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 生死 ……
聞聲, 姜珥腳尖點着地,回頭看了看,見到敖登臉色肅殺, 一個不妨竟栽歪了身子, 腳下直打踉跄,腰後伸來的掌心穩穩扶住了她。
随同而來的老媽媽見狀, 趕緊去撿那只鞋子過來。
姜珥本就氣紅了臉,如今身形纖弱地靠在敖登懷裏,嗅到他身上的紙墨香,面色不由多了幾分不自然,甫一站穩就立馬跳開到幾步外。
敖登二話不說,接過老媽媽手裏的鞋子, 俯身抓住她的腳, 穿鞋。
男人的手勁兒很大, 沉默的模樣有些不同于往常的和順好說話, 姜珥唇瓣張了張, 思及外人在,遂阖上,難得安安靜靜的, 任他替她穿好了鞋, 才站開。
穿好鞋,敖登直起身,身形挺闊擋在姜珥前面, 睨向百裏荊的眼神冰冷。
百裏荊被瞧得坐不住,拍拍衣袍站起身:“敖大人終于舍得現身了。”
外面鑼鼓聲已停,敖登的聲音便十分清晰地傳入耳裏:“不若還等大王子欺辱我妻霸占府邸嗎?”
這話……
姜珥忍不住咳嗽了幾聲,臉色變得不自然。
百裏荊臉色更是好生難看:“什麽欺辱她……本王子恭候敖大人多時, 等得不耐煩了有些脾氣還不給?”
敖登面無表情:“大前日下棋,前日喝茶,昨日聽曲,敢問大王子今日想做什麽?”
之前百裏荊從西郊回來,直鬧着要去宮裏,東啓帝又怎麽會放任這厮觊觎嬌嬌的歹人如願?于是便将淮原一切事宜交給敖登處理,除了開戰,百般手段皆可用。
百裏荊的這個性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也确是缺教訓,在淮原有王妃寵着,誰也動不得,百裏望探知到東啓帝心思,索性也不去管了,任侄子在東啓受些毒打,日後回淮原也好應付兄弟王權之争。
而敖登處事向來沒有蹤跡可尋,這一月多百裏荊鬥智鬥勇,見不着東啓帝,又吃了不少苦頭,心思就全然在敖登這處,非要攪個不得安寧圖歡快不可。
眼下,百裏荊複又坐下,翹起二郎腿道:“聽說停朝兩日,本王子怕敖大人府中寂寞,特來看戲賞雪,如何?”
“恕不奉陪。”敖登揚手叫來小厮,“送客。”
“哎!”百裏荊重重地拍一下桌子,今兒個姓敖的連應付都懶得應付了,叫他如何能肯?“敖登,你這般行事将東啓王朝的大國氣度置之何處?”
敖登回道:“東啓大國風範,無需你一個未長開的稚童來彰顯。”
百裏荊登時一惱,不料素來悶葫蘆的敖大人還有後話等着:“敖某不過以牙還牙,還望大王子體諒。”
語罷,小厮已經架住百裏荊胳膊。
“膽敢對本王子無理!”百裏荊大吼一聲,竟不知這原是個記仇的主兒。
他不過暗諷了姜珥兩句,且是大實話!
正此時,門外有小厮來通傳:“大人,百裏望帶人前來拜訪。”
敖登頓了頓,揮手吩咐:“放開他,請人進來。”
百裏荊當即掙脫開,滿臉嫌棄地抖幹淨狐裘,再擡頭時,果真見着百裏望帶了幾個人急急忙忙地趕來,他不由狐疑地嘀咕:“老頭兒來作甚?”
百裏望沉着臉:“別胡鬧了!”将這個小兔崽子拉過來,低語幾句,只見百裏荊也變了臉色。
百裏望轉頭就對敖登賠笑臉,道:“多謝敖大人寬容,我等還有要事,先行一步,改日必當備禮登門道謝。”
而後兩人很快離了前廳,步子匆匆,模樣着急。
敖登神色不變,因他遲來這一會子,便是安排這一出。
當今的淮原王,也就是百裏荊的父親病了,消息日前便送了過來,被東啓暗衛截住,如今時機已到,是時候将消息透給百裏望,催趕一行人返回淮原。
鬧哄哄的廳堂一下子安靜了,一直默默站在一側的姜珥覺察不對,識趣地出門,臨到門口被叫住。
敖登問她:“吵到你了?”
“……嗯。”姜珥頓住腳步,想了想又補充:“不過也無妨。”
話落,身後沒有聲音再傳來,她猶豫了一會子,擡腳,腳未落地,就聽到敖登又問:“百川還順利嗎?”
“都好。”姜珥很快開口,“方才謝謝你,我知道百裏荊那厮就是這個得理不饒人的性子,我也不是很氣,就是聽不得他說東夷姜府不好……”
說着,她忽然抿了抿唇,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于是道:“罷了,沒什麽事我先回去了。”
“好。”敖登望着她背影消失在門口,負在身後攥成拳的手心松開。
姜珥這個性子跟個孩子似的,從前聽到府裏的下人說了她幾句壞話都要扯着他衣袖委屈巴巴地告狀,要重罰時她又是第一個不準。
什麽兩日內不準人吃果漿,五日內不準人吃肉……都是這個小東西想出來的懲罰人的怪招兒。
如今,在外人這處受了氣,氣紅了臉,卻會說謝謝,會将自己的情緒內斂。
她将當初那個央着他要親親要抱抱的姜珥,當成了寄居敖府的旅人。
敖登不知道姜珥什麽時候會離開,或許是百川生意興隆到讓她可以富甲一方時。
這麽多年來,姜珥很沒有安全感,依賴着他的同時愛屯食,喜歡将值錢的珠寶悄悄藏起來,如今迫切地想要足夠的銀錢自立,是不再依賴他了。
敖登的神色很平淡:“來人。”
門口進來一個小厮。
他說:“出高價找幾個苦力,将百川樓前的積雪清了,沿途清出行走路徑,且說是衙門下派的吧。”
小厮應下,當即去辦差事。
敖登也回了書房。
接下來不到兩日,百裏望就向東啓帝提出辭呈,最後自然是沒拿到想要的東西。宴席送別時,百裏荊的臉色很不好。
稽晟從高臺主位上走下來,到他跟前:“來日淮原內戰,東啓将出兵百萬應援,這是我稽晟給你百裏荊的報答。”
百裏荊憤憤要反駁,稽晟按住他肩膀:“別急着鬧脾氣,你會用到的。除非你無意于王位王權。”
百裏望連忙推搡這混小子,一面對東啓帝道謝。
宴席結束後,諾大的宮殿裏回響着百裏荊半醉半醒的挑釁:“夷狄王,你就不怕我來日為王,舉兵進攻,雪今日之仇恨?”
稽晟眉目不動,輕笑道:“你有沒有本事活着回到淮原,有沒有資格得到東啓百萬兵馬應援,尚且另說。有道是爛泥扶不上牆,朕不會拿東啓任何将士的性命開玩笑。”
“若你敢來,先問問夷狄幾百萬兵馬允不允。”
四方桌案上放有淨手用的涼水,他端起來潑到百裏荊泛紅的臉頰上,神色冷下:“現今的淮原,遠比你想到的要兇險千倍。”
小鬧則矣,事關國政,半點含糊不得。稽晟要給百裏荊苦頭吃,卻斷不至于将人逼上絕路,忘恩負義之行,不是男人所為。
他雖是總對阿汀說自己不好,可如今凡事舉止,都是頂天立地的君子坦蕩蕩。
警告似餘音繞梁,抵不住水冰冷。
百裏荊渾身一個哆嗦,酒意散去大半,心頭浮上前所未有的懼怕,對未蔔的前途,對遠在千裏外的父王和母妃。
因為說到底,他百裏荊就是比不得夷狄王強悍有實力底氣足。
翌日天一亮,一行人便啓程了,為加快歸途特選了近路,因暴雪天寒而冰凍上的江都河就成了首選,自冰面橫穿過江都城入北境,可節省整整一日的路程。
冰面上依稀可見人跡,冰面是可以行走的,只是馬匹行走多有不便,四蹄打滑。有屬下提出異議,被百裏荊一口回絕,一則是時間上多耗費一日,風險便越發高一層。
百裏望老謀深算,也是決意冒險一行,趕行程自冰上走。
實在是淮原王病得蹊跷啊,他們出發前還在擂臺上格鬥的,哪裏會說病就病。
好在今日無風,冰面平靜,百裏荊走在前面,随行屬下牽馬小心跟上,眼看行至大半,忽聞身後一聲巨響:“崩——”
随即是破碎的嘎吱聲襲來,頭頂湛藍的天空有塊塊分.裂均勻的薄雲片,百裏荊驀的回首,只見一匹匹駿馬四蹄打滑,撲通掉入冰水中。
竟是周圍的冰面破裂了!
驚叫聲與冰面裂開的咔擦聲瞬間席卷了耳畔 ,期間夾雜的還有昨夜東啓帝的警醒:你能不能活着回到淮原,尚且另說。
面對死亡的恐懼撲面而來,恰似暴雪寒風,将百裏荊團團籠罩住,額角的疤痕落下炫目光芒,他雙目卻似失明一般,于茫茫冰面上看到了無限黑暗。
一片喧嚣聲中,百裏望大喊:“來人,保護大王子!”
皇宮。
桑汀從東辰殿出來,正碰上急匆匆來報信的大雄,大雄氣都沒喘勻,匆匆向桑汀行禮便進到殿內。
桑汀頓了步子,溫聲提醒他:“皇上方才去安泰殿會見幾位大臣了,出什麽事了嗎?”
大雄複又急急出來:“禀娘娘,是淮原大王子一行人歸途中自冰上而過,不幸遇上冰面破裂,宮外守衛飛鴿傳信進宮,不知當不當派兵——”
桑汀急道:“人命關天自當是救!”
她雖不喜那大王子,可如今事情緊要,性命攸關可等不得來回通報再派兵了。
“事情緊急比不得旁的,你快些傳信出去,先叫宮外守衛速速救援,不若只怕他們一個都活不了,皇上這頭定是會應允的,我親自過去一趟。”
大雄心一橫,應下後當即去傳信。
畢竟此乃自然災禍而非人為,衆人忌憚的是東啓帝從前與淮原大王子的恩怨,不敢輕易出手搭救,可如今有皇後娘娘的話,且東啓帝并不為難一行人歸去,左右是沒有存殺心的。
見大雄去後,桑汀便急忙去了安泰殿。
而宮外,冰面已經裂開成好幾片,幾乎所有馬匹都墜入極寒河底,牽馬的随從也掉下去了不少,求生本能叫人張開雙臂,腳下不斷滑動蹬水,撲騰的水花四濺,好容易才攀附上碎冰塊。
百裏荊急紅了眼,方才伸出手想拉一把,又聽一聲清脆的嘎吱聲。
百裏望重聲道:“先別亂動!”
“難道本王子要在此處等死嗎?”如今後悔已然遲了。
這裏已經出了江都城,郊外荒野,遠處倒是有幾個寥廓行人,然而見狀也不敢輕易走到中央搭救,紛紛走開,不知是去請人幫忙,還是當做沒看見。
腳下裂開的冰塊根本支撐不了多久!若逃脫不了,遲早掉進河中溺斃而亡。
這時有随從指着遠處一群身着黑衣盔甲的士兵喊道:“你們快看,那是不是來救我們的!”
百裏荊凝着腳下隐隐破裂的縫隙,心思提到了嗓子眼,咬着牙道:“稽晟怕是巴不得本王子死……”
話音未落,砰一聲響起。
百裏荊半個身子墜入水中,濺起的水花迷了人眼。
衆人驚慌大喊:“大王子!”
……
趕來救援的守城士兵都帶了長杆和□□,淮原一行人有三十餘人,将所有人安全救上來,天色都黯了。
前方還有一支隊伍是後來才到的,拿了些暖身物件,随行的還有兩個醫士。
掉進冰河短短一瞬,百裏荊已經被凍得四肢僵硬,他癱躺在岸邊的枯草叢裏,望着周圍忙碌的人群和煙火,虛喘着氣,牙齒直發顫:“倒是本王子說錯他東啓帝了……”
身旁的士兵道:“是娘娘吩咐我等速速趕來的,尾後這隊伍是皇宮侍衛,想必這才是皇上安排的人手。”
聞言,百裏荊倏的頓默了。
當日少女裙擺柔軟拂過手背,恍若眼前。
他甚至還不知曉那小美人姓甚名誰,只記得一雙漂亮的杏眼,眸光溫軟善良,滿心總是稽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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