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 隔閡(七) 你要好好照顧她

稽晟關門後直接出了府, 侍衛牽了馬候在門口,他翻身上馬,勒動缰繩要往城東去, 餘光瞥到角門處, 大雄和兩個衣着簡樸的人在一起,推推拉拉牽扯不清。

他這一頓, 那兩個人轉身正正好瞧見,趕忙提着一麻袋的東西跑過來,大喊:“皇上!皇上等等!”

待走近了,稽晟看清來人是何,不禁微微蹙眉。

是那日暴|亂誤會的,那老婦和瘋老頭。

稽晟勒動缰繩, 馬兒前蹄高高擡起, 往後退了幾步。

老婦不懼不怕, 一臉感激:“皇上, 可算找着您了!”說着, 她把手裏的麻袋拉開,露出綠油油的新鮮蔬菜,另一個麻袋裏傳來雞叫聲。

老婦說:“老漢手上的傷早好了, 您派人送去的郎中和銀錢委實叫我們不敢受啊, 多謝皇上體恤,我們無以為報,只有地裏種的這幾顆菜, 還有這幾個老母雞,送給您和娘娘。”

老漢仍是憨憨傻傻的笑:“大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稽晟眉頭緊蹙,看向大雄, 眼神帶着不解。

大雄為難地說:“皇上,這兩個人來了好幾回,定要見您一面,屬下說了也攔不住,這兩日來往府上的閑雜人等衆多,為免有心思不軌欲謀殺……”

老婦急忙打斷大雄:“哎喲這位大人,什麽不軌?我們沒有的!有皇上此般寬厚仁慈的君主是八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大人千萬不要誤會我們了!”

稽晟翻身下馬,匆匆瞥了一眼那兩個大麻袋,忽的想到了什麽。

他面容冷肅:“好了,心意已到,你們回去吧。”

老婦見皇上已發話才安心下來,臨走前急忙拉着老漢又對稽晟磕了三個頭,這才相互扶持着走開。

“把東西拿回去。”稽晟吩咐完,随後又疾步回了府。

馬和侍衛無措的站在那裏,大雄問:“皇上原預備着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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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說:“原是準備去府衙找桑大人議事的。”

誠然,東啓帝要去找桑決,自一開始他以為桑決是個識時務的,可如今阿汀離他越來越遠,背後有什麽牽扯他不深究,然而該斬斷的決不能留,尤其是源頭,他以為是桑決在背後說了什麽,才叫阿汀與他離了心。

稽晟很快回到書房,開門的動作又快又急,兩扇門打開時,卻見屋內空蕩蕩的,一眼掃去瞧不見人影。

男人臉上的表情冷凝住,疾步進到裏屋,入目皆是不會言語的死物,旋即轉身,這才看見蜷縮着身子蹲在門背的小姑娘。

櫻粉羅裙在地上曳出波浪圈兒,她的臉白皙得過分,精致臉龐之上僅有的顏色,是通紅的眼眶。

桑汀遲疑擡眸,稽晟一眼看到那雙杏眸裏來回打轉的朦胧淚光。

他猛地一怔,疾步過去,要抱住她,“汀汀——”

桑汀搖頭,抱緊胳膊往一旁挪去,避開了那雙曾經親昵撫過她身體的大手。

稽晟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神變得幽深,他看着她漾滿淚水的眼睛,看到了恐懼,害怕,絕望,還有失望。

失望……

他從阿汀眼裏看到了毫不掩飾的失望……

他胸口倏的抽痛一下,嗓音艱澀問:“汀汀,你怎麽了?怎麽,哭了?”

桑汀咬緊發白的下唇,一句話也不說,她一手撐着門框緩緩站起身,雙腿發麻用不上力,眼淚洶湧地打着轉要掉下來,她死死咬住了唇,将哽咽和眼淚,一并咽了回去。

“阿汀。”稽晟的聲音帶着幾許微不可查的慌亂。

他伸手去扶她,誰知還是被躲開。桑汀扶着門框站直身,身子微顫,一步一步似踩在尖銳刀子上,她轉身出了門。

“阿汀!”稽晟忽然抓住她的胳膊,掌心觸上時,那截細嫩的胳膊狠狠顫抖了一下,他倏的松開手,彷徨而無措。

空氣凝滞了一瞬,稽晟闊步攔在桑汀身前,盯着她瑩滿熱淚卻始終不掉一滴的眼睛,“是你送去的是嗎?”

“那個斷手的老頭子,是你送藥和銀錢去的,是嗎?”

桑汀的手顫抖得厲害,她繞過身子高大的男人,往一側走開。

“我沒有折斷他的手!”稽晟渾身僵硬,壓抑地嘶吼,“那日我是騙你的!”

兩句話語被寒風吹散在空中,寂寥的庭院許久沒有回音傳來。

稽晟僵硬的轉身,只見姑娘身子單薄,已經走到垂花門那裏,她步子緩慢,可是一步不停,沒有回頭更沒有聽他說話。

她從來沒有像今日這樣隐忍眼淚、一言不發。

直到那抹身影緩慢而堅定的消失在眼前,稽晟才意識到透心徹骨的寒意,那種無論如何也叫不回阿汀的絕望,和無力挫敗。

他面前再度浮現她失望的眼神。

稽晟追上去,一把握住桑汀的肩膀,“阿汀,你怎麽了?你怎麽不和我說話?阿汀,阿汀,你和我說句話好不好?”

他沒了尊嚴的求,把人緊緊抱在懷裏,“阿汀,今日我只是想讓你好好待在書房裏,我給你備了熱奶茶烤了爐火,我只是想讓你多陪我待會多和我說幾句話,阿汀,我不是困住你,你說話,若是責怪我若是不歡喜,你說句話好不好?”

然而桑汀嘗到了血腥味也沒有開口,兩條胳膊垂在身側,任由他再怎麽用力再怎麽懇求。

短暫的囚/禁是煉獄,她扣着手指頭數數,她以為稽晟會很快回來,十根手指在伸直與曲起之間,等過了一個又一個“十”,等到從前那些埋藏心底的記憶一遍遍的循環,到壓垮最後的骐骥。

明明有一千種一萬種法子,他偏要這樣……

最信任的男人沒有來,母親也永遠不會站在她面前。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弱處,沒有人能永遠好脾氣的,桑汀的溫和耐心,總有被消磨殆盡的時候。

任憑稽晟一次又一次反複無常,疑心深重,在她最在意的至親和最不願回憶的弱處上反複碾壓而過。

桑汀不是什麽菩薩,她今年才十八,花兒一樣的年紀,旁人在爹娘膝下擇良婿時,她經歷過戰亂生死、命懸一線。

少女愛慕有情意也有沖動,絕望到極致時,她才懵懵懂懂的明白過來,何為現實。

哪怕到現今,她仍舊學不會清醒和保持理智,許多事情,只憑着感覺憑着心意,卻忘了這世上最現實的權利和地位。

——稽晟是自私的,他真正愛只是他自己,窮盡手段束縛,為的只是他的私. 欲,又哪裏是真的愛她呢?

倘若稽晟真的愛她,便不會将那些看似榮華富貴的東西強加到父親身上,也不會把大哥支得遠遠的,更不會毫無預兆将書房落了鎖。

平平常常的時日,她在想夜裏吃什麽,這個男人便給她當頭一棒。

稽晟想做什麽便做什麽,想發脾氣就發脾氣,毫無章法,易如反掌。

而她小心翼翼,即便是真的喜歡,她願意包容他的壞脾氣,可是剖開了那層摸不着的東西,剩下的只有自己和父親大哥的性命。

忽然頓悟這些,并不是什麽好事。

因為那意味着,桑汀兜兜轉轉,以為剝開雲霧見日升,回頭來,卻發覺又走回了生死邊緣。

午後的天日陰暗,稽晟似瘋子一般,一遍遍懇求,聲音沙啞着,說盡了二十幾年來從未說過的話。

姑娘一動不動,安靜到眼淚慢慢消退下去,安靜到通紅的眼眶被寒風吹去了顏色,變成冷白。

溫溫柔柔的人發起脾氣來,遠遠勝過夷狄王的暴躁百倍千倍。

夜裏刮起大風來,沒有雨。

二人下午鬧得不歡而散,桑汀默不作聲地回了院子,身後,稽晟遠遠跟着,不敢靠太近,更不敢落下太遠。

宮人不知這是怎麽了,戰戰兢兢的守着,只見東啓帝鐵青的臉色和猩紅的眼尾。

到夜裏,桑恒先回去要給裴鵑送膳食,聽到下人說起這事,什麽也管不得了,當即跑過來,卻被東啓帝攔在門外。

桑恒望着緊閉的門窗,以及東啓帝陰沉的神色,莫名有些發怵,可只要涉及桑汀的,桑恒都不怕,他問:“小妹怎麽了?是不是你欺負了小妹?”

稽晟沉默不語,好似默認一般。

桑恒要上前,被他再度攔住,桑恒撸起袖子拿出要幹架的氣勢:“我進去看看。”

“她累了,你別去吵她。”稽晟嗓音沙啞,“有宮人貼身照看着,不會出事。”

桑恒讷讷放下手,摸了下鼻子,還是不放心,“那你一定要照顧好小妹,你不能兇她,你要去城東買糖葫蘆和糖炒栗子,要做她最喜歡的鲫魚豆腐湯,要把熱熱的洗腳水端到她腳邊,要準備好香油幫她抹頭發……”

桑恒一樣樣的數,到最後,聲音低了下去:“小妹有什麽事都瞞在心裏,要是她說沒事,定然是有事,她要是眼眶通紅着不哭,定然是傷心了,她要是這時候對你笑,定然是強撐着不想讓人擔心,你要好好照顧她,一定要。”

兄妹十幾年,桑恒不懂人情世故,卻是這世上最了解桑汀的人。

哪怕是作為父親的桑決,也沒辦法對東啓帝說出這番放肆的話。

不知者,無畏。桑恒敢。

他又叮囑:“對了,你千萬別讓她一個人待在屋子裏,要留人陪着她。”

聞言,稽晟眸光狠狠一頓,他喉嚨裏堵了一團棉花般的,發不出半點聲音,只有越來越難看的臉色。

桑恒沒注意到,自顧自說:“小時候去吃滿月酒,小妹被壞人騙去找嬸母,可是嬸母早就不在了,她找了好久才知道是被人當做玩笑騙了,後來我叫家丁去把壞人揍了一頓給小妹解氣,見壞人哭了,小妹卻沒有笑。”

說完,他垂頭補充了一句:“可是當初那幾個壞人得逞哄笑時,小妹也沒有哭。”

桑汀很少說自己的不如意和不開心,笑容甜軟,好像泡在蜜罐裏長大的可人兒,什麽事都很順遂,什麽事都不要人操心。

桑恒叮囑了好多話才走的。

稽晟站在原地,冷峻臉龐繃得極緊,在無止境的寂靜中,懊惱後悔自責一齊湧上來,他以為過去許多年,自己是活得最痛苦不堪的那個。

竟不知,阿汀錦衣玉食,過得也不好。

而他竟從來沒有去過問關心,生生将一個人的過去與現在割裂開。

除了冷臉對阿汀發脾氣,他再沒有為她做過什麽。

桑恒說的那些,一件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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