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 大婚(上) 十二月二十九

安靜的午後, 凜冽寒風中洋溢着火紅的喜色,一家人終于坐在一起用了頓簡單的午膳。

膳後,桑決才說:“阿汀, 這幾日你就在府中住吧。”

“啊?”桑汀捏住筷箸的手微微頓住, 她側身看了看稽晟,見他眉目深沉, 颔首默許。可她遲疑了一瞬,最後還是乖巧應下:“好,聽您的。”

“天色不早了。”桑決捋捋胡須,笑着看向稽晟:“六部聚回,朝中事務繁雜,皇上早些動身回宮為好。”

稽晟淡淡應聲, 起身出門前, 朝桑汀伸出手。

他掌心寬厚, 帶着常年執木倉握劍磨下的厚繭, 桑汀很快握上去, 回身對桑決說:“父親,我去送送皇上。”

桑決默許。

從廳堂到府門那一段石板道兩旁栽種了桂樹,如今隆冬時節, 葉落幹淨, 只剩幹枯枝桠随風嘩嘩作響。

桑汀柔軟的聲音卻似春日枝頭上冒出的嫩芽,帶着些許試探:“皇上,我這幾日真的要留在府中住嗎?”

方才在裏屋, 稽晟抱住她許久沒有再開口。她深知他道出心中難言之隐有多不容易,他緘默,何嘗不是在和自己做抗争,每個人都有不願啓齒的隐私, 她敬他、疼他,也可以什麽都不較真。

然而如今忽然從父親口中得知要留在家中,卻難免有些不适應,她一下就想到了父親和稽晟的談話,此事不同于稽晟從未提及的過往,她總想知道一些,好放心下來,卻又不太敢刨根問底,怕觸及他的隐晦。

稽晟低聲應:“嗯,依禮節,男女婚娶,該是如此行事的。”

桑汀握住他的手掌更緊了。直到府門口,大雄已經在車架上等候,她還是沒有放手。

稽晟難得調笑她問:“不是總念叨着不放心桑老頭的身子,如今倒還不樂意了?”

“不是。”桑汀搖頭,“我有點不放心你。”

稽晟默了默,而後聽她碎碎念一般的軟語:“回宮後湯藥要按時喝,都是調理身子順氣的,書架第三閣放有蜜餞,膳食更要按時用……我不在時,你好生照顧自己。”

“僅是如此?”東啓帝深深蹙眉。

桑汀也不解地眨眨眼,模樣無辜:“你是不是嫌我啰嗦了啊?”

她不由得抿了抿唇:“好,那我不說了。”

稽晟低笑,食指微曲,刮了下姑娘精巧的鼻子:“小東西,都給你說。”

“哼。”桑汀忍不住翹起的嘴角,“那我偏不說了。”

兩人站着,誰也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車架旁,大雄忍不住搓了搓胳膊,自覺站到了斜側方,起風了,門口懸挂的大紅燈籠晃動個不停,入骨的寒。

稽晟忽覺掌中柔軟冰涼一片,眉宇間聚着的落寞頓時斂下,他微微俯身,看着桑汀的眼睛,語氣很輕,像是怕她煩了他:“還記得是哪日嗎?”

“十二月二十九。”姑娘臉頰上飛快染了兩抹紅暈,“我都記得的。”

大婚的日子哪裏會記不得啊?

可本來桑汀對大婚卻是沒有多少期許的。

成親嘛,兩個遠遠的人,因一張紙變成近近的,初初接觸時會因一個眼神一個不經意的觸碰而浮想萌動,那種朦胧的少女羞澀,隐秘而美好。可在他們這裏,早都被夷狄王的強勢和霸道取代了。

他們似夫妻同床共枕時,她滿心惦記的是這條小命和獄中父親,他整建合歡宮,讓所有人喚她皇後時,她害怕這後半生困頓,想方設法地逃離。

這一場特別的親事從一開始就全都亂了套。

直到後來,生了情分,她也不再會去想這些虛幻的儀式了。

往後她們好好的,比什麽都強。

可桑汀萬萬沒有想到稽晟會準備聘禮上府求娶,就像是尋常婚娶那樣,火紅的綢緞讓她有一瞬的恍惚。

就是過了年,她也才十八啊。

少女期許如野火撲面而來,不知從何起,總歸是開始有了濃烈的期待、灼熱的歡喜。

她踮起腳尖,寬大的袖擺蓋住了臉,親吻落在男人唇角,伴随着輕輕的話語:“稽晟,不管旁人怎麽說你,不管你從前是什麽樣,在我心中,你再好不過啦。”

稽晟抵住心底酸軟,抱住她:“我還有話沒有同你說完。”

“嗯哼?”

這種時候,是不是要說叫人面紅耳赤的情話啊?就好比,我也喜歡你?或者是,阿汀也是最好的?

桑汀有些羞恥地低了低頭,他還沒有跟她說過呢。

莫名的,她好想聽一回。

稽晟卻說:“我或許沒有那麽不堪。”

桑汀忽然擡頭起來,對上男人深沉的眼神,她有一瞬的失神,卻下意識選擇了認真傾聽。

“當年我雖錯傷小百裏,卻也在胸口自剜一刀以抵償,雖使詐攻城,行軍打仗卻有兵不厭詐一說,最終留東夷王一家平安于世,錯手傷忠臣,那是頭一次……犯病,所有迫不得已背信棄義的,我都竭力補償過,除了戰場殺.戮與掠奪。”

稽晟沒有掩蓋什麽,更沒有過分誇大什麽,一字一句,坦坦蕩蕩,他犯下的所有功過他都認,接納自己的過失與不完美,是桑汀給他的信任;提起從前那些算不上良善的大義,是想告訴他的阿汀,他稽晟是頂天立地的男人,不會叫她丢臉。

桑汀臉頰粉粉的,瞬的明白過來,耳尖有些發燙。她手心緩緩撫上稽晟胸口,輕輕按了按,眼眶濕潤。

心口剜一刀,該有多疼?

她不争氣掉眼淚,聲音哽咽:“不用解釋,我都知道。”

這一定是她聽過最動聽的情話,至少比她先前腦子裏想的那種……要動人千倍百倍。

想着,桑汀小聲念叨了一句:“我忽然好懊悔。”

稽晟眸光一沉:“什麽?”

桑汀悶悶說:“當初我被豬油蒙了心,被謠言蒙了眼,先入為主,錯怪你,看人的眼光着實差勁得很。”

稽晟怔了怔,旋即失笑,實則後來,他也差人去找過原先大晉流傳的畫本冊子,擁有尖利獠牙和三頭六臂的夷狄王确實吓人。

他揉揉她粉撲撲的臉兒,将淚珠拭去,故意道:“那你以後要補償我。”

“一定!”桑汀不疑有他,鄭重允諾。

桑府斜側方的八角樓是驿站,百裏荊站在窗邊,手拿千裏望看下來,落入眼中的一幕卻叫他煩悶不已。

那一刻,他竟發了瘋的羨慕稽晟。

這樣的念頭一冒出來,千裏望就被丢到地上。

随從一驚,趕忙撿起來,亦步亦趨地跟着主子下樓,自從桑府回來,他們王子便這般怪怪的,誰也不知道是怎麽了。

桑府門口,大紅燈籠之下,二人分別于十二月十九的午後。

桑汀遠遠看着車架消失在街口,手心還有男人的溫度,她不禁莞爾,回了桑府。

其阿婆自是留下伺候的,當夜裏宮裏來了侍衛隊把守在府外,宮人送了她常用的物件來,一切如常。

這一夜,桑決老父親清點了所有聘禮,他掌戶部數年有餘,與銀錢打交道,此番粗略算下來,這堆了滿府的聘禮,簡直是個不敢想的天文數字,比金山更勝一籌。

東啓帝出手闊綽,怕是将天下珍寶悉數奉上了。

桑恒在一旁驚呆了:“叔父,您說皇上這,這…我們需得為小妹準備多少嫁妝才足矣?”

老父親将單子放下,長嘆:“只怕多少都不足矣。”

桑家世代為官,家風高潔,雖無勳爵加身,俸祿比尋常之家豐厚,卻不足以與國之帝王相比,遑論桑決前後入獄三年有餘,府中虧空,這莫大的恩寵,委實沒法子用銀錢來抗衡。

“莫慌。”桑決說,“将東西一一清點入庫房封存,你我如今衣食無憂,無需華貴排場,身處榮華,勿忘從前苦,我桑某嫁女,而非賣女。”

桑恒重重點頭。

這個不眠夜,東啓帝甫一回宮就召見了欽天監趙大人,商讨至深夜,回到坤寧宮時,藥湯已涼,膳食撤下。

心嬌嬌的輕聲細語仿若萦繞耳畔,他才執筆着墨,寫下紙條放進梳妝臺前的小匣子裏,系上紅繩。

哦,兩個人的小秘密,忽然變成了一個人的。

今日臨走前,他見阿汀嬌美臉蛋浮起的憂慮,便知沒有分別的思念與不舍。

每一次分離她都沒有。

稽晟如今卻不苛求了,因為再有十日,阿汀将是世人眼中,獨屬于他稽晟的女人,現在是,以後是,他也将是獨屬于阿汀的夫君。

午後的觸動與滿足尤存,如今好似會無限蔓延下去,像川流不息的河水。

果真如東啓帝所安排的,翌日一早,一則消息便傳遍了江都城街頭巷尾。

——昨夜天見異象,牽牛織女二星閃耀至破曉,忽見周圍黯淡,随後,二星一同凐滅,欽天府十幾個老大人連夜觀測星象,乃是上天之敬告!

街頭熱鬧極了,茶樓裏說書的老先生板子一拍:“東啓王朝起于夷狄亂世,重武輕文少節制,殺虐血腥頗重,如今上天見異象,是老天爺要帝王帝王克己節制,唯忠一人一事爾。”

“恰逢昨日東啓帝重禮求娶桑家女,乃是告誡帝王切勿三心二意,不若只怕要江山覆滅,國之不保。”

底下人驚詫不已:“當真?可有人親自見了異像?”

老先生大笑一聲:“一大早的,欽天監府裏傳出來的,千真萬确,聽說皇上早朝都已提議重新拟訂國策吏法了。”

深冬寒冷,哪家人不是躲在屋子裏烤火?異像無人親眼見,可歷來欽天監的推斷,上至八十耄耋老者,下至三歲孩童,無人敢不信。

這下子,議論聲便傳開了:“這可稀罕,自古以來,哪朝哪代帝王不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充盈王室血脈,今到我朝,老天開眼指點,眷顧蒼生,帝後專一,情深一世,豈非是要開辟盛世!”

“好啊!要我說也該如此的!最好日子安安穩穩的,可不要惹怒老天爺唷!”

……

待桑恒将這消息帶給桑汀時,桑汀都愣住了,好半響沒回過神。

她長這麽大,也看過很多史籍冊子,還沒有聽過這樣破天荒的事情!

她心中有雀躍,似慶幸一般,卻又不太敢信,“我想進宮找他。”

桑恒當即攔住:“叔父可是說過了,你出嫁前這幾日且靜心修習,不得見皇上的。”

“大哥!”桑汀撅撅嘴,姑娘芙蓉玉面,眼睫輕眨,微一皺眉,便是要将人心化軟的嬌俏。

桑恒有些動搖了,可轉瞬又一臉嚴肅地道:“撒嬌也沒有用。等下我便去告訴叔父!”

說完他便跑出了屋外。

桑汀眉眼耷拉下來,她忽然想稽晟了。

然而此事過去一連五日,她日日被掬在閨閣中修心養性溫習女德,出不得府門,宮裏也沒什麽動靜傳來,倒是其阿婆教了她許多東西。

二十三這日,連大婚吉服都送來了,稽晟也沒順帶着稍來只言片語。

桑汀扣扣手指頭,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忙得忘記她這個未過門的妻子了啊?

姑娘家的小心思起先兩日是矜持,又兩日是知禮識大體,體諒他政務繁忙,再兩日便是僵着,有些小性子了。

終到大婚前夕,二十七這夜,桑汀從父親書房聽訓回來,再看擺在架子上的喜服首飾,不知怎的,一時出了神。

在書房時,父親同她說了許多話,說了母親,說了姨母,說了稽晟,說了以後,父親眼角皺紋深了,白發多了,他教她如何自處,像兒時教她說話學步一般,語重心長,牽挂萬千。

其阿婆端熱水進來,溫聲說:“娘娘,快早些歇下吧。”

桑汀默默去梳洗:“好。”

可是躺在往日熟悉的榻上,還是輾轉反側地睡不着呀。

安安靜靜的寝屋點着一盞小燈,熏香袅袅,風拍打在窗棂上,伴随着火爐裏火星子噼啪作響。

桑汀阖上了眼,期盼夜晚過去,期盼天明——

正此時,後窗方向傳來“哐當”一聲。

她眼睫一顫,警覺睜開眼,心跳有些快,緊接着,她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不知怎的,眼前飛快閃過的竟是江之行的臉龐。

小臉一白,身子便下意識往後挪,她張了張嘴,正要喊其阿婆,微弱燈光之下忽現一張日思夜想的臉,冷硬的五官透着多日不見的憔悴。

桑汀驚訝得捂住嘴:“稽晟!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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