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 疼愛 邪惡的念頭

桌案上的大紅喜燭燃至大半, 燭火搖曳泛着暖色,天邊依稀可見微弱光亮了。

東啓帝的臉色卻鐵青,眉心緊蹙着, 握在嬌.妻肩上的大掌有些發涼:“阿汀。”他語氣有些沉, “說話,和我說話。”

眼淚與沉默讓他心裏發慌, 要得到一個遙不可及的少女到底有多不容易,再沒有人比稽晟清楚。新婚夜,坦誠相待的不僅僅是身體,更是心。

蒸騰上升的熱氣氤氲了面容,如今他也看不清桑汀那雙澄淨柔軟的杏眸,啪嗒滴在他手背上的淚珠卻格外清晰。

桑汀咬緊的下唇有些發白, 半響, 才輕輕啓開, 聲音哽咽:“稽晟, 你騙我做什麽?”

男人驀的一怔, 許久無言,無限的沉默中,眸光逐漸晦暗下去。

他騙過阿汀的事太多了, 眼下竟不知她問的究竟是哪一樁。

他緊緊握住她肩膀的手放開, 細膩的肌膚、婉約的線條,無一不叫他留戀不舍,可一個'騙', 到底是心有虧欠。

兩人同.床共枕幾月有餘,隔着衣衫抱過親過,卻只有今夜,他真正得到, 然也是極力克制着私.欲,只要了一回。

稽晟放開了手,像是默認一般,下一瞬卻被姑娘攬住脖頸抱進懷裏。

瞬時,水花飛濺而起,落在男人赤.裸的胸膛,胸肌健碩結實,是常年沙場征戰練就的。

桑汀撫在他背上錯落的疤痕,失聲哭訴:“那夜你和我說就胸口一道剜心疤痕,我說要看看,你卻推脫我說別的都是小傷小口,不痛不癢,那這些呢?”

她指腹撫摸到的無不是凸起硌手,形狀駭人的,或許是長矛刺入,或許是利刃滑過,深深淺淺,不計其數。

稽晟的嗓音變得艱澀:“只此事?”沒有別的了?

“什麽叫只?”桑汀擡頭錯愕地看向他,懸在長睫上的淚珠晶瑩,啪嗒一聲掉進沐浴熱湯中,化為無形,她抱緊他說:“如今你瞞我傷痕,日後再有同樣的事你敢說你不會繼續瞞我嗎?這樣的事情不小了!我不奢求你日後能事事告知于我,可痛楚苦難你總不能一直瞞我啊!我們結發為夫妻,便是世上最親近的人,若你定要将榮華困苦分開來,那這榮華我也不要了!”

桑汀不知道,軟語似三月春風,拂過帶走那些難堪思緒。

稽晟眼簾低垂看着又哭又氣的女人,臉蛋紅彤彤的,分不清是一場情.事後的妩媚,還是悶氣使然。

他聲音低低笑了。

阿汀這是疼他。

桑汀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我同你說認真的。今日你必須與我發誓,日後再不許瞞我。”

“好,我發誓。”稽晟哄着人,陰郁氣息無聲褪下,“這些都過了許久,當真不疼,乖乖別氣了。”

桑汀喉嚨一哽,若說先前思緒朦胧,如今哭着哭着就是徹底清醒了,她急急抹去眼淚,拖着軟綿綿的身子從湯池裏起身,也拉着稽晟起來。

“讓我去好好看看。”

“阿汀。”稽晟從身後抱住她,銅鏡映出兩人交纏的身影,勾人遐思,他不敢讓她看了,于是問:“還不困嗎?”

男人嗓音低沉藏着啞色,桑汀雙腿忽的一軟,諸多羞人的畫面浮上心頭,只覺心口火燒一般的燙。

稽晟說:“不會騙你。”而後拿過架子上的軟帕給她擦幹身子,打橫抱回了床榻。

這會子,桑汀窩在他懷裏乖順得不行。因為疼是真的疼,強行納入那物件,如同撕裂,而後,稽晟卻也真的沒再做什麽了,抱着人安心睡去。

随着耳邊呼吸聲漸漸均勻,桑汀一夜未眠,她側臉貼在男人胸膛上,聽到他的心跳聲,随即微微撇頭,親.吻落在那道形狀駭人可怖的疤痕上,虔誠中帶着悔意。

哪怕時至今日,桑汀還是悔的,若能重新回到當初,無論如何,她絕不會再任少年獨自一人去闖這方天地,即便沒有後來的王權富貴。

而她身側這個已經闖了天下、奪得大權的男人,凡事慣于隐忍克制,慣于付出,很久很久之後也沒有學會述說苦痛,與人分擔,他以己強大,平定前路坎坷不平,直到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

誠然這是後話。

喜燭燃到天明正正好,寓意圓滿和美。

封後大典在三日後,這三日齋戒沐浴,東啓帝前往奉祖閣行禮,以告冊立事。

初二早,行冊封大典。

皇後朝服華貴而繁瑣,大部分依的是原大晉的樣式,細節處添置了修改,雙肩垂下的深紫色流蘇穗換成了東珠,其餘深色的,皆換成了稍淺淡的顏色,莊重不失華美。

東啓帝不想他的嬌嬌年紀輕輕就穿得一身老氣。

大典儀式繁瑣,從天明到日落,祭祀宗廟,宣讀聖旨,賜金寶金冊,受百官朝拜瞻仰,一應事務依禮儀流程。

一日下來,站僵直了腿。可與稽晟同站在高臺之上時,聽衆人齊聲的“天佑東啓,帝後同心”,她心中升起的不是因無上尊榮而感到歡喜,而是隆重的責任感與使命感。

少女的愛戀,仰慕,是輕松愉悅并參雜着些許酸澀。

責任與使命,卻是鄭重懸在心中,是無論如何都必定要做到最好。

他守護這江山,她日後好好守護他。

當夜,稽晟在正大殿設宴送別幾國使節及夷狄六部首領,宴後,桑汀先回了合歡宮,稽晟與六部首領中稽八爺前往東辰殿議事。

江都城與夷狄僅相隔一座漣山,以漣山下的漣水河為分界,雖是不遠不近的距離,然自東啓王朝定都後,夷狄按舊例劃分部落統領,都是好戰圖謀之士,難保不生事端,因而歷年末都有六部回城面聖的規矩。

今夜夜已深,稽八爺深知帝後大婚,燕爾情深,這時候最是不得打擾,然耐不住事情緊急。只因方才宴席上有人将消息置于佳肴上呈給他,這般煞費苦心,卻是意圖告訴他:皇上性命垂危,将不久于世!

這可把稽八爺吓壞了,整個宴席如坐針氈,那道膳食更是半點不敢破壞,當下便差人呈上來給東啓帝過目。

殿中熏香袅袅,炭火炙熱,稽晟神色漠然,辨不出喜怒,瞧着那東西許久沒說話。

稽八爺心中不由忐忑,只覺帝王周身氣息寒涼,直将殿內溫暖逼得盡數退散,他道:“臣下忠心天地可鑒,還望皇上明察!”

稽晟淡淡收回視線,倒了熱茶遞過去,語氣亦是平淡:“八伯爺,喝茶。”

“哎,哎好。”稽八爺惶恐接下杯盞,一時也不敢落座了。

稽晟遂自斟茶一杯,問:“依八伯爺之見,此人意欲何為?”

“這……”稽八爺握着杯盞猶疑了一會兒,才道:“如今正值六部齊聚,帝後大婚,幾多小國皆遣派使節來訪恭賀大喜,人多口雜,那人煞費苦心将此等不詳之事告知臣下,約莫是想挑起事端,使我國內鬥,狼子野心,只怕是淮原在背後搗的鬼!”

聽聞淮原二字,稽晟眉頭便一蹙,幾經壓制的煩躁一點即燃,阿汀的話在耳畔萦繞。

——“我們好好的處置,輕易動怒只怕要叫事情更嚴重不可,喝口茶水,吹吹冷風…”

他沉默着轉身去打開窗扇,冷風撲面而來,才勉強吹散了躁怒,待再回身時,神色不見異樣。

稽八爺對上那雙深沉的琥珀色眸子,卻是一驚:夷狄王是個暴脾氣,從前若遇此等事,必然是将盤子摔個粉碎以洩怒火,再下令徹查,如今指顧從容,不露辭色,俨然更似一個帝王,胸有成竹,事事有謀有劃。

畏懼固然是好的,可忠臣大多還是期望擁護的是明君,與之共事,能看得到往後千秋萬代,子子孫孫,而非整日活在對帝王的畏懼中。

稽八爺大着膽子,試探道:“皇上,此消息送到臣下桌前,臣下特叫随從暗裏觀察過,其餘五部未見異樣,想來,背後之人也在試探。”

稽晟冷哼一聲,阖上窗扇,“那人想拉攏朕的人,至于為何先從八伯爺這處下手……”他頓了頓,才對不安搓手的稽八爺道:“各國皆知八爺德高望重,在夷狄頗得人心,在朕這處亦然奉為長輩以待,有道是擒賊先擒王——”

“臣下不敢當!夷狄乃是皇上一刀一劍搏命拼出來,沒有皇上何來如今稽八!”稽八爺連忙跪下。

稽晟笑了笑,俯身将人扶起來:“八伯莫慌,朕若對你持疑,眼下自當不會說此話。”

實則事情一出,稽八爺先禀告上來便足矣證明這老頭子沒有謀權野心,方才稽晟這一試,不過是脾性使然。

敏感多疑,是刻在骨子裏,行事舉止都有痕跡,再難改掉了,常年身居高位,稽晟深谙“君信臣則不疑、臣忠君則不二”之理。

當下君臣疑心解開,關注點重新落在那佳肴上。

稽晟沒否認那句不久矣,卻也沒肯定。稽八爺則是半點沒有問到那話的真假,因為在世人眼中,東啓帝強悍比神将,挺拔如山岳,屹立不倒。

此等言論散播出來是沒有人輕易信的。

稽八爺說:“為今之計還是早做打算為好,只怕內外勾結,借此造謠生事,惑亂人心,上回渡口刺殺,不知幕後是何人?”

提起回城那夜,稽晟神色冷下:“稽六那個老東西。”

“竟是他?”稽八爺驚訝之餘,又很快想通過來,稽六野心不小,從前想法設法地送女進宮,妄圖鞏固地位,誰曾想東啓帝獨寵桑家小姐,後來更是将稽六的女兒割了舌頭流放夷狄,這埋怨是種子一般埋下來,怪不得後來稽六冒險出手,可如今仍不見東啓帝處罰……

稽八爺遲疑問道:“皇上,此人當嚴懲示衆,不若只怕他越發肆無忌憚,不知王法公道,今夜之事難保沒有稽六的手筆。”

稽晟卻說:“夜深了,八伯年長,且先回去安歇下吧,凡事明日再議。”他惦記合歡宮的心嬌嬌。

“那這……”稽八爺看着那道有問題的膳食,着實難以安心。

“八伯只當不動聲色,且看那人是何動向,近日朕會派人徹查宴席膳食,至于稽六那個老頭子,”稽晟冷嗤說,“動了不該動的心思,便該去該去的地方。娑那街頭許久沒有新人了。”

娑那街頭遍布孤魂野鬼,是個叫人聞之喪膽的深淵地獄。

稽八爺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依言恭敬退下。

而後,稽晟便回了合歡宮。

亥時末,合歡宮門口的大紅燈籠泛着昏黃光色,照亮腳下一方路徑。

其阿婆候在門口,遠遠瞧見東啓帝,趕忙提燈上前。

“睡了嗎?”稽晟看向泛着暖光的正殿。

其阿婆笑着:“娘娘等了一會子,熬不住才睡了,特吩咐了老奴等您回來,小桌上熱了羹湯,叫您吃了再沐浴安歇。”

今日儀式确是将人累着了。稽晟步子快了些,低低道了句:“難為她惦記。”

嘴上雖是這麽說着,唇邊笑意卻慢慢加深,回宮後,他依着桑汀說的,沐浴飲羹湯,才躺上榻。

大婚的鴛鴦喜被已經換了尋常的花色,床幔也換成了她喜歡的紫色輕紗。軟軟的身子暖得不行,滾到他懷裏來,夢呓呢喃:“你回來了。”

稽晟輕聲應:“吵醒你了?”

“沒有。”桑汀在他懷裏拱了拱,沉沉閉上眼,綿軟的嗓音帶着倦:“見你沒回來,就沒敢睡實,總想着再等等,你還在前殿理政,我哪裏能偷懶,我今日才當上你的皇後……”

慢慢說着,不知何時聲音便小了去,是乏得話沒說完便睡着了。

稽晟低頭,親.吻落在她眉心,瓊鼻,到唇角,輕輕柔柔的不帶情.欲,他心疼,又有種說不出的欣悅。

心裏甚至有個邪惡的念頭冒出來:他希望阿汀永遠如此,心中有他,首要的是他,事事念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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