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 隔閡(六) 恐懼

夜雨初歇, 寒風未停,天邊濃雲被風撥開了一角,隐隐露出些光亮來。

桑府上下打點得十分仔細, 石子道上每隔三五步便可見一提着燈籠的守衛。

桑汀走着走着, 忽然停了步子。

身後的宮人有些愣神:“娘娘,您怎麽了?”

桑汀低聲說:“我有點想阿婆。”

話音落下, 風卷起枝桠上懸着的雨滴,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宮人暗暗垂頭,閉嘴不語。

無止境的沉默熟悉又叫人無力,桑汀不由失神,藏在毛領鬥篷裏的臉兒白皙, 長睫垂着落下陰影。

素來溫柔的人鮮少有這樣黯然的時候。

半響, 她語氣淡淡說:“罷了, 回去吧。”

宮人攥緊燈籠炳末端, 忽然說:“娘娘, 其阿婆在離開江東時就被皇上送回江都城了。”

桑汀一時愣住,回身見那宮人表情為難。

宮人補充說:“娘娘,旁的奴也不知曉了。”

原本, 這該是閉緊嘴巴萬萬不能洩露的。

可是相處久了, 人心肉長。

皇後娘娘待皇上用心,是情。讓坤寧宮上下受寵若驚的,是娘娘待她們從始至終的溫和, 舉手投足間是世家貴族養出來的恬靜高雅,若說傾城容顏叫人心生好感,溫柔大方的性子則叫人情不自禁靠近、臣服。

不需要什麽淩厲氣勢和厲害手段,有的人良善溫軟比月光, 光是站在那裏朝你溫柔的笑笑,便已俘獲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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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忍暴虐的夷狄王不也是甘願屈服于此般溫柔。

宮人寬慰她說:“娘娘,或許是其阿婆年紀大了,皇上在意您,必要事事安排妥當的。”

桑汀頓了頓,才輕輕“嗯”一聲。

可她到底也不是癡傻的。

誰知道,下一個被送走的,會不會是父親,是大哥。

主仆一路再無言,回到暫住庭院。

桑汀腳步輕,進門時,背對着她解衣襟的男人未曾察覺,直到姑娘一雙柔軟的手臂從身後抱住了腰腹。

腰帶掉到地上,稽晟動作随之頓住,回頭只看見她側臉。

稽晟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回來了。”

“嗯。”桑汀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背,“忙完了嗎?”

男人的臉色有些僵住,幸而她看不到。

在屋子外頭偷偷摸摸地看了一晚上,“忙”是忙完了。

桑汀松開手繞到他面前,微仰着小臉,聲音軟綿綿的:“皇上。”

“怎麽了?”稽晟聽到自己忽然啞下的嗓音。

桑汀說:“如今父親老了,沒有從前那樣辦事利落,或許……不太适合這樣要緊的官職,我想,父親辭官退隐,于國政于皇上,都是好的。”

稽晟忽而輕嗤一聲,垂眸看着她有些躲閃的眼睛,問:“阿汀說的可是玩笑話?”

“沒……”桑汀垂在身側的手暗暗攥緊,她面上還帶着不谙世事的笑,裝作若無其事地說:“當然不是開玩笑。”

稽晟卻勾唇笑了。

他不再說話。

桑汀緊張得手心一片濡濕,有些不安,“你笑什麽?”

“笑你蠢。”稽晟斂了笑意,眉目冷峻,眼神也變得陰冷。

桑汀怔了怔,張了張嘴,無措得不知說什麽才好。

稽晟冷冷轉身,語氣淡漠:“夜深了,別的事明日再說。”

“……哦。”

兩人躺上床榻,桑汀默默閉上眼,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許是困了,帶着滿腔心事睡了過去。

身側,那一雙琥珀色眸子掀起,眸光幽深。

稽晟起身,居高臨下瞧着那張恬靜安寧的睡顏,臉上的平靜逐漸被煩躁陰翳取代。

他手指修長,細細撫過少女光滑的側臉,低沉的嗓音似自語:“阿汀,是誰教你的?嗯?”

“誰教你用這種法子離開我的?”

“要桑老頭退隐,脫離朕的掌控,下一步,豈不是就到你了?”

“早在那日,朕便問過你,有沒有被吓到,你說沒有。”稽晟自嘲的笑,“你拉着我胳膊,親口說的沒有,這才過多久,便又忘了嗎?是不是連'喜歡'也忘了?”

好啊,真是好樣的。

給過光亮,拉他出了泥潭,他終于願意承認這狗屁病症,願意喝藥了,桑汀卻又在見了他改不掉的劣根而見異思遷了。

分明,他也一直在改。

這麽着急做什麽,怎麽就不能再等等他?

再等一年,哪怕是半年,都不可以嗎?

桑汀對他,或許是有幾分真情實意在的,可是幾分哪裏夠呢?

夷狄王要的,是全部,一分都不能少,一分都不能分給別人。

慢慢的,稽晟眼底浮現出許久不見的暴虐嗜殺,他漠然抽開手,冰冷的聲音是告誡,明知她睡着了,聽不到。

“朕是東啓帝,是這天下的主,要殺要剮,要去要留,只能朕說了算。”

“要離開朕?”他冷笑,“想都不要想。”

就算他稽晟哪天當真瘋了狂了,死也要将這個小沒良心綁在身邊。

夷狄王行事從來不講道理。

漫長的夜過去,雨停了,廊檐不滴水了,什麽躁動也都平息了。

清晨,一道聖旨送到桑決手上。

——按察使桑決平定暴|亂有功,即日遷至江南郡守,期滿一月遷至江都城右丞相,随皇家車隊回宮。

桑決接下這旨意時手都是微微發顫的。他大半生官海沉浮,見慣了大起大落,可此般卻心生忐忑不定來。

大雄送完旨意便回去了,自也問不出什麽話。

桑決原想将西郊事宜處理妥當,便上奏請辭的,誰曾想,如今薄薄一張布帛下來,直接定了後半生的路。

皇命難違,更何況,閨女還在東啓帝手上,他接得接,不接也得接。

這樣一來,交到桑決手頭的公務便越發多了起來。

此事誰也沒有告訴桑汀,直到接連兩三日,去找父親都是被告知桑大人在府外有要事處理,她才慢慢察覺出不對來。

桑汀是去問常在府上來回傳遞東西的小厮,她深居後院,小厮沒見過她幾面,只當是哪家的貴人,笑着說:“桑大人啊,官運亨通,已經升遷郡守了,聽說不過一月就要跟着皇上回皇宮,到時官職許是一品丞相也未可說吶,這樣天大的福運,皇上真真是好眼力。”

小厮說完又急匆匆拿着東西走了。

桑汀許久沒回過神來。

升遷,郡守,丞相?

她從來沒有要求過此等權利地位。父親更不是那種會憑借她往上攀爬的人。

那麽……

桑汀直接去了書房。

正是午後,書房安安靜靜的,翻動案牍書卷的聲響傳來,她扣響門。

屋裏,稽晟凝神案牍,一目十行掃過,頭都不曾擡,低聲道一句:“進。”

桑汀進去,一眼看到放在小幾上的湯藥,滿滿的一碗,已經涼了,這是早上送過來的,她皺了眉,輕聲開口:“皇上。”

稽晟擡眸,随即放了手上案牍起身,過去替桑汀脫下潮濕的毛領外袍,“過來做什麽?”

“我——”桑汀猶豫了下,還是先看向那藥湯,“你怎麽沒有喝藥啊?”

稽晟随意瞥了眼,嫌棄道:“臭。”

桑汀輕嘆一聲,半哄着說:“臭也要喝的,我在書架的第三格放了酥糖和甜蜜餞。”

她走過去拿到稽晟面前,“就是這個,你是不是忙忘了呀?”

稽晟眼神深邃,深深看了桑汀一眼,探究的打量的,短短一瞬又被他完好斂下。

他淡淡應聲:“嗯。”甚至沒看那裝滿甜蜜餞的罐子。

桑汀把糖罐放好回去,哪怕是叮囑,溫軟的嗓音也絲毫不顯繁瑣,“那你再次不要忘了。”

稽晟開始心生煩躁,又悶又燥。

不是已經在綢缪了嗎?

還對他這麽好做什麽?

兩人默了一瞬,各有所思,過了一會,桑汀才開口問:“皇上,我父親升遷……不要的,父親不要,我也不要的。”

看吧,姑娘心思單純,到現在也沒有懷疑過稽晟什麽。

稽晟卻意味不明地冷哼一聲:“朕的皇後的父親,豈有不受之禮?”

言外之意,便是他稽晟要給的。

每一回他說這句“朕的皇後,的父親”,桑汀都覺心裏怪怪的,她不敢奢求稽晟似尋常人一般,能把她父親,也當成他父親看待,可像這樣的界限分明總會讓人心裏不舒服。

她是人,不是一件東西,可以和至親分割開來。

桑汀委婉說:“可是父親年紀大了,在外操勞多辛苦,我是他唯一的女兒,想盡孝心,只祈求父親身體健康,榮華富貴都是身外之物,苛求這些總比不得……”

稽晟冷聲打斷她:“如此說來,便是朕的不是了,嗯?”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桑汀搖頭,“我只是想父親平安,安度晚年,只是這樣就好,難道這樣也不可以嗎?”

稽晟涼薄的答:“不可以。”

任何脫離他掌控的事情都不可以。

桑汀抿了抿唇,有些難堪,說不出話,也不知說什麽才好。

她默了半響,眼角餘光看到案桌上堆得高高的冊子,悶悶說:“皇上忙吧,我先回去了。”

聞言,稽晟的臉色陡然沉下,沉聲叫住她:“桑汀。”

桑汀不由得愣了愣,“啊?”

稽晟壓着脾氣,道:“站住。”

她邁開的步子因而一頓,不知怎的,竟有些慌神,“怎,怎麽了?”

稽晟定定地看着她,話語陌生:“桑汀,要想活命,朕勸你不要動歪心思。”

桑汀狠狠愣在原地,活命?聽聽他說的是什麽話……“你,什麽意思?”

稽晟冷漠得判若兩人:“朕說什麽,你自己心裏有數。”

“我?有什麽數……”桑汀神色露出些許茫然,随即肅了臉,一字一句道:“稽晟,你有什麽話大可直說,我不聰明,只怕會錯了意。”

“那便好好想想,你做過什麽事,可知錯了。”說完,男人便出了門。

輕輕的落鎖聲被凜冽而過的風聲遮掩了去。

桑汀懵了好半響才回過神來,反應要去開門,卻發覺拉不開,她用力推了一下,只清晰聽到鎖頭晃動的聲音。

那時候,一股子寒意從背脊爬上來,緩緩蔓延了全身,她抓住門框的手開始發涼。

桑汀聲音有些發顫:“稽晟。”

沒有人應答,像是睡夢一樣的虛幻。

他怎麽會,會這樣?

有什麽話不可以好好說,一定要這樣……

“稽晟?”她雙手微微發抖,用力拍門,直到手掌發麻,“開,開門……來人,來人……”

諾大的書房,幹淨整潔,溫暖如春,空氣中漂浮着好聞的熏香,還有一絲奶香味,是溫在暖爐上的奶茶。

這裏哪怕是關了門,仍是與平時無二。

然而塵封許久的往事不認這溫暖,一幕幕襲上心頭只是瞬息之間,桑汀只覺墜入了寒窯,身子順着門背慢慢蹲了下去,她抱住胳膊,痛苦地閉上眼。

“桑汀,你阿娘就在那個屋子裏。”

“你快進去,要悄悄的不能發出聲音,不然被你阿娘聽到,她就走了不見你了。”

“桑汀,你不想見你阿娘了啊?”

“想就推門進去啊。”

七歲的她想,很想很想。

她也真的進去了,那間屋子全是蜘蛛網,地上堆滿了燭臺,她害怕得臉色發白,可是想到母親,那個她只見過畫像卻将模樣深深烙印在腦海裏的女人,就有了膽子。

她沒有聽到外頭的哄笑聲:

“桑汀真好騙。”

“誰叫她沒有阿娘。”

“你們說她等下會不會哭鼻子?”

江寧看不過去,覺得丢人,一把抽開了插在門口的木棍,氣勢洶洶的進去抓住她胳膊:“蠢死你算了,盡丢本公主的臉。”

江寧把那截木棍丢在她面前:“她們騙你玩的,這裏有個鬼啊!待會出去不許哭!不能讓她們瞧笑話,知道嗎?”

等她渾身被冷汗濡濕透了出去時,幾個同齡的都掩着唇笑了。

她們身後,幾個女人跑過來,場面亂糟糟的,可是不一會就各自有了大人站在身後。

那幾個女人說:“哎喲,這是桑家小姐吧,怎麽搞得一身髒兮兮的,快回去了。”

她咬破了下唇,硬是沒掉一滴眼淚。

直到她們走了,淚水洶湧打着轉。

可是姨母很快來了,姨母拉着江寧的手問她怎麽了。

她搖頭,兩只手兒握緊藏在袖子裏,眼眶通紅着就是沒哭。

對那間屋子的恐懼慢慢漾滿了心房,直到後來,午夜夢回都是那間屋子。

那日是國公府的滿月宴席,人很多,很多好吃的,很熱鬧,只有她是一個人,在那裏,很久找不到母親,帶走了磨滅不掉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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