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 隔閡(五) 他稽晟算什麽東西

稽晟垂眸, 斂下眸底晦暗,被人看穿後的不自然也被冷漠的臉龐完好掩藏,他輕咳一聲, 語氣有些漫不經心地道:“聽話, 先聽我說完。”

桑汀張了張口,幾句話繞在舌尖上來回打轉兒, 終是點頭:“好。”

她也想知曉,夷狄王脾氣反複無常時,究竟是在想什麽。

稽晟說:“我以為那個老瘋子欲謀不軌,折斷了他的手。”

桑汀驚訝得睜大眼,“斷,斷手……”

“嗯。”稽晟面無表情的道, “今日朕親臨西郊, 滿城風雨, 底下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想拿朕的命。”

桑汀不禁恍然, 下意識抓緊了他的手, “是該仔細着身邊,可那個瘋子,他……不是刺客。”

她的話委婉, 可是稽晟好似無動于衷, 冰冷的語氣透着涼薄:“誰叫他如此放肆?斷手不過是教訓,若有下次,朕定當叫他有來無回。”

東啓帝字裏行間都透着輕蔑與高傲, 冷漠無情得不似這世俗之人。

桑汀抿唇,暗暗低了頭,連帶着握住稽晟的手也松開了去。

稽晟的神情裏多了幾許令人捉摸不透的複雜。

他的目光一直停在桑汀身上,探究、打量, 不肯放過姑娘臉上任何一點細微的表情變化。

可是最後看到阿汀別開臉,放開他的手,甚至她不曾說一句話。

然而稽晟還記得,以往,阿汀都會軟着聲音勸他向善向好。哪怕他再固執己見。如今,她連勸也不願意勸了,只當做看不見,任他生任他死,是嗎?

還是,她厭倦了。

短短一瞬,男人的臉色沉了下去,心也跟着墜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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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一直以來阿汀喜歡的,只是他的一部分,是好的、高潔的、光明的。

而惡劣的陰暗的,從來不被她接受。

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是應該和璀璨星光一起的。

他稽晟又算什麽狗東西,除了這權力地位,一文不值。

……

一行人才将回到桑府,冬雨淅淅瀝瀝落下來,像是老天爺開眼,特等他們進了屋子才降雨。

桑汀擔憂遠在城郊處事的父親,進屋來不及換鞋襪,先找了兩個宮人過來,交代事情。

稽晟冷眼瞧着,一言不發,轉身去了書房。

“帶好蓑衣雨具,馬車都要仔細檢查過,雨天路滑,套上鎖鏈,千萬別半路壞了,幹糧茶水也帶些去。”桑汀事無巨細地吩咐。

宮人一一應下,見主子娘娘猶豫着,像是有話沒說完,那宮人道:“您放心,奴定當親自去辦差事,絕不會出岔子。”

桑汀笑着搖頭:“不是這回事。”

她回去拿了一袋銀子過來:“你拿去,好生打聽打聽,今日被皇上折,折斷手的是何人,将銀錢給人送去,代我好生說幾句話,還望那人能少些埋怨記恨,皇上許是誤會,絕沒有惡意的。”

宮人連忙應下:“是。”

“算了。”桑汀又不放心地補充,“直接請個郎中随馬車一并下去吧,拿幾幅傷藥,這一來一回,多少不便,不要讓人覺着我們心意不誠。”

宮人怔了怔,由心道了一句:“奴覺得娘娘的心腸比菩薩好,若說賢德溫婉,整個東啓王朝怕是沒有人能與娘娘媲美。”

桑汀勉強彎唇笑了笑,沒再說什麽,送她出了府。

什麽善良不善良,那人确實是無辜的,她不願稽晟再被人非議,總想着,若能挽回一點,便是一點。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到老到死,史冊上記載着,是東啓帝寬厚仁慈,心懷天下蒼生,而不是那冷冰冰的“殘忍暴虐”。

或許稽晟不在意,可她在意,在意到不敢再當面與他提起此事惹他不悅。

西郊之事進展順利,桑決忙到天黑透了才回府,一身泥濘到正廳,看見熱騰騰的飯菜和規矩坐着等他的女兒。

桑決愣了好半響才反應過來,笑着問:“還沒吃?”

桑汀聽到聲音忙起身,兩手交疊着,模樣有些局促:“在等您。”

“傻孩子。”桑決伸手想拍拍她肩膀,餘光瞥見掌心泥水,只笑一聲,沒了動作,“先坐,爹去換身幹淨衣裳。”

多年不見,血親竟也顯得生分了。

桑汀默默應下,視線卻一直跟着父親,直到他進了屋子看不到,才讷讷回神。

父親是家中頂梁柱,如今背脊也躬了。

大哥不是能主事的。

她又是女兒身,如今和稽晟羁絆深,日後如何好似都已經成了定數,可是父親老了,日後桑家怎麽辦。

“阿汀?”桑決在身後叫她。

桑汀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父親。”

“餓了吧?”桑決坐下,忙給她夾菜,“快吃,你大哥吃過了,你下回也別等爹,西郊少說要三兩日才忙完,皇上呢?”

桑汀動作頓了頓,說:“他忙去了。”

稽晟自去了書房便沒有回來,到晚膳時才叫人來傳話,只說公務繁忙,他不吃了,桑汀未曾多想,書房裏堆得高高的案牍她是看到了的,心裏想着父親,便過來了。

如此,桑決也不再多問什麽,只是看着女兒有些泛紅的眼眶,心裏壓着的擔憂又多了些。

實則這兩日東啓帝如何,桑決是看在眼裏的,與他想的不同,年輕的男人英明睿智,行事果敢不拘泥小節,有氣魄,可是壞脾氣亦是真的壞。

那不是一個小姑娘能受得住的。

飯桌安靜,只有筷箸與碗碟相碰發出的清脆聲響。

身後,桑恒踏着夜色進來,見狀驚訝道:“小妹也在!”

桑汀回身,彎了唇:“大哥。”

桑恒過來坐下,見她碗裏那幾根綠油油的菜,登時皺眉,忙拿筷子給她夾了肉塊去,“瞧你這身板,風一刮就跑了,還不快多吃肉菜?”

桑決笑着截住了桑恒的筷子:“阿汀吃的清淡,不吃這蹄子,吃塊魚肉。”

“瞧我這腦子,真真是不中用。”桑恒撓頭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筷子,“好久不見小妹,我都忘了。”

桑汀鼻子有些酸,眼眶熱熱的,眼淚氤氲上來直打轉,克制再三,仍是忍不住小聲哽咽了下。

桑恒面色一慌:“怎麽哭了?”

“沒,沒哭。”她飛快抹去奪眶而出的眼淚,笑着說,“大哥下回可不許忘了。”

“自然!”桑恒拍胸脯答,這便仔細幫她挑了魚刺,夾魚肉過去。

桑決五十好幾的人了,此刻也是濕了眼。

一家三口本就殘缺,幾年來聚少離多,眼下便是團聚了,以後還未可知。當下的溫情才覺格外難得。

夜漸深了,燭火昏黃,窗棂上的高大身影一動不動,過了許久才默然離去,玄色衣襟消失在寒風中。

膳後,桑汀看到桌上多出來的食盒,随口問了一聲:“還要給誰送膳食嗎?”

桑恒臉上的笑忽然卡頓,支支吾吾沒說話,只下意識看向桑決,桑決暗暗朝他搖頭。

桑汀疑惑地順着桑恒視線看過去,聽見父親說:“給底下幾個同僚送夜宵的,西郊登記在冊手續繁雜,好些人沒回來。”

“哦。”桑汀覺着有些不對勁。

可是轉念一想,父親素來友待同僚,她才來府上,許多事不知道,該是多想了。

然而待桑汀和宮人回去後,桑恒當即關上門。

桑決的神色凝重下來:“得想法子趕快把人送走。”

幾日前,裴鵑來了,一來便找到桑府,找桑決,将當年的原委颠倒黑白一通說道,話裏話外,是要他們投靠江之行,謀逆。

桑決活了幾十年,既不是蠢的,如何能信,好在當時傳來朝廷來欽差大人的消息,他心有猜測,估摸着來的是東啓帝。

可是裴鵑是個麻煩,有這層親緣在,桑決顧忌亡妻,不得已才暫時把裴鵑安置在後院廂房。

随後,桑決等了幾日,輾轉挫折,老天開眼,到底真的是夷狄王帶着他的女兒來了。

閨女好好活着,和他說了那幾年究竟是怎麽回事,孰是孰非,桑決分辨得清。

而裴鵑躲在後院裏,滿打滿算以為能說動姐夫,自也能勸服桑汀為己所用,殊不知如意算盤将要落空。

桑決是最明白這背後牽扯的,他當年落牢獄,因的也是權謀争鬥。

江之行為保命,藏在深山裏不敢現身,謀劃的卻是奪權大計,少不得要利用左右人脈,誰知最後還是把主意打在他們桑家。

當初他閨女被送去城外當人質倒是不見江之行現身出來說句話,到今日,桑決誰也不敢信了。

阿汀好好活着才是最要緊。

到頭來一想,這一夥子狼子野心的,竟全然比不過東啓帝待閨女用心細致。

桑恒說:“方才姨母還托我給您帶句話,說是叫您勸勸小妹。”

“勸什麽!”桑決的語氣有些重,“我這個當爹不在,就能把阿汀推出去當替死鬼的,比夷狄王好不到哪裏去!她江寧是女兒怕死,我阿汀就不怕?”

桑恒用力點頭。

桑決灌了口涼茶,定神道:“這幾日皇宮侍衛守衛森嚴,每日膳食來往切不可出了岔子,待尋到時機便将人打暈,送回江都城,萬萬不能叫她一人再連累了我們一家。”

畢竟,若是在東啓帝眼皮子底下被發現,裴鵑性命不保是活該,只怕連累阿汀,因此遭了帝王猜忌,往後的日子要更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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