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曲泠

曲泠只有媽媽。

所有的人都讨厭曲泠，只有媽媽除外。

他們說，曲泠是師家的孩子，會帶來災禍。

曲泠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也不理會他們在說什麽。

媽媽說，曲泠不必理他們。

曲泠聽媽媽的話。曲泠只聽媽媽的話。

曲泠沒有爸爸。

但，有媽媽，就足夠了。

曲泠的媽媽是大夫，又美，又強。

曲泠好喜歡媽媽。

媽媽把手放在曲泠的頭上。曲泠感到媽媽手心的溫熱。

媽媽說：“曲泠，帶上你最喜歡的東西吧。只能選一樣，因為，我們要逃亡了。”

曲泠不懂什麽叫逃亡，不過，知道是要離開村子了。

曲泠沒有選，直接走到窗前。

“翠，一起走吧。”

翠是曲泠除了媽媽以外，唯一說話的對象了。

Advertisement

翠是一年前，媽媽去君山出診後，為曲泠帶回來的。是一只顏色鮮麗的鳥兒。曲泠喜歡翠，翠也喜歡曲泠，曲泠與翠，不要分開。

媽媽牽住曲泠的手，是左手。媽媽的右手裏，緊緊地握住她的劍。

劍是殺人的，大夫是救人的，然而大夫的劍，還是殺人的。

曲泠在山丘上回望時，濺玉小築已在一片火海中了。

媽媽也許難過，曲泠看不出；也許不難過，曲泠也看不出。媽媽牽緊曲泠的手，在漫山遍野的火把卷過來之前，很快地離去。那感覺，有一點象飛。

翠在籠裏不安分地，又叫又跳。曲泠覺得，它更喜歡自己飛。

媽媽停住腳步，握住曲泠的手，也緩緩松開。

曲泠很乖地自己站好，把一根手指伸進籠子，讓翠安靜下來。翠用小小的喙摩挲曲泠的手指。有少少的溫暖感覺。

“留下他，那個師家的禍種！”

來人用一雙鷹也似的眼睛盯住曲泠，語調陰柔中帶一股煞氣。

“不，絕不！”媽媽的劍緩緩而出，那人的眼睛，一分分眯緊。

曲泠垂下眼簾。

似乎只是一瞬間，有風拂面。然而媽媽的手已伸過來，溫暖，幹燥，堅定，柔軟。

曲泠握住。

逃亡，繼續開始。

逃亡一次次中斷。

媽媽一次次拔劍。

曲泠不擡頭，不關心。

踏着他人的血也罷，淚也罷，就是未來未知，一切迷茫也罷，曲泠只要跟着媽媽，曲泠只要在媽媽懷裏沉睡，在淡淡藥香和悠悠歌聲中作一輩子小孩子，永遠有媽媽愛，永遠有媽媽保護，就可以了，就可以了。

曲泠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回答。

然而，為什麽媽媽的臉會蒼白一無血色？

頭一次，媽媽的手在松開時變得冰涼。

曲泠擡起頭來，遠處的少年一襲紅衣，原本鮮麗的色彩在清晨的薄霧中淡而飄渺，模糊得象一個影子。

“放了他吧，這孩子并無過錯。”

曲泠幾乎疑心自己聽錯，媽媽的聲音中幾時會有這等哀求之意味。

而對方，只是冷冷地，冷冷地說一句：“他的血脈錯了。”

少年的指間，延開一根細長的銀線。他不再說話。

媽媽嘆一口氣，劍脫鞘而出，在空中畫一道完美的弧線。

缤紛的血雨輕盈降下，曲泠不避不閃，任這鮮紅洇濕他的前襟，額發，甚至落在他的頰上，唇上。

微鹹微苦。

當那只熟悉的手再次伸向他，他沒有伸出自己的手。任由那只手遠遠離開他的生命。

永遠離開。

當那個人的身體頹然傾倒的一剎那，曲泠的世界分崩離析。但，也是新的世界重新建立。

線已成紅色，少年将之收起。

穿越霧氣，少年在曲泠面前站定。

曲泠素白的單衣上點點豔紅，恰如初春新開的桃花，愈襯得他肌膚透明，眸如墨星。而他微微的一笑，又好象春天在河面徜徉的風。

孩子的手裏拎一個空空蕩蕩的鳥籠。

曲泠将手舉高，讓少年看手中的鳥籠。

“這是翠。”

少年半跪在孩子的面前，與他平視了約有半柱香的時間。

“是曲泠麽？”

曲泠臉上的笑，溢開去。

“是。”

“我是羽昔。我帶你回你真正的家裏去。”

“好。”

曲泠不問要去哪裏。哪裏，都一樣。在羽昔的身邊，哪裏都一樣。

至于逃亡，也許結束了，也許是重新開始。

他不問，也不想知道。

而翠，在那一日清晨，停止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