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 隔閡(八) 要放手,除非沒了命……

稽晟買回冰糖葫蘆和糖炒栗子時, 寝屋裏有輕輕的說話聲傳來,宮人低聲交代:“方才桑大人來了。”

他頓足站定,把新鮮出爐的糖炒栗子放到胸襟裏, 冷硬臉龐漸漸與夜色融為一體。

一門之隔。

桑汀兩手撐着下巴望向燭火, 喃喃問:“爹,我是不是太過天真, 求了不該求的東西。”

“阿汀,你心裏有答案。”桑決坐在她對面,身上穿的還是官袍。

自小到大,除了陪伴,桑決算得上一個好父親。對這樁不明不白的□□,他滿腔憂慮, 卻也沒有在女兒嬌羞紅了臉的時候潑冷水。而如今女兒受了打擊, 為情所傷, 他亦沒有冷言指責, 惡語诋毀稽晟以拉回女兒。

桑決對桑汀說:“爹教你何為人情世故, 教你如何為人處世,唯獨沒有教過你門當戶對、勢力相當,這世上沒有什麽該不該求, 我的閨女什麽好東西都值得。”

桑汀怔怔擡頭, 聽到父親說:“只是你求錯了。”

她遲鈍問:“哪裏錯了?”

桑汀花了整整十五年才徹底認清自己求不來一個母親,哪怕是像母親的關愛也求不來。

對于情感,她懵懵懂懂後知後覺, 卻格外執着認真。

桑決把桌上的杯盞蓋子揭開,往裏倒茶水,淺淺的杯蓋,不過轉眼間便有茶水溢出來, 水漬灑到桌面,又蜿蜒滴到地上。

桑決放下茶壺,語重心長道:“阿汀,他是帝王,不是富家子弟,不是世家貴族後代,更不是普通平民,他掌握生殺大權,不論今日給你再多承諾,日後還是會有三宮六院……他坐在那個位置,就是天大的權利,高處不勝寒,沒有什麽道理規矩可講的。”

“除非你與他站在同一高度,擁有同等的權利地位制衡——”桑決頓了頓,嘆氣說:“你好生想想,你想要的是什麽,又有幾分的底氣能從他那裏得到兌現。”

正如杯蓋納不住水,只是用錯了地方,不合适。

桑汀垂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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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希望稽晟能改了那身暴虐脾氣,為君仁德寬厚,為夫專情體貼。

深夜裏躺在稽晟懷裏時,她憧憬過以後,也想過大婚。

可是現在……她好像沒什麽想要的了。

因為都要不起。

或許連想都是奢望。

她不知道這樣反複無常的懷疑會到什麽程度,會不會有一日,稽晟忽然變了臉,就像把她關在那間屋子裏。

未知的事物讓人本能的害怕,尤其是已經察覺到些許苗頭之後。

實則早在很久之前,其阿婆也和她說過,稽晟是從前的夷狄王,如今的東啓帝。

偏偏,她沒有明白那話裏的深意。

她只看到了幾年前那個落魄的少年郎,憐他的辛酸苦痛,包容他的孤勇執拗,她慣于把稽晟當成一個她喜歡的普通男人。

然而今非昔比,幾年的磨練下來,稽晟早已不是她當年匆匆一見的人了。

桑汀垂下的眼睫遮下了大半心思,她重新擡起頭,餘光看到地上幹涸的水漬,又飛快移開視線,她彎唇笑着,說:“我明白了。”

“當真明白了?”桑決神色凝重,“阿汀,為今之計,擺在你面前只有兩條路。”

桑汀靜靜的聽他說:“一則,離開,再艱辛再困難,爹總有法子護得你一世安寧,眼下既已出了亂子,如人飲水之事你心裏最知是怎麽回事,今日種種,恐怕日後少不了,二則……”

桑決默了會子,才說:“二則,若你實在放不下,需知伴君如伴虎,往後幾十年少不得要吃苦頭,爹是過來人,與你說實話,吃虧受傷只會是你,不會是聖上。”

“你是爹唯一的女兒,爹比誰都盼着你過得好,該說的不會瞞你。”

話音落下,是冗長的沉寂。

桑汀手心被汗水濡濕透,她張了張嘴,又阖上,反複幾次沒能說出一句話,倒是桑決勸她:“你還小,慢慢想清楚,千萬別沖動,毀了一輩子,爹對不起你娘,百年之後,無顏下去見她。”

桑決說起亡妻時,向來嚴肅的臉上流露出鮮少有的深情。

桑汀擡眸看他沉默,忽然問:“爹,這麽多年,你有忘記過娘嗎?”

“忘?”桑決笑了笑,眼角皺紋透出暮年的滄桑,“當年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準野女人給孩子當娘、不準續弦再娶。可到如今,我仍舊覺得世上沒有比你娘值得念懷的女子。”

桑汀驀的濕了眼眶。

此時外頭一聲不大不小的聲音傳來:“奴等見過皇上。”

父女倆久違的親切一下子變成了拘謹。

桑決站起身,朝闊步進門的男人躬身行禮,桑汀愣了一下,也福了身,聲音細小:“見過皇上。”

稽晟捂在懷裏的糖炒栗子瞬間冰冷。他眼眸幽深,睨向桑決,眼神帶着敵意。

桑決退出屋子,臨了隔着珠簾,想再看一眼女兒,不料卻對上東啓帝淩厲的眼風。

直到老頭兒出了屋子,稽晟才回眸,把懷裏的東西遞過去,語氣淡淡問:“說什麽了?”

桑汀抿緊唇,猶豫着接下東西,誰知被燙得手一顫,沒拿穩的油紙袋露了個口子,栗子滾了滿地,熱乎的冒着熱氣。

她急忙蹲下去撿,“我,我不是故意的。”

稽晟臉色一沉,抓住她的手,“汀汀!”

“我……”桑汀擡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心跳劇烈,可是嘴唇嗫嚅着說不出話。

她在緊張、害怕。

稽晟的聲音溫和下來:“掉了就不要了,先起來。”

桑汀順着他的話站起身,忍不住去看滾了滿地的栗子,從袋子滾出來不到一會子就涼了。

很快的,眼前出現一串糖葫蘆。

她受驚地看向稽晟,下意識便用兩只手去接,小心翼翼。

那一瞬,稽晟的臉色徹底垮下,他用力抱緊跟前謹慎得過分的姑娘,暗啞的嗓音透着無盡灰白:“是我不好,今日我不該鎖那門,阿汀,汀汀,你別怕,乖乖別怕。”

“我,我沒有。”桑汀攥緊長簽末尾,不讓手裏的東西掉,另一手想要推開他,擡起手時才覺虛軟無力。

不氣了,也不怪了,可是一夕之間,她好像也沒了最初那腔濃烈的歡喜。

人就是這麽奇怪,很多時候,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

桑汀默默的聽稽晟說話,到後來他放開她,才開口:“皇上,夜深了,歇下吧。”

她的話音依舊溫柔,相較從前的綿軟,此刻顯得平平淡淡,沒有什麽起伏。

先前,桑恒說的話複又萦繞上來:小妹既沒有笑,卻也沒有哭。她有事總喜歡藏在心裏,別看着外表柔柔弱弱的,可性子最是要強。

稽晟捧住她柔軟的臉頰,語氣急切:“汀汀,你還生我的氣,是不是?”

“沒有。”桑汀搖頭。

稽晟說:“我已經恢複了桑老頭的巡按職務。”

“啊?”姑娘平靜的眼波掀起一絲波瀾,可是很快的又黯下,随之黯下的,還有東啓帝那顆起伏不定的心。

桑汀小聲說:“短短時日之內如此反複,旁人要怎麽看待父親,又怎麽看待皇上……”

“朕不管旁人,只要是你要的,我都會滿足,阿汀,我都聽你的。”

稽晟捧住她臉頰的掌心炙熱,輕輕滑過肌膚帶來一陣顫栗,桑汀不舒服的動了動,表情為難,最後卻是沒答什麽。

誠然,也不知道答什麽。

要說她很開心,感動于他忽然而至的溫和和體貼。

然而并沒有。

不知怎的,她隐隐的只覺更惶恐了。

桑汀的沉默落在稽晟心裏,慢慢轉化成了拒人千裏之外的城防。

他俯身去吻她,綿長癡纏的親. 吻,無不透着東啓帝的強勢和霸道。

起先,桑汀推了下,嘗試躲開,無果,妥協似的垂下了手。

冰糖葫蘆在暖融融的屋子裏很快融化了,嘀嗒滴糖水。

她用力捏着,怎麽都不敢放開。

稽晟常常對她以“朕”自稱。

父親說他是帝王。

她終于,也深深意識到了,她面對的喜歡的男人,是東啓帝啊。

自這夜後,稽晟知道他的汀汀不再是那個會勾着他脖子,央着求着撒嬌也要跟他去城郊的少女了。

細微的變化無聲無息如春雨,催着他一日比一日煩躁難耐。

抵達江南已經五日有餘,按照行程該繼續南下了,要去災荒最嚴重的西南,趕在十一月前回江都城。

帝王不是常人,離宮太久要引人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晚膳時,稽晟卻對桑汀說:“西南之地疾苦,你留下吧,等我回來,再一并回宮。”

桑汀反應慢了半拍地擡頭,微微上揚的尾音是驚訝:“真的嗎?”

可以留在江南,跟父親一起嗎?

稽晟“嗯”了一聲,再沒有說別的。

當夜裏,桑汀一晚上都沒睡着,翻來覆去等天亮,等南下隊伍出發,終于到天亮,她沒有一點困意。

稽晟果然信守諾言,出發時留下十餘個侍衛,沒有出爾反爾以及過多的約束。桑汀終于忍不住彎唇笑了。

稽晟不禁恍然,臨走前,在渡口邊,他抱住她問:“開心嗎?”

桑汀小心應了一聲,才補充:“皇上注意身子。”

注意身子……她沒有別的話說。

稽晟忽然不想放手,臂彎上的力道也越發大,桑汀才發覺不對,試探道:“皇上,你該走了,他們……”

他們都上了畫舫,在等稽晟。

稽晟勾唇,聲音不再沙啞卻陡然冷下,陰鸷眼底是濃濃的占有和偏執:“阿汀,朕後悔了。”

桑汀怔住,連帶着身子也僵了僵。

耳邊風聲呼嘯而過,甲板上,姜珥挽着敖登胳膊說:“皇上和娘娘好恩愛,難舍難分,我瞧了只覺羨慕不已。”

敖登面無表情,拉她進了隔間。心道一句稽晟那個死性不改的,從九年前到現在,認定的事情從來不會退步。

什麽恩愛退讓,不過是哄人玩兒的小把戲罷了。

要他撒手放下心嬌嬌,除非粉身碎骨沒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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