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趙知府竟想當我兒子
吳枕雲雖不知自己何時多了一個兒子,但忖度着能為老子付六兩風月花酒錢的兒子應當是挺闊綽的,自古認幹爹都認家底殷實的,如今她認個富貴幹兒子也不算是委屈了她自己。
她如是想着,并跟着霜花風月館的姜媽媽走了出來。
此時雪光已破曉,天邊垂墜着若灰白素雅瓷器的雲層,欲墜未墜,下了一晚的夜雪安安靜靜堆疊在刻石板街上。
往來的行人漸多,稀稀落落的人聲漸起。
“喏,你兒子在那兒呢!”姜媽媽站在霜花風月館門前,染着豔紅色丹寇的手指遙遙指着對面冒着騰騰熱氣的梅花包子鋪,道:“大冬日的還得站在外頭等你這個老子,多可憐一孩子!”
吳枕雲往姜媽媽所指方向擡目望去,隔着清晨薄霧和包子鋪的騰騰熱氣,依稀能瞥見一人站在梅花包子鋪外沖她揮手。
望着那人的身形模樣,她不禁笑了,點頭道:“是,确實是我兒子。”
認此人為兒子,吳枕雲不虧。
且看她的幹兒子,天生長得白俊,一笑起來兩頰還挂着酒窩,端的是一副人畜無害的臉,不過他可能腦子有點問題,大冬日的手裏還捏着一把十六股的鴉青紙紫竹聚骨折扇,不知是用來附庸風雅的還是用來掩面作嬌羞裝勾引人的。
吳枕雲暗暗覺得後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他正站在梅花包子鋪面前,微微低着頭,手中的十六股鴉青紙紫竹聚骨折扇合起,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掌心,似在等什麽人。
哦,對了,是在等他老子吳枕雲本人。
“兒子!”吳枕雲提起銀灰襕袍寬大的下裳快跑至那人面前,仰起臉來,對那人彎眸笑道,“你怎麽來了?”
她口中的“兒子”名喚任逸,家中世代行醫,他打小便學得一手好醫術,憑着一技之長,十五歲被選入太醫局學醫,現如今在翰林醫官院任副使,算是年少有為。
任逸是吳枕雲從西疆回來後見到的第一個故人。
吳枕雲從西疆回盛都的路上突遇咳疾,還上吐下瀉,整個人面色青虛,雙眸泛着血絲,當時距盛都還有三天的車馬程,她本想着強撐着身體趕路,任逸便來了。
這位故人一見着她二話不說就給她診脈施針,如兩人初遇時一樣。
每次吳枕雲從淳于府逃到趙墨府上,身上或多或少都帶着一些傷,療傷治病是一件頂頂麻煩的事,若趙墨的阿姊看到了定會給她問醫拿藥,吳枕雲不願多事,總是用衣擺袖口将累累傷痕掩蓋起來。
有一次她來不及遮掩身上傷痕便暈倒在趙墨府門前,醒來後就看到年僅十六歲的任大夫任逸為她診脈施針。那時候的吳枕雲并不相信他是大夫,還以為他是趙墨派來挖掉自己心肝的劊子手,吓得躲在床角不敢出來,最後還是趙墨把她給拽出來的。
她為此還膽戰心驚了好久好久,即使最後知道任逸是大夫她也遲遲不敢接近他,直到吳枕雲發現任逸此人和善可親又愛笑,還比趙墨脾氣好,她才終于肯與任逸說話。
“別占我便宜!”任逸手中聚骨折扇擡起,輕巧地劃個半弧再輕輕一轉,指向另一邊:“你兒子在那邊呢!”
“我兒子?”
吳枕雲往任逸手中聚骨折扇所指的方向一看,兩眼一發黑,雙腿都要發軟了。
她認誰做幹兒子都好,就是不能認此人為幹兒子,即使他身居高位、家財萬貫、風姿卓然也不行!
“下官見過趙知府。”吳枕雲站在原地沖遠處走來的人俯首作揖,畢恭畢敬地說道。
“你喚他作什麽?趙知府?”
一旁的任逸懷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吳枕雲那時候整日甜甜地叫着趙墨“遇白哥哥”“遇白哥哥”,叫得他耳朵都起膩了,現在她居然恭恭敬敬喚趙墨“趙知府”?語氣還這麽清湯寡水的沒一丁點感情,這是怎麽回事?
他詫異道:“吳枕雲,你腦子是不是有病啊?”
“安閑兄此言何意?”吳枕雲直起身子茫然地看向任逸,道:“我與趙知府僅有過一面之緣,不尊稱他為趙知府那該尊稱為什麽?”偏過臉故作俏皮的對任逸低聲道:“難不成真的叫他兒子?他敢應我也不敢叫啊!”
“一面之緣?”任逸那雙桃花眸瞪大,愕然道:“才一面……吳枕雲,你……當真……不記得他了?”
原先趙墨同他說吳枕雲忘了一些往事他還不信,那次他到官驿給初回盛都的吳枕雲診脈施針時她明明還好好的,她口中雖未提及趙墨一字,但任逸那時以為是她不願提及,何曾想竟是她忘了趙墨!
怎麽可能呢?吳枕雲記得他,卻不記得趙墨,依他淺薄的醫術來看,這事怎麽也說不通的。
“吳少卿。”趙墨緩走至兩人跟前,微微躬身見過禮,語氣疏離。
這下任逸徹底懵了:一個“一面之緣”,一個冷冷淡淡,難不成這兩人當真不熟?
吳枕雲躬身感謝道:“多謝趙知府此次出手相救,下官感激不盡,至于趙知府替下官墊付的六兩酒錢,下官定會加倍奉還。”
趙墨卻搖頭道:“吳少卿的酒錢并非在下墊付,在下不敢貪功。”
“阿娘……”趙墨身後突然冒出一個約莫三四歲身量的小男孩來,他抓着趙墨的下裳衣料,探出一個圓溜溜小腦袋來,奶聲奶氣道:“是年年墊付的酒錢,不是爹爹墊付的。”
小男孩沖着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人叫“阿娘”已很讓人大吃一驚了,他竟還沖着從未生過孩子的吳枕雲叫“阿娘”?這不是胡扯嗎?
在這位小男孩叫出“阿娘”的時候,吳枕雲腦中已經補足了許多可能,這孩子叫趙墨“爹爹”,那多半是趙墨的孩子了,趙墨讓他的孩子叫自己“阿娘”,興許是想讓吳枕雲做這孩子的後娘。
那孩子的親娘去哪兒了?死了?跟別人跑了?還是被趙墨休棄了?
不管哪種可能,吳枕雲都不要當這孩子的後娘。
後娘多難當啊!她日子已經夠艱難的了,上天又沒打算降大任于她,她自己根本沒必要再用這種事來磨砺自己堅韌不拔的意志。
“那個……年年……”吳枕雲半蹲下來,對那孩子說道:“我不是你阿娘。”
“你是不是叫做吳枕雲?”
那小男孩眨巴眨巴眼問她,圓圓的小臉像是熱乎乎的包子一般。
小小的孩子還主動伸手替她撕下滿臉的絡腮胡須,胖乎乎的小手一點一點地扯下來,看着挺費力,其實力道不大,吳枕雲沒覺得有多疼,也就懶得與小孩子計較。
“是。”吳枕雲點頭。
“永寧十三年……年……你是不是……去……去了西疆?”小男孩說話時磕磕絆絆的,還有些含糊不清。
“是。”吳枕雲點頭。
“後來爹爹……也跟着去西疆找你……你……是不是?”小男孩用力扯下她面頰上最後一根胡子,頗為鄭重地問道。
“這個……”她忍着面頰的微疼,低下頭來遲疑着。
趙墨确實來西疆找過她,只是那時吳枕雲故意躲着他沒與他碰面。
她想了想,說道:“這是你爹爹的事,我怎麽知道?”
“然後爹爹就和你在西疆有了年年!”
一番對話下來,小男孩最後直接下了一個驚為天人的結論,根本不管這個結論合不合理,符不符合事實。
“沒有!”吳枕雲立馬否認了他這荒謬的結論。
一旁的任逸聽着聽着,突然彎下腰問了那小男孩一句話:“年年,你是什麽時候出生的?”
年年奶聲奶氣地回道:“永寧十四年三月。”
“永寧十四年三月生,那應該是永寧十三年五月或是六月左右有孕,那段時間遇白确實在西疆……”任逸用手中折扇敲着掌心算算日子,點頭道:“這孩子是你和遇白的沒錯。”
“任安閑你瞎算什麽算?!”吳枕雲倏地站起身子,氣急道:“這孩子真的不是我的!”
這話她是沖着趙墨直接吼出來的,氣勢洶洶,趙墨那深邃的雙眸淡淡地看着她,并不做聲。
他為什麽不做聲,憑什麽一句話都不說?他明明很清楚年年不是她吳枕雲的孩子!他為什麽要讓年年認她做娘?為什麽要讓任逸誤會她是年年的娘親?
趙墨你……你大爺的!
“爹爹說你就是我阿娘。”年年抓着她下裳,擡起小腦袋來,巴巴地望着她說道:“爹爹還說阿娘去西疆太久了,所以不記得我了,也不記得爹爹了。”
她什麽都記得!記得趙墨!更記得她沒有孩子!
吳枕雲上前質問趙墨道:“趙知府,你怎麽能騙小孩呢?”又瞥見任逸一臉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這位抛夫棄子之人,她忙辯解道:“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別急着否認嘛!”任逸用紫竹聚骨折扇敲她的肩,身子一側,低聲道:“萬一有呢!時間又對得上,多半是真的……”
吳枕雲拳頭緊握卻不知要打誰,又氣又怒道:“我真的沒有生過孩子!”更沒有和趙墨生過孩子!
“萬一是你忘記了呢?”任逸覺着她連趙墨都能忘,那關于趙墨的事包括她和趙墨有了孩子的事興許也被她一并忘卻了。
吳枕雲:“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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