。

看吧,像喜歡這種如夢境一般可濃烈可消退的東西,在生死與現實面前,根本一文不值。

世間多負心漢,也多癡情女。

稽晟的疑心深重,親手打破了桑汀對他無條件的信任和依賴,萬事均衡對等,無一例外。

經此一事,桑汀想明白了,可心裏空落落的,總歸是不習慣,她低聲說:“大哥,我不去了。”

“不去了啊?”桑恒不解撓頭,還想多問幾句,看到小妹低落的神色,也不再問了。

時值深夜,桑府角門處亮起一盞燈籠,幾個黑影扛着大麻袋出來,動作輕輕,門外早早的停了一輛馬車,幾人合力把麻袋扔到了車上,馬車飛奔而去。

桑決目送那馬車消失在街頭,臉上凝重憂思才減了些。

誰知馬車剛出街頭,就被兩個身着黑衣的強壯男人截了下來。

靜悄悄的,無人知曉。

天明時,桑府仍舊安然無恙。

清晨,父女(子)用了早膳後,桑汀便去了東廚研究藥膳。

老院首給她留了一沓方子,藥理繁雜,要煎熬添加到膳食中而不使膳食變味,不是易事。

東啓帝不在,左右宮人也自在不少,準備食材時和桑汀說起在夷狄的吃食:“娘娘,從前奴都不知曉還有這許多吃法。”

桑汀問她:“吃的都是烤的?”

宮人驚訝地點頭:“您也知曉?”

另一個宮人說:“娘娘,滋味最好的是烤全羊,以往大王體恤将士,每年正月初一都要殺. 牛宰羊開盛宴,奴們也有口福。”

桑汀笑了笑,把藥汁滴到香湯裏,“正月初一是什麽特殊日子嗎?”

兩個宮人你看我我看你,随後不約而同地搖頭:“奴也不知曉,只知道大王那日格外開恩,有什麽罪過都能寬恕一等,也不會輕易動刀,大家都才想那日大王是有什麽好事。”

“大王十幾年如一日,可是要說每年那日都有好事發生,也不太像,奴記得有一年攻城時軍隊落了下風,那日也是慶祝的。不過如今的正月初一倒是沒有什麽特別的了。”

火苗燒得旺,香湯滾滾冒着熱氣,桑汀沒再說什麽,估摸着時候到了便揭開蓋子舀了一勺,先給兩人舀了一勺去:“嘗嘗,與平常可有不同?”

“不,奴等萬萬不敢。”宮人推拒,連忙小心接過她手裏的湯匙,再嘗了嘗。

桑汀笑,自己拿了湯匙嘗了一口。

這時嘎吱一聲,東廚的門被輕輕推開,随後,一道沙啞的女聲在身後響起:“阿汀。”

桑汀訝然回身,瞧見站在門口的裴鵑時不由得怔住,湯匙裏的熱湯灑出來,左右宮人忙上前:“娘娘?”

桑汀猛地回神,急忙吩咐:“你們先出去,瞧見什麽都不許往外說,明白嗎?”

“是。”宮人福身應下,這便出了門。

桑汀才看向裴鵑,聲音微顫:“姨母,您,您怎麽會在這裏?”

裴鵑一身粗布衣裳,蓬頭垢面,再沒了後宮妃的雍容華貴,她走到桑汀面前,什麽都沒說,只撲通一聲跪下。

“姨母!”桑汀見狀吓了一跳,連忙去扶她起來,“您在做什麽啊?”

裴鵑推開她的手,開始磕頭:“姨母對不住你,以前都是姨母錯了,姨母不該推你出去,姨母不該對你不好,姨母罪該萬死。”

桑汀愣住了,蹲身下去扶住裴鵑的肩膀,“您…您這是怎麽了?”

裴鵑一連磕了好幾個響頭,額頭紅腫了一塊才起身,淩亂發髻之下一雙眼裏滿是憎恨和不甘。

可是很快的她哭喪着臉說:“阿汀,姨母知錯了,自你母親走後,姨母是你半個娘,本該盡的心沒有盡過,若能重來一回姨母斷不會再做出這些糊塗事,阿汀,事情過去了,你如今得聖寵,事事風順,有權有勢,就別再介懷了,行不行?”

聞言,桑汀臉上滑過一抹異樣,她頓了頓,想起夷狄大軍攻城那日……防備心思悉數放在心裏,桑汀勉強笑着說:“您別說這些,過去的事我都忘了。”

裴鵑也笑了,抓住她的手,“阿汀,日後你要平安順遂,事事如意,姨母對不住你的地方自有上天懲罰,別拿過去的傷心事煩擾自己,姨母永遠盼着你過得好的。”

“姨母,您……”桑汀心覺不對,然而看着裴鵑面上堆着的假笑,話到嘴邊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她記得當初江之行夜闖皇宮被發現後,稽晟是發布了通緝令的,如今姨母不知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但來意是何,她能猜得七八分。

可是姨母如今說這種開解人的話,倒像是被人逼着來和她說的,而不是誠心悔改,連佯裝悔改也沒有。

桑汀默默,壓低聲音再度問:“您在這裏,父親知道嗎?有被外人看到嗎?”

裴鵑心中激憤,可忌憚的看向窗外那道高大的身影,咬碎了牙也只得往肚子裏咽。

“姨母?”桑汀喚她,“此處有皇宮侍衛巡視,若被發現了我們都要——”

“我說兩句話就走。”裴鵑抹了眼淚。

“你是個好孩子,阿寧嬌縱不聽話,全靠你帶着她才得了先皇的寵愛,姨母還記得那年正月初一宮宴,也是你替阿寧說話,姨母虧欠你,今日不敢求你原諒,只願你以後好好的,你放心,姨母也不會再來打攪你。”

急匆匆說完,裴鵑松開手就轉身出了門,桑汀還沉浸在她那一番話裏,回神追出去時,已經看不到人影了。

……

東廚斜側的柴房裏。

裴鵑被捆着手腳綁在柱子上,厲色質問:“你要我說都一字不落全說了,你還要怎麽樣?答應我的銀錢呢?馬上放我走!”

“銀錢?”男人五官肅冷,狹眸睨去,眼裏閃爍的是殺意。

裴鵑面色一慌:“堂堂東啓帝,怕不是要使炸?”

稽晟擡手,随即有身着黑衣的侍衛上來拿布團堵住了裴鵑的嘴。

裴鵑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嗚咽出聲:“嗚嗚嗚……”

稽晟眉心微蹙,開口時,聲音輕卻叫人寒到了骨子裏:“吵。”

當即有人一手掌劈在裴鵑後頸上,耳邊終于清淨了。

稽晟才嫌惡的別開眼,揮手示意将人從後門拖出去,随後,他走到窗邊掀起一角,遠遠地看向斜對面。

小姑娘一人站在那裏,眉眼垂着,不見眸底星光。

稽晟微蹙的眉心因而一緊。

還是不開心嗎?

桑汀站在門口許久,姨母的到來似一陣冷風,說的那許多話也随着風一并吹走了,她低低呢喃:“正月初一。”

那是個特別的日子。

那夜,她從宮宴回府路上,遇到狼狽不堪、不肯和她多說一句話的少年郎。

方才宮人說,那是夷狄王遇到好事需要年年慶祝盛宴的日子。

他真的記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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