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 偏執 ……
皇宮。
諸大臣已退下, 安泰殿安靜得過分。
稽晟聽完桑汀的話後沒有多說什麽,神色平靜地派人出宮營救,而後坐下, 看着眼前着急得臉蛋泛紅的姑娘, 陷入良久的沉默。
他知道阿汀心善,阿汀也根本不知道那個看似莽撞傲慢的大王子究竟對她存了什麽樣的心思。
可是嫉妒與仇恨, 仍然不可避免。
他稽晟是小人,任何一個出現在阿汀身邊的男人都會勾起心底陰暗,包括桑恒,那些不可言說的占有欲幾近變.态,他偏執得不似尋常人。
他的心頭寶,旁人多看一眼多碰一下都是罪過。
稽晟比誰都清楚, 這身天子冕服不能掩蓋他骨子裏的卑劣和自私。
只能用沉默捱住不該道出的心思, 因為阿汀知曉後, 會同他生出隔閡。
這樣的默然起初還好, 桑汀松了一口氣, 可越安靜越發察覺出不對勁,面對男人那樣深邃的目光,她會不由自主地心慌。
“皇上。”桑汀輕咳一聲, 看向高閣上的字畫, 聲音有些忐忑:“是我做錯事了嗎?”
稽晟說:“沒有。”
“哦。”桑汀手指絞着衣袖,想了想站起身,“那我先回宮了, 你忙吧。”
誰知沒走兩步,身後一雙有力的臂彎緊緊攬住了她。
稽晟垂頭,下巴輕輕搭在她肩上,低聲喚:“阿汀。”
“嗯?”桑汀握住腰上的手, 想要拉開一些,一面回眸問:“還有什麽話沒有說嗎?”
稽晟只是往她脖頸上靠了靠,灼熱的呼吸噴灑下來,有些癢,他卻并沒有開口說什麽。
“你……”桑汀的臉兒又紅了些,在這樣肅穆公正的殿內,她為難極了,“你松開些——”
話未說完,一陣突然的惡心感湧上來,桑汀忍不住掩唇幹嘔一聲。
稽晟倏的一怔:“阿汀!你怎麽了?”他很快放開手,疾步來到她面前,将人扶住:“哪裏不舒服?”
言罷,不等桑汀回答,稽晟厲聲朝外吩咐:“來人!傳院首!”
“沒……”桑汀抵着惡心感拉住他,“只是方才你勒的太緊了,有些難受。”
稽晟扶住她胳膊的手掌不由松開了些,“是我不好。”他動作小心地攬着她到圓椅坐下,“還難受嗎?”
桑汀搖頭,唇色有些白,“想喝水。”
殿內沒有水,稽晟轉身倒了熱茶過來,濃郁的茶香四溢,不料才遞過來,桑汀就有些受不住地別開臉,強咽下幹嘔,臉色因而白了下去。
稽晟攥緊茶杯,語氣急躁地朝外一吼:“院首人呢?”
剛剛進門的老院首可冤枉啊,背着藥箱趕緊跑來:“皇上恕罪!老臣來——”
“給朕閉嘴。”稽晟臉色陰郁地斥道,“速速給皇後把脈。”
桑汀難為情地扯扯他的衣袖,聲音細小:“稽晟,你別着急呀,我真的沒事。”
“別說話了。”稽晟站着抱住她,大掌輕輕撫過後背順氣。
老院首見狀不由得犯了難,他看病救人大半輩子,還沒有像此般給人把脈看診,然這位是東啓帝,只得硬着頭皮,拿出絲帕放到桑汀手腕上,伸出兩指細細診斷。
半響不見有結果,桑汀從稽晟懷裏探出半張臉兒來,擔心問:“我怎麽了?”
稽晟也垂眸睨去,眼神冰冷:“說。”
老院首忙跪下,激動道:“恭賀皇上娘娘大喜,依脈象,娘娘已有兩月身孕!”
此話一出,稽晟輕輕撫在桑汀背上的手驀的僵住。
桑汀唇瓣微張着,好久才聽到自己的聲音:“真,真的嗎?”
“千真萬确!”老院首道,“老臣斷斷不敢胡言,脈象平順,可見胎像平穩,您身子一切無恙,惡心嘔吐乃是有孕的正常跡象,過了頭頭幾月便無大礙。”
桑汀忙推開稽晟,摸了摸平坦的小腹,笑容似三月桃花慢慢綻開:“稽晟稽晟!”
她欣喜地拉過男人僵硬得不像話的手臂,可擡眸對上那張陰沉的臉時,未說出口的話竟冷不丁頓住,就連笑容也定住了。
稽晟目光隐晦,側身對老院首說:“下去。”
老院首一愣,反應過來連忙提着東西退出去。
安泰殿再次陷入靜默。
桑汀拉住稽晟的手默默松開,放在了小腹上,姿态防備。
月前,他冷漠而涼薄地說不要孩子仍舊恍如昨日,好似一場瓢潑大雨澆下,一下子将那些欣喜壓垮殆盡。
“稽晟,”桑汀深吸一口氣,問:“你在想什麽啊?你別不說話好不好?你這樣我有點怕。”
稽晟慢慢蹲下,與她平視着,眉眼深沉,幾多複雜的神思都被斂下,他溫和地說:“阿汀,你身子不舒服,先回去歇着,別亂跑。”
至于旁的話,比如他對于這個來的意想不到的孩子是何心思,就沒有了。
他平靜得叫人懷疑。
桑汀皺了皺眉,眼神探究。稽晟自知在她面前掩飾不了任何心思,便起身,喚來其阿婆:“送皇後回宮。”
其阿婆也不知是該喜還是憂,只得服從,但是桑汀對其阿婆搖頭。
“你呢?”她站在他身後。
稽晟沒有回頭,怕阿汀看見眼底的殘忍和冷血,他說:“東辰殿還有幾份折子。”
桑汀默然片刻,說好,而後便回了合歡宮。
安泰殿這一別,是整整三日。
稽晟将自己關在東辰殿,不上朝不接見下臣,也沒有回合歡宮。
桑汀不知曉他在做什麽,幾次走到東辰殿門口,又默默回去。
委屈,害怕,不安,催人胡思亂想。
原來害喜在稽晟這裏,不是天大的喜事啊。
那她一個人的歡喜還有什麽意思。
到第二日夜裏,就有宮人神色為難地攔住了她的去路,所以每次在殿外,稽晟是知曉的。
慢慢的,她便能強迫自己平複好心情,冷靜地傳了老院首來。
老院首說:“您身子虛弱,尤其是三年前寒毒入體,來日生産風險要比尋常高許多,當然,老臣只是依這些年看病救人的經驗所推測,娘娘福運綿綿,只要懷胎十月期間多加滋補,養身強體,加之有整個太醫院為後盾,屆時謹慎行事,大可化險為夷。”
當夜,桑汀終于睡了個安穩覺。
半夢半醒睜開眼時,竟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龐近在咫尺,見她睜眼就極速起身要走,動作比意識快,桑汀很快拉住他袖子:“稽晟。”
高大的背影才緩緩轉過身來,确是三日未曾見到的東啓帝。
他都長出青色的胡茬了,束發亂糟糟的,身上穿的衣裳赫然便是那日在安泰殿見到的,氣度不再沉穩內斂的男人帶着些不羁和野性,他眼眸望過來,像一汪不見底的深古潭。
桑汀慢慢皺起眉,随後又忍不住輕笑一聲:“你,你都做什麽啦?把自己弄成這樣子。”
想必是三日不梳洗不沐浴了吧?
真真是好邋遢哦。
她有些嫌棄地撒開手。
稽晟的眼神忽然變得兇狠。
于是桑汀裹着被子滾到床榻裏側,只露出一雙澄淨的眼兒,話裏半分玩笑半分委屈:“你不是因為不喜孩童,如今連帶着我也惱上了嗎?”
稽晟的臉色有些僵住。
——他不是。
桑汀等着他開口。
誰知稽晟竟一言不發地走了。
原先不惱的,現在她是真的惱了,索性拿被子蒙過頭:誰稀罕見他!
過了一會子,身邊才有腳步聲傳來。
桑汀蒙在被子裏,翻了個身對着牆。
稽晟沉默着上了床榻,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阿汀。”
桑汀氣悶地縮到角落裏。
稽晟靠過去,将人一把抱到懷裏,語氣溫和得不像話:“阿汀,我洗幹淨了。”
“哦。”她閉着眼睛,不看他。
東啓帝沒脾氣了,溫熱的掌心撫過她的臉,慢慢同她說:“阿汀,兩年前在城外看到你,我很歡喜,你比從前高了,瘦了,頭發長了,可我看到你走過來時肩膀發顫,是我身後的千軍萬馬吓到你了,可是我沒有別的法子,只能以這樣極端的方式來到你面前。”
“是太過歡喜,我以為即刻便能将你擁入懷中,忘了我身後不僅有千軍萬馬,還有潛伏暗處的宿敵,是我疏忽,讓那一箭射到我心愛的寶貝身上。”
“阿汀,你數次救我于水火泥潭,如今的安穩的時日是用血和命換來的,我不會說那些無關緊要的抱歉與過失,只是自此再不敢再冒險了,生死一念之間,我不願你再為我做什麽傻事。”
他手掌撫過的臉頰上已經滿是淚水,濡濕了掌心,懷裏的嬌嬌又哭了,閉着眼,豆兒大的淚珠子不住地淌下。
稽晟替她抹去,卻怎麽也抹不幹淨,他心口被人攥緊撕扯一般的痛,語氣低了下去:“別哭,我不值得,我的阿汀是天上的明月,值得所有美好與歡愉。”
“才不是!”桑汀哽咽着抱住他,“我沒有怪你,也沒有後悔過,你不許胡說了。”
“好,不胡說。”稽晟順着她的話哄,“餓了吧?”
自懷孕後,桑汀嗜睡,每每睡到半夜就會餓,好在孕吐不嚴重,還是喜歡吃甜的,其阿婆這個時辰都會準備糕點和熱湯來。
稽晟雖人在東辰殿,合歡宮這邊卻是時刻有人來彙報的。
桑汀悶在他懷裏點頭,稽晟便沉聲對外吩咐:“來人。”
寝殿外面,幾乎整個太醫院的醫士都來了。聽到東啓帝吩咐,便将東西交給其阿婆端進來。
其阿婆的臉色不太好,欲言又止,很快被男人暗含威脅的冰冷眼神逼得退出去。
老人家站在屏風外,默默抹了把淚。
稽晟先拿帕子給桑汀抹幹淨臉兒,才捏了一塊軟糕到她嘴邊,桑汀咬了一口 ,他才端起瓷碗,舀了一勺魚湯:“喝兩口,便睡了。”
桑汀嗯了一聲,張嘴要喝,外面其阿婆忽然哎呦一聲,像是碰倒了東西。她也不由頓住:“怎麽啦?”
稽晟忽然冷斥:“莽莽撞撞成何體統?給朕滾出去。”
桑汀隐隐感覺稽晟又變得易怒暴躁了,忙拉着他說:“別生氣呀,許是不小心的。”
“嗯。”稽晟重新舀了一勺湯,桑汀想起老院首的話來,說:“你別擔心,我以後都好好喝湯藥的,還有滋補的膳食,我再也不挑食了,我也不犯懶了,一定會按着老院首的囑咐來,日後生産定會順利的,你相信我好不好?你也試着去喜歡他……”
“好 ,我都知道。”稽晟打斷她的話,握住勺柄的手指微微僵硬,嗓音艱澀道:“再不喝就涼了。”
魚湯雪白似奶,是剛出鍋的,還冒着熱氣,聞着一點也不腥。
桑汀聽話地張嘴,溫熱的湯滾過舌尖時,卻倏的皺了眉,魚湯裏還有一股淡淡的藥味,雖不易察覺,她卻比任何人要清楚。
兒時在姨母宮裏,她見過聞過太多次。
因為年幼,姨母也從未避過她。
可那是叫人女子無影無形堕胎的藥!
稽晟心頭一緊:“燙着了?”
話音未落,他手裏的瓷碗忽然被桑汀一把拿過,直直摔到了地上,破碎聲中,桑汀用力推開他:“你到底在做什麽?”
一霎,所有盤桓在心底的薄情和冷血都被揭開到明面上。稽晟難堪地攥緊拳,眸光變得灰敗,“阿汀,你先聽我說……”
“聽你說你是怎麽親手殺死自己的骨肉至親嗎?”
桑汀捂住耳朵,眼圈通紅,步步縮到角落,像是當初昏迷醒來第一次見到殘忍暴虐的夷狄王那樣,懼怕由心生,她失控地大喊:“我不聽!你走!你滾出去!”
稽晟臉色鐵青着,想要上前安撫她,卻不知才伸手就見桑汀身子顫了顫。
其阿婆急忙進來勸:“皇上,您還是先出去吧,讓老奴來,娘娘懷着身,情緒太激烈怕是不妥,您放心,讓老奴來。”
稽晟僵在半空的手猛地抽開,壓得極低的嗓音透着困獸嘶啞:“照顧不好她,你死。”
而後踩過瓷碗碎片出了寝殿,外面烏壓壓的一群醫士埋頭等着。
稽晟的臉色實在駭人得緊:“老東西留下,其他的都給朕滾回去。”
老院首背脊一寒,忙揮手叫衆人退下,有走得急的,藥箱碰到門框發出哐當聲,被東啓帝低聲斥罵道:“不想死的都給朕輕點!”
一夕之間,從前那個冷酷殘忍,易怒暴躁的夷狄王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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