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不要當你兒子後娘

“你沒有什麽?”

問這句話的是趙墨。

他問時,萬物俱寂。

聲音低沉得好像只有吳枕雲深埋于心口的那枚沉睡已久的細弦能聽得見,微微蘇醒,茫茫然地望向他,不知如何作答。

“我沒有……”吳枕雲心虛。

她沒有什麽呢?是沒有和趙墨生過孩子還是沒有忘記過趙墨?

吳枕雲與趙墨之間有十一年的糾葛過往,若是細數起來,就如清泉過竹篩,他便是那清泉,除他以外,所餘之事寥寥,她想裝作失憶忘記趙墨,着實是一件棘手艱難的事。

即使那十一年間,吳枕雲很少在旁人面前提及趙墨的名字,兩人之間的這段過往也鮮有人知,譬如她的同窗楊文詩便不知曉,家裏人更不知曉,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除卻趙墨的阿姊外,眼前這位禦醫任逸不僅知曉兩人間的過往,還知道吳枕雲臨時逃婚的事,所以吳枕雲和趙墨兩人有過孩子這種事,在任逸聽來就是意料之中的。

雖然吳枕雲極力争辯說這不是事實,可任逸怎麽可能會相信一個忘記了的人?他只會以為是吳枕雲不記得她和趙墨之間的事,更不記得兩人曾經有過孩子,他還會同情趙墨這個獨自拉扯孩子長大的孩子爹。

任逸算是她很要好的朋友,若是連任逸都篤定地認為兩人有了孩子,那旁人豈不是更會這麽認為?

趙墨這是誅心啊!

早說了他背地裏下手狠辣,果不其然!

“阿娘,阿娘……”小男孩年年還在拉着她的手軟軟地叫着她“阿娘……”

吳枕雲低頭看了一眼年年,又擡頭瞪了一眼趙墨。

她若承認自己其實都記得,就要面對趙墨和關于他的過往種種。

她若硬着頭皮繼續裝作不記得趙墨,那她就要面對任逸心中的那些“以為”和這個叫她“阿娘”的小男孩年年。

趙墨把她逼上了絕路。

幸好她吳枕雲是個重實證之人,當場就把手從年年小手裏抽離出來,直接伸手到任逸面前,道:“任安閑,作為一個大夫,一位禦醫,把個脈應當能看出來我到底有沒有生過孩子吧?”

她連男人都沒碰過生什麽孩子?女娲捏泥人啊?就算是捏泥人依她的手藝也捏不出如此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來啊!

“我是大夫,不是江湖術士。”任逸手中的十六股折扇輕輕推過她的手腕,搖頭:“把個脈就能看出來你生沒生過孩子,你當我是神算子啊?”

“你個庸醫……”

吳枕雲心中犯難。

她知道自己其實只需要尋幾個女醫來替自己查驗身體,就能證明自己從未生過孩子,可未免有些太過興師動衆,顯得自己有多不願與趙墨有瓜葛,迫不及待地要與他撇清關系似的。

雖說她心裏确實不願,确實迫不及待,可一旦做到這種份上就很容易激怒趙墨,屆時趙墨絕對不會只是逼她承認她沒失憶。

她得給自己留些餘地。

吳枕雲此時此刻才深深懊悔自己當時一時腦熱,病急亂投醫想了一個昏招中的昏招。

她複又蹲下來,輕輕撫着那小男孩的側臉,說道:“年年,你有你自己的阿娘,不要随随便便叫別人阿娘懂嗎?”

大人不懂事她只能從小孩子入手了。

年年卻扯着趙墨的下裳,低聲哭道:“爹爹,阿娘她不認我……她……嗚嗚嗚……”

大人都不懂事,小孩子又能懂事到哪裏去?

“年年,你跟任禦醫回去。”趙墨淡淡道。

此時已快到了朝會的時辰,不可再耽誤下去了,管他娘是誰,吳枕雲得去上朝,天大地大,拿到手的月俸最大。

“阿娘……”

年年跟着任逸回去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的巴巴望着吳枕雲,口中不斷地叫她阿娘,叫得令人揪心。

吳枕雲很是頭疼。

宮門外的禦道上掃淨了殘雪,飛來兩只羽毛油亮發黑的鵲鳥,朝臣們早早入了宮侯在議政殿前等着朝會開始,只剩下落後的趙知府與吳少卿兩人還在宮門外走着。

“那個……”吳枕雲快步走上前說道:“我會還錢的。”

“什麽錢?”

“六兩酒錢。”

趙墨聽罷,左手拇指又下意識地轉磨了一下無名指指節,素來冷靜的劍眉一凜,似在隐忍着什麽。

還錢?

她小時候也這麽同他說過:“遇白哥哥,以後我長大了會還錢給你的。”

趙墨沒把這話放在心上,只以為是小女孩的自尊心作祟,并沒出言反駁生怕傷了她那倔強要強的心。

臨近婚期時,吳枕雲送到趙墨府上的箱籠中就有她還給他的錢,十一年每一筆賬她都記得清清楚楚,一共是三千三百二十一兩。

當時的趙墨并沒有想到那是吳枕雲在與自己做最後的訣別,因為他并不相信吳枕雲居然敢用三千三百二十一兩來了結兩人之間十一年來的所有過往。

當他趙墨是什麽?她的債主還是好心收留她借宿的宅院主人?

如今她再提起還錢一事,趙墨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往深深的宮門裏走去。

吳枕雲也察覺到他的不悅,低着頭跟在他後邊入宮去,不敢出聲。

兩人一時無話。

脫掉寬大銀灰襕袍的吳枕雲身上只穿着一件單薄的獬豸繡紋緋色襕袍,領口袖口都灌入冷風,跟着她蹲了一夜牆角的烏皮六合靴早已被夜雪浸得濕透,冰寒從腳趾凍到腳踝,無知無覺,冷雪一塊。

吳枕雲一面走一面低頭哈氣搓手取暖,沒有注意到走在前面的那人停住腳步,直到一件夾絨的青緞外披罩到她身上,她才發覺趙墨剛剛在等她。

不過待她擡起頭時,趙墨又走遠了。

“趙……趙知府……”吳枕雲小跑着趕上去,把夾絨的青緞外披解下來,團成團塞到他手裏,道:“我知道孩子沒有阿娘挺可憐的,但是……我不想做你孩子的後娘,我也難擔此重任,趙知府你還是另覓佳人吧。”

吳枕雲以為趙墨此舉是為了向她示好,好讓她答應做年年的阿娘,可她并不願意,既不願意自然不能接受他的好。

趙墨丢給她一個淡漠的眼神,沒有接過她還回來的外披,負手于後走了。

吳枕雲只能将他的外披疊得整整齊齊端在手中,至議政殿時将外披交給殿外的內侍,并與他說這是趙知府的外披,待散朝後請将外披交還給趙知府,內侍點頭稱喏。

朝會上,女帝聽聞吳枕雲查清了兩樁陳年舊案,一回盛都又忙着查辦盛都新的命案,對她大加贊許,還順道斥責了與吳枕雲一道查案的盛都府衙推官遇事不決,推脫躲懶,避害就利。

盛都府衙的餘推官為六品,朔望兩日才上朝,今日并不在朝會上,女帝此番斥責其實是借着不在場的餘推官來敲打在場的趙墨。

趙墨并未為餘推官辯解,只道:“此事是微臣治下不嚴,失責失察,還請聖上降罪。”

不過區區小事,女帝自然不會降罪于他,只說幾句:“到底不是你的錯,日後好生督查下級便是,若這位餘推官不能勝任推官一職那便換一個人來當。”

“微臣遵旨。”趙墨躬身說道:“只是微臣以為這位餘推官在盛都府衙為官已久,頗有些資歷,吳少卿初回盛都,許多事并不知曉其中究竟,若有餘推官在,應能給她一些助力。”

女帝想了想,點頭道:“既如此,那就暫且留任餘推官。”

“笑……”女帝目光掃過吳枕雲時,恍惚間一時失神,忽地自己輕笑出聲,正了正音色,端起皇帝威儀來,說道:“吳枕雲,你……”又沉默良久,最後低聲問道:“你來時沒披外披嗎?怎的手和臉都這樣凍紅?”

“聖上……”吳枕雲聽着女帝這話并不像是對自己說的,不知如何回她,想了許久才道:“微臣儀容不整,有礙觀瞻,微臣知錯,下次定正好衣冠,理好儀容再入殿觐見聖上。”

“罷了……”女帝淡淡道,擡起眼眸,憂郁沉寂地望向殿外。

自女相去世後,女帝時常這般,衆臣大多都習慣了,直到散朝出殿時,女帝還坐于龍椅上望着殿外某處出神。

殿外只有簌簌而落的雪。

入夜,盛都府衙,落雪。

餘推官等了半日,終于等到趙知府回衙,趕緊上前來呈送文書,道:“知府,這是大理寺送來的與案相關的文書。”

大理寺遞送來的文書趙知府是必須要親自過目的,餘推官雖不知趙知府此舉何意,但也不敢違逆,每次大理寺送來文書餘推官都要送至趙知府案上給他閱覽。

“知道了。”趙墨接過文書道。

餘推官搓着手又問道:“明日還需派衙差前往霜花風月館附近蹲守嗎?”

派衙差巡查伎館這種事平日裏一般都是随去随查,從不蹲守的,可昨日知府卻命令衙差蹲守在霜花風月館附近一整日,直到夜裏有一位滿臉絡腮胡子的人進去了,知府才吩咐他們進去。

趙墨別別手,道:“不必了,退下吧。”

“是。”

餘推官終于能散值回家,忙斂身退下。

餘推官确如女帝所說的是一個推脫躲懶,避害就利之人,可這也正是趙墨用他的緣故,這樣中規中矩不出錯的人既不會給他招惹出麻煩,也不會給她招惹什麽禍事。

她,指的是吳枕雲。

趙知府的簽押房內,琉璃書燈下。

“孫浩,祖籍江南道安州……經州試中解士第六名,現入盛都待考,暫居于盛都城南杏花街右橋巷孫府……”

趙墨右手揉揉眉間,左手拇指指腹輕輕壓在無名指指根處來回轉磨,修長若竹的指節在微黃的燭燈下透着極淡的青色經脈。

涉案之人中有一人是明年春闱的待考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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