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 觊觎 我還是好愛你

桑決兩手微微顫抖着, 去接那聖旨和婚書,幾位大臣笑開了花兒,連聲恭賀道喜。

東啓帝正是此時迎面走來, 在這個沒有日光的午後, 男人身姿挺拔如松,氣宇軒昂, 清風霁月,俊美面龐是少有的奕奕神采。

哪怕是最親近的桑汀,也很少見他有這樣将喜悅明晃晃映在眼角眉梢的時候。

暴躁發怒,陰鸷寡言,稽晟多數時候是在這兩種脾性中循環變換。

目下,她看他一步步朝自己走來, 卻像是看到了這九年裏, 他踏過屍山血海、艱難險阻, 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這次, 桑汀提着裙擺朝稽晟跑去, 一段不遠的距離,她驀的紅了眼。

“怎麽?”稽晟微俯身握住她冰涼的手,劍眉微蹙, 語氣變得遲疑:“我…又吓到你了?”

桑汀有些哽咽, 不住地搖頭,說:“沒,才沒有。”

稽晟握緊了她的手, 輕輕揉了揉。

二人并肩來到桑決面前,幾位大臣依次行過禮便下去忙了。

桑決說:“先進屋吧。”

外邊刮起冷風,十二月中旬了,怪冷的, 廳堂內倒是暖和,只是堆滿了聘禮。

桑決先看了眼閨女,目光掠過二人交疊的手,而後才對東啓帝說:“還請皇上同我來書房一趟。”

“爹!”桑汀急急開口。

稽晟輕咳一聲,将懷裏的糖炒栗子放到她手上:“趁熱吃。”

說罷,他便和桑決往右側去了書房。

可桑汀捧着那袋熱乎乎的糖炒栗子,哪裏有心思吃啊。

父親的性子她再了解不過了,稽晟的情緒雖穩定了一段時日,然一言不合發火動怒也未可說。

她委實放心不下,不過一會子便要跟過去,被管家攔在了門簾處。

管家為難說:“小姐,想來老爺是有話要單獨同皇上說,您且等等吧。”

其阿婆也過來挽住桑汀胳膊,笑道:“娘娘,再不吃,這栗子要涼了。”

桑汀默默無言,站了半響才回到廳前坐下,油紙袋裏的栗子是剝好了的,香味撲鼻,她捏了一粒放到嘴裏,不知怎的,眼淚忽然掉下來。

“老爺!”先才來傳話那小厮急匆匆跑進來,沒見着桑決身影,不由得讷讷愣住。

桑汀匆匆抹了下臉頰,回身問:“怎麽了?”

小厮說:“外頭又來一位大人,自稱是什麽王子,小的瞧着不像是本朝人士,這一時不知……”

他正說着話,門外一道輕朗男聲傳來:“本王子大駕光臨,你個不長眼的還敢攔?”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傲慢的口氣聽着有些熟悉。

話落,門口卷簾處進來一個身着雪色貂裘,頭帶紅寶石抹額的男人。

桑汀眼睫輕顫,目露驚疑,幾乎是看到男人右眼至額上那一道烈焰便記了起來。

這是那淮原王子,百裏……不知叫什麽的,左不過她記得稽晟叫起小百裏時的忌憚與煩躁。

本能的,稽晟不喜歡的,被她劃歸為同一類。

桑汀站起身,神色防備,語氣也冷下:“你來做什麽?”

聞言,百裏荊一愣,遂又下意識從寬大的袖口裏掏了一方銀邊花鏡來,左右照照,只見妝容精致完美,眉眼英俊如初,昨夜打架被揍得青腫的地方都拿脂粉遮了大半,瞧不出什麽痕跡。

“嗬,奇怪了。”百裏荊低低咒罵了句大家聽不懂的話,在交椅上坐下,後背倚着,姿态自在如同是自個兒的地盤,他瞧着四周圍堆了滿屋的東西,“這就過年了啊?”

無人理會他。

桑汀默不作聲,退了一二步,吩咐管家說:“去上熱茶。”

既是鄰國王子,自是東啓貴客,眼下她雖沒有攀附交談的必要,卻強行也沒有趕人走的道理。

依禮相待總是沒錯的。

管家依言很快端了熱茶來,恭恭敬敬放在百裏荊面前,複又退下。

備受兩日冷落的淮原王子很是受用,習慣性地勾唇笑,不料方一動,唇角便抽痛起來,百裏荊暗暗捱下痛楚和粗話,湛藍的眸子轉悠幾圈,最終落在坐在他斜對側的姑娘身上,卻見對方眼神一直落在旁處,美人骨相無一處不是美,眉梢上的憂慮便顯得格外生動。

他順着桑汀的視線,往後掃了眼,順口問:“有什麽好瞧的,小美人不如同本王說句話,解解悶兒。”

桑汀抿了抿唇,不語。

百裏荊卻來了興致:“本王今日睡的好好的,忽聞一陣喧鬧聲,出門一瞧原是車隊往這處去,本想來瞧瞧熱鬧,嘿,正巧見着夷狄王那厮,跟過來可趕巧,這就見着小美人了,你們這不是有句話,叫什麽千裏有緣……”

他身側的随從連忙垂頭低語。

百裏荊一拍桌,眉尾揚起:“千裏有緣來相會!”

話音落下,四座寂靜。

倒是擡東西進來的幾個青年人士忍不住笑,又急忙出去。

百裏荊嚯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本王堂堂淮原大王子,爾等豈敢當本王為耳旁風不做理會?”

桑汀這才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百裏荊幾步上前:“這是何意?”

桑汀幾步退後:“并無他意。”

“嗤。”百裏荊眸光一轉,面露狡黠之色,一手奪了桑汀手裏的糖炒栗子。

“你!”桑汀杏眸睜圓,下意識要伸手拿回來,不料這厮将手舉高。

百裏荊笑得賤兮兮:“本王一猜這玩意就是稽晟買來哄小姑娘的,那混蛋黑心肝的陰險狡詐,本王好心提醒你,可千萬別被騙了,夷狄王最會誘哄之術——哎呦!”

只見男人腳下一個踉跄,栽歪了身子,重心不穩,撲通一聲,跌倒了。

手裏的油紙袋也掉到地上。

桑汀輕哼一聲,定定收回腳,墩身去撿栗子,語調緩緩說:“皇上是重情重義的好男兒,行事并無偏頗,若你再造謠生事,可仔細這條命夠不夠硬。”

百裏荊一怔,猝不及防的絆倒使得屁股陣陣鈍疼,然他耳畔嗡嗡的,反複回響少女那一聲得意的輕哼聲,軟軟糯糯沒什麽脾氣,不經意間外露的嬌态卻深入到了骨子裏,只那一瞬,他腦中竟當真閃過了幾幀畫面。

——嬌.香旖.旎,遐想萬千。

這時撐在地面的手背上忽然一麻,百裏荊猛地回神,垂眸瞥見櫻粉裙擺滑過他手背,有淺淺的藥香襲來。

桑汀已經拿好栗子站起身,一聲“阿汀”入耳,她驚喜回身,見是稽晟自珠簾出來,忙小跑過去:“皇上!”

冷風拂面而來,百裏荊才覺心神落到了實處,随從急急來扶他起來:“王子,您怎麽樣?”

怎麽樣……

這話真真地叫醒了百裏荊。他一個大男人被女子絆倒在地,出醜至此,竟還生出那種觊觎的鬼念頭?

那他娘的可是夷狄王的女人!

百裏荊一把甩開那随從,怒道:“滾滾滾!本王還能怎麽樣?”他自己爬起來,拍拍貂裘,一臉不耐煩。

那邊,稽晟冷若寒霜的眼神睨過來,百裏荊不由得一怵,為方才那種想要沾染念頭而情不自禁地發怵。

稽晟只睨了他一眼,并未說什麽,随後垂眸溫聲問桑汀:“怎麽了?”

桑汀搖頭:“你和父親都說了什麽?父親呢?”身後沒有見桑決出來,她不免有些忐忑。

稽晟握住她肩膀揉了揉,“進去再說。”

二人往裏屋去,身後,百裏荊不知怎的,忽然大聲道:“稽晟,你當年把本王往冷劍上推的模樣可真不是個男人!”

聞言,稽晟身子微僵,隐隐沉下的臉色藏着灰敗與難堪,桑汀沒有注意到,只聽了這話便下意識反駁道:“你休要再造謠!皇上光明磊落,戰功卓著,此乃天下人皆知的,你一而再再而三造謠诽謗,可是有什麽歹毒心思?”

百裏荊心中一堵,冷臉:“你問都沒問過他,怎敢如此篤定?”

“我不用問也知道!皇上是什麽人我比誰都清楚,不用你來颠倒是非!”桑汀眉頭緊緊皺着,有些生氣了,拉住稽晟手往裏屋去,半點不願再搭理百裏荊。

百裏荊低低咒罵一句,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他就不明白了,夷狄王那麽個卑賤出身又行事惡劣的,憑什麽就冒出個女人無條件相信他?

難不成就憑他有權有勢?他百裏荊也有!可世上多的懼怕他醜陋疤痕的女人。

什麽絕色,那就是個瞎了眼的女人。

裏屋。

桑汀氣歸氣,甫一進屋先去倒了涼茶過來給稽晟消火,“皇上,你別聽他胡說,他許是心有不平——”

稽晟忽的低聲道:“他說的都是真的。”

“啊?”桑汀愣了愣,旋即語氣輕快地說:“皇上也被氣糊塗了吧?”

“他說的都是真的。”稽晟抓住桑汀的手,一字一句重複。

桑汀仰頭看他,眼波平靜:“就算是真的,那又怎麽樣呢?”

更濃烈的難堪湧上心頭,稽晟神色晦暗,他有愧于阿汀那樣的信任,如今不願隐瞞,半響,終于開口說:“我自私自利,當年為自保容顏,曾錯手致使百裏荊毀容;我背信棄義,當年為奪東夷六座城池,曾使詐失信于東夷王;我殘忍暴虐,曾親手斬殺過手下忠将;我——”

桑汀踮起腳尖,以柔軟唇瓣堵住了那些難以啓齒的過往,男人滾燙的氣息叫她心如打鼓一般跳動。

她雙手圈住他腰腹,伏在男人胸膛前,嗓音低低:“我都知道啦,你別說這些讓自己難受。”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我還是好愛你,還是想和你過一輩子,過去的都過去了,我們以後都會好的,不是嗎?”

她明知道這樣不對,卻做不到站在道德制高點,拿過去的錯誤去批判、責怪他,更別提因此生出厭惡嫌意。

再沒有別的法子了,她現在比從前說喜歡的時候,更愛稽晟,包容與理解像是天生的,從前最令她害怕的事情,眼下卻再不會叫她動搖。

暖意盎然的裏屋,稽晟灰敗的神色漸漸有了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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