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隔閡(四) 只給你一人親

汀汀在那裏等他。

這簡單的一句話早已變成了某種信念, 撐着他那岌岌可危的暴虐脾氣和躁怒因子,姑娘甜軟的笑便似腰帶下懸挂的香囊,是清香, 會将他圈圈圍繞, 氣息安寧。

世間萬物,不論好壞與否, 稽晟冷漠而絕情。

唯獨桑汀,是一個哪怕他自己也無法言說的特殊存在。

一別經年,再重逢時,鬥轉星移,什麽都變了,可從頭到尾, 他們有所交集的一幀幀一幕幕, 他從沒忘記過。

當年小心翼翼扯住他袖子、會在寒夜裏追着他送銀錢、怕他凍着餓着的小姑娘, 是挂在天上會發光的月亮, 熱忱善良, 也遙不可及,光芒會照亮他,也會照亮任何一個孤苦凄涼的夜路人。

那晚, 從不敢奢求什麽的少年第一次産生了掠奪的欲. 望, 這種苛求陌生得叫人發慌,因他在夷狄這十幾年,連一件完好嶄新的衣袍都不曾有過。

祈求這樣一個姑娘, 是天大的奢望,或許比登天摘月難上百倍。

彼時的稽晟才被丢到這個只在旁人口中聽到過一兩回的江都城,還不懂得“公主”是什麽,可當他似個賊一般, 跟着那輛馬車到桑府時,瞧見的是巍峨的牌匾,莊嚴肅穆的紅漆大門,還有幾個恭恭敬敬候在門口的下人。

原來,粉雕玉琢的姑娘,是進出高門大戶、前後有好幾個下人服侍的,金尊玉貴。

寒風穿透薄衣衫,并不冷,他只是想起高高在上的北狄王和北狄王妃,眸底微光消失不見。

不過是再次映證了,何為癡人說夢、水中撈月。

八個字,說的約莫就是當年的落魄少年郎。

誠然,欲. 望是個好東西,使人有了野心,有了無畏前行的氣魄和膽量。

他慶幸當年是他。

短暫的失神,像是又回頭走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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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的天日陰暗,是在醞釀着下一場暴雨,稽晟仍舊煩躁,可是看向人群的目光裏多了分耐性:“好了,朕都知曉了。”

一聲下來,四周喧鬧吵嚷才慢慢停了下來,衆人望着東啓帝的眼神滿懷骐骥。他們不知道什麽夷狄王,當下想的只是這一畝三分地和充饑。

自然也沒有恐懼流言。

東啓帝的語氣也盡量平靜,低沉的嗓音不失威嚴穩重:“朕自會罰了惡人以示公正,餘下的,都聽桑大人安排。”

衆人紛紛點頭應和。

等桑決上前來主事時,稽晟才得以脫身出來,他擡眸看到那抹綠絲帶,和笑得沁甜的姑娘。

那口型仿若是問:稽晟,你怎麽了呀?

小笨蛋。

初冬的大風日子還敢站到車架上面,小身子也不怕被刮跑了。

稽晟的步子邁得又大又急,許是滿心滿眼念着心嬌嬌,因而忽略了身後急急追上來的人,直到手臂被什麽拉扯住。

他幾乎是本能地反手扳過那人手腕,神色冷厲,手掌用力時,耳邊很快傳來清脆聲響。

是骨節斷裂。

“哎呦痛痛痛……”那人大喊着求饒。

稽晟松開手,借勢推開那人,厲聲斥問:“大膽何人?”

身後有一老婦氣喘籲籲地攆上來,不停地對東啓帝磕頭:“皇上饒命,求皇上饒命!老漢無心謀害聖駕,還請皇上饒了他這回。”

老婦口中的老漢,便是貿然上來拉扯他的男人,此刻抱着胳膊打滾喊痛,聲音凄慘,瞧這模樣倒更似瘋子。老婦急忙去扶他起來,嘴裏念叨着些聽不懂的話。

稽晟微不可查的皺了眉:“怎麽回事?”

老婦忙說:“老頭子平日裏瘋瘋癫癫,今日無心擾了聖上,還望聖上寬宏大量,不計較他這罪過。”

說着,老婦連忙揪揪那老頭的胳膊:“這是可是當今皇上,咱們八輩子也見不到的人物,還不快磕頭賠罪!”

老漢癡笑起來,滾得滿身髒污磕頭,嘴裏喊着“大好人。”

觀之衣着簡陋,身無利器,雙手粗糙是常年勞作的莊稼人,該不是懷着心思來行刺的。

稽晟卸下防備,冰冷的神色變得面無表情,“先起來。”

老婦忙又感激地磕了頭,才拉拽起老漢:“謝皇上大恩大德!”

稽晟不再說什麽,拂袖拍去雜草,邁步離去,身後斷斷續續傳來的幾句話鑽到耳裏。

“皇上大老遠的從皇宮下到江南,分了田又饒了你這個老頭子,你個福氣大可心裏偷着樂吧,可就是苦了我老婆子,給你磕頭給你下跪,你個沒良心的倒只顧傻笑……”

而老漢不知是明白還是不明白,只咧嘴笑:“大好人!”

真是個癡瘋的。

不知怎的,稽晟微微頓了步子,遲疑轉身過去。

老婦拿衣袖給人擦去臉上泥濘,嘴裏嘟嘟囔囔抱怨,面上卻是不見半分嫌意。

稽晟神色變得複雜,冷不丁問:“他怎麽瘋的?”

忽然聽到問話,老婦不敢置信的看過來,見東啓帝去而複返,有些惶恐,生怕皇上再責罰,連忙将老漢護到了身後,“家裏窮,老頭子病了沒銀兩拿藥,拖着将人拖成了這副瘋瘋癫癫的,方才擾了聖駕……”

稽晟打斷她::“無妨,朕不追究。”

老婦這才松了口氣,想了想,又忍不住說:“東啓王朝有聖上這樣賢明的皇帝當真是頭等的福氣,我伺候這老頭子十幾年了,瘋是瘋,可到底從沒亂打亂罵過人,方才他定想來感激您的,大家夥都沒曾想您能親自下來啊。”

稽晟又看了那“瘋子”一眼,略有些嫌棄,卻從懷裏掏了錠金子,遞給老婦:“拿去撿藥。”

“這可使不得!”老婦哪裏敢要,忙還回去,“老頭子這瘋病治不好了,有我老婆子貼身伺候着,可虧待不了他,您是大恩人,再不敢再亂收您的東西!”

老婦說完便拉着老漢走了,兩個半老的人,相互依偎,踩在滑辘辘的泥地上,老婦腳下打滑時,那老漢也是知道拽住她手臂的。

或許就是這麽依偎着,過了大半輩子。

世間百态,酸甜苦辣,喜怒哀樂,這只是其一。

稽晟站在原地許久,眉眼冷漠,誰知慢慢的,竟浮起燥意來,他丢了那錠金子。

那個瘋子活生生的就是累贅,老婦的苦日子全是被這累贅拖累的,操勞一輩子沒有權利沒有地位,甚至連一個丈夫該有的關照都沒有得過。

任勞任怨十幾年圖什麽?苦大情深裝給誰瞧?

這個世上怎麽可能有人什麽都不要就能毫無保留的去愛一個人?且是那樣糟糕的一個男人。

若真有,那便是個愚蠢至極的。

若有一日,他成了那瘋子,阿汀還會一如既往的陪着他嗎?

稽晟雖則每回都不承認病症,可是多多少少,心底是有數的。

……

車架那頭,桑汀遠遠瞧着,心覺不對勁,提着裙擺來到稽晟身後,憂心忡忡問:“皇上,怎麽了啊?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聞言,稽晟倏的回神,轉身見姑娘急得出冷汗,視線往下,幹幹淨淨的裙擺沾滿了泥濘,莫說那一雙繡花鞋。

阿汀是天上的月亮,皎潔無暇,又怎麽能沾染上這些肮髒的東西?

他眉心狠狠皺起,驟然冷下的聲音透着嚴厲:“又把朕的話當成耳旁風?誰叫你過來的?”

桑汀不由得怔住,暗暗抓緊了袖子,手心濡濕一片,“我見你在這裏好久,擔心,怕,怕你……”

說着,她語氣弱了,無措垂下腦袋,最後才讷讷問:“我是不是給你添亂了?”

稽晟冷幽幽地睨了桑汀一眼,抿唇不語,只墩身下去給她抹幹淨鞋面和裙擺,而後起身站到她跟前,背脊微躬:“上來。”

桑汀卻是猶豫着退後兩步,“不,不要了,我能走——”

稽晟加重了語氣,重複:“朕叫你上來。”

“……哦。”桑汀才小心趴上去,忐忑得身子僵硬,手指小心扯住男人的衣裳,似受驚的小貓兒,處處緊繃。

稽晟已經好幾日不曾這樣對她說過重話了。

桑汀止不住想,是不是她大驚小怪,還是她啰嗦多管閑事,是不是他覺着她煩人了啊?

一點點異常情緒被放大,纏着繞着成了毛線團,怎麽也理不清。

可是慢慢的,又被身下源源不斷襲來的體溫暖化。他的背寬厚,步子穩健,她趴在上面,覺得好安心。

有東啓帝威望在,又少了那幾個地主老爺的威脅,城郊另派良田進展得很順利,再有天大的事情也鬧不起來了。

沒有人能反抗帝王威嚴。

稽晟背桑汀上了馬車,便吩咐回城。

二人相對無言,桑汀看到他有些起皮的嘴唇,于是默默倒了杯茶遞過去。

茶是出門前新煮的,茶葉裏參雜了藥草,安神靜氣,有撫平燥火功效。

然而稽晟接過後放到鼻尖一嗅,臉色忽然冷下,杯盞被他重重放在馬車上的小幾。

沉悶的“砰”一聲。桑汀身子輕輕顫了下,小聲問:“怎,怎麽了?”

稽晟擡眸看着她,眸光深邃,泛着她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可是他沉默。

桑汀抿了抿唇,問:“你怎麽啦?說話呀?”

姑娘心裏藏不住事,就這麽坦坦蕩蕩地問出了口,她眼神澄澈,只稍一眼就看得到心底,不似稽晟深沉,什麽事都藏在最深處。

可偏偏就是這樣,那股子燥郁才更勝。

稽晟煩躁地別開臉,遂又阖上眸,好似看不到就沒有一般。

固執又幼稚,像是困在牢籠裏的小獅子,怪可憐的。

桑汀輕輕嘆了口氣,瞥到那杯茶,心裏飛快的閃過一個念頭,指尖微動,幾乎是無意識的,她重新将那茶盞握在手心。

莫名的,心跳有些快。

桑汀咬牙,一口喝了那茶水,而後一鼓作氣,坐到男人身旁,微仰頭,視線凝在他被風吹得幹澀起皮的嘴唇,熱意湧上頭時,好似有人在身後推了她一把。

“唔——”

稽晟猛地睜開眼,只見姑娘輕顫的眼睫,唇上柔軟不斷壓下,他垂在身側的手攥攏成拳,渾身僵硬着,硬生生沒動半分。

清涼的茶水因情動而被燙得有了溫度,順着唇角渡到他嘴裏,濕潤苦澀的,回味甘甜。

馬車緩緩行駛在鄉間小路上,偶爾颠簸,活似颠在心上,桑汀一張小臉紅透了,捏緊衣袖,緩緩抽開身。

稽晟先一步伸手攬住她腰肢,眼神幽暗下來:“你在做什麽?”

他嗓音微啞,一字一句問得認真,桑汀又羞又臊,如今還有點尴尬。

沒臉了,鬼知道她怎麽會想到這個。

她索性将頭埋進稽晟懷裏,硬着頭皮說:“我親一下也不給嘛?”

小東西就知道仗着他獨一份的寵愛胡來。

可是有什麽法子。

稽晟頓了頓,低聲:“給。”

只給你一人親。

于是桑汀大着膽子,又問:“那你有話和不和我說?”

話音未落,稽晟臉色就變得晦暗下來。

桑汀看不到,可是沒有回應就知曉是怎麽回事,她在他懷裏拱了拱,語調軟軟的:“說不說嘛?”

窗外刮起冷風,可冷硬的胸膛快被她拱得發熱了。

“阿汀。”稽晟雙手握住她肩膀,垂頭看着她霧蒙蒙的眼睛,神色認真:“我很好,沒有病,現在以後,都不會有。”

先前那個假設不存在,因為他将永遠屹立不倒。

桑汀“嗯”了一聲。

稽晟的話顯然是沒有說完,可是他又默了默,才道:“方才,我瞧見個瘋子……”

“你在想什麽?”桑汀急急說,“我不許你瞎想!”

他甚至還沒有說完話,桑汀就已經通過那樣晦暗的神色猜得七八分。

東啓帝不可告人的小心思有些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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