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來客

回去的路上蘇岑再沒有心思欣賞什麽亭臺倒影朗月清輝,一路上都在暗罵,那只老狐貍裝腔作勢一把好手,席上一副其樂融融的假象,背地裏竟想着置他于死地。

虧他最後還動了恻隐之心,少敬了兩杯冷酒。早知如此,賠上半條命也得喝死那個老東西。

他竟然還覺得那雙眼睛好看?

好看個屁!

一路罵着回了宅子,阿福睡下了,房裏給他留了一盞燈。

回了房裏往床上一躺始才覺得暈,而且一上來就是猛的,天旋地轉的。這一晚上東西沒吃多少,酒倒是陪着喝了不少,而且都是冷酒,這會兒都到了胃裏,攪裹着,翻湧着,湧進他的四肢百骸。

難受。

那雙眼睛像一壇陳酒一般看着他,不許他去當天子侍讀,不許他入中書省,他竟有一瞬間覺得那人是賞識他,要把他留在身邊為己用。如今看來只是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吧,廷試時沒弄死他便拿條鏈子拴在自己身邊,防止他再出去亂咬人。

難受。

翻來覆去好一會兒睡意一點沒上來,反倒腦袋快炸了。蘇岑索性也不要勉強,一個鯉魚打挺起來,開了門,往後院走。

吹吹風,醒醒酒。

後院一棵山楂樹遮天蔽日,是之前宅子的主人種的,正值花期長勢喜人,一叢叢小白花開的旺盛,白日裏聞不出什麽味來,在夜色下竟能嗅出點點幽香。

蘇岑坐在樹下,小白花瓣撒了一地,三月天夜裏算不得暖和,涼風習習反倒把酒意吹散了大半。

剛有了點睡意,樹後的草叢裏猛地傳出窸窸窣窣一陣聲音。

貓?

蘇岑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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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起身那聲音又沒了,蘇岑更加篤定那東西不是貓,甚至不是動物,他起身的聲音說大不大,但足以讓這邊聽見,若是什麽小東西這會兒早就已經跑了。

不是動物,又會動,那應該……

是個人。

蘇岑随手抄了截阿福曬好的幹柴,屏着呼吸慢慢湊上去,分開枯黃的幹草,準備着稍有異動他就一棍子下去。

等到走到近前,蘇岑看清楚了。

确實是個人。

一身血衣。

蘇岑還沒動作草裏那人已經幹嚎了一嗓子,緊接着一口氣沒接上來,直接昏了過去。

蘇岑:“……”

這要是死在這裏了,他進大理寺辦的第一個案子就得是自己的案子了。

慢慢撩開那張被濕發掩蓋的臉,蘇岑小聲咦了一聲。下巴尖細,眼睛狹長,許是因為失了血,這人臉色在月光下尤顯蒼白,宛若一塊帶着隐青的古玉。

是當日茶樓那個小倌。

蘇岑沒記錯的話,這人說過,他叫曲伶兒。

将人從後院拖到前廳,阿福顯然也被剛剛那一嗓子吵醒了,披着衣服出來一看不由一愣,直到蘇岑催着幫把手才回過神來。

這人看着身段纖細好似沒什麽重量,一旦脫了力立馬變成一塊千斤砣,把人拖到床上還是費了好一番功夫。吩咐阿福去燒水,蘇岑始才拿起燭燈對着人好好打量。

一身白布衣衫上都是血,洇洇瀝瀝,有些發暗有些卻還是新鮮的,再看人臉色泛青,唇色蒼白,額角冷汗淋漓。蘇岑給人小心解了衣裳,不由眉頭一皺,那副瘦弱的身板上滿是淤青擦傷甚至還有刀傷,最要命的一道從腰上橫亘過去,足有寸深。下手淩厲,毫不留情。

這是有人要取他性命。

幫人擦洗,包紮,又換了衣裳,忙了大半宿才停下來。雞鳴破曉時蘇岑趴在桌上睡了一會兒,也不知過了多久,床上人一動,他立馬清醒過來。

那人已睜開了一雙桃花眼,笑眯眯看着他,第一句話是:“我餓了。”

蘇岑不為所動,冷冷看着他,“誰要殺你?”

曲伶兒眼珠一轉,水汪汪地看着蘇岑,“我快餓死了,沒力氣說話了。”

蘇岑盯了人一會兒,點點頭,出了房門對着外面道:“阿福,去報官。”

“哎,哎!”曲伶兒從床上一躍而起,龇牙咧嘴地扶着床起來,捂着腰沖着外面直喊:“別報官,我有力氣了,我說還不行嗎?”

蘇岑靠着門框看着他,一臉不耐煩呼之欲出。

曲伶兒慢悠悠躺回床上,“我這是摔的。”

蘇岑挑了挑眉:“從我家牆上摔的?”

曲伶兒眼珠轉了轉,點頭:“嗯。”

蘇岑:“阿福――”

“不是,不是,”曲伶兒急忙擺手:“跳崖,跳崖摔的。”

蘇岑眉頭蹙起來,卻也沒打斷,示意人繼續說。

“有人追殺我,我也是沒辦法,得想個脫身的法子,不然讓他們逮到我我死定了。其實我都安排好了,崖底和崖壁都做了準備,只是沒想到因為腰上這傷出了點纰漏。”

“是李釋嗎?”蘇岑突然問。

當日這人去刺殺李釋,以李釋的身份和地位,要弄死一個人實在易如反掌。所以看見這人一身傷,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李釋。這也是他為什麽沒把人直接扔出的原因,若真是李釋要殺他,那他的死期估計也不遠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算不上惺惺相惜好歹算搭把手。

只見曲伶兒眼裏黯了黯,搖頭,“不是他。”

“不是他?”蘇岑站直了身子,心裏卻莫名松了一口氣。

劫後餘生也好,徒然欣慰也罷,那雙他看不懂的眸子裏到底沒盛着殺意。

“那是誰要殺你?”蘇岑接着問。

曲伶兒那邊徹底沒了動靜,蘇岑擔心人又昏過去了,兩步上前察看,只見人半條胳膊遮住了眼睛,嘴唇薄涼,輕聲道:“這個我真的不能告訴你,你把我送去見官我也不能說。”

人人都有難處,既然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蘇岑也沒再為難,吩咐阿福給人熬了清粥喂人喝下,自己在一旁抱着半個肘子啃。

曲伶兒對着肘子垂涎三尺,目光熠熠能淬出毒來。奈何那人渾然不覺,邊吃邊對阿福道咱們家是賣茶的不是賣鹽的,下次再放這麽多鹽就把你賣了換鹽。

看人吃的差不多了,臉上也有了活色蘇岑才繼續問:“你為什麽來找我?”見人眼珠子提溜一轉,蘇岑又補了一句:“我可不信你是機緣巧合就能翻到我家院裏來,不說實話就把你扔出去。”

曲伶兒撇了撇嘴:“怎麽這麽兇。”轉頭嘻嘻一笑,“你上次不是救過我一回嘛,我這人不喜歡欠很多人人情,反正都欠你一回了,也不差再多一回。”

蘇岑翻了個白眼:“我借你米你還我糠,你覺得合适嗎?”

“滴水之恩湧泉報,來日我一并還了你,”曲伶兒喝完了粥捂着腰平躺下來,死裏逃生還吃上了飽飯,舒服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不想動了。

“你不說誰要殺你我不勉強,”蘇岑道:“但你得告訴我他們為什麽殺你?”

“跟你沒關系,”曲伶兒一雙桃花眼眯開條縫,“只要你不出去亂說,他們找不上你。”

“你當日刺殺的那是當朝親王,你被追殺是不是跟那件事有關?”

“我沒打算刺殺他,就是做做樣子,李釋也看出來了,否則當天他不會那麽輕易就放了我們。”曲伶兒沖人一笑,“所以你放心,我不是什麽朝廷欽犯,他們都以為我跳崖死了,一時半會也找不到這裏來,你就當養只貓養條狗,等我把傷養好了立馬就走,絕對不會拖累你。”

蘇岑愣了愣,再想說什麽人已經把眼睛閉上了,默默搖了搖頭,輕手輕腳幫着阿福收拾碗筷。

出門前又看了人一眼,一張臉還是蒼白的厲害,微皺着眉,不見當日伶俐的神色。

他說起來不是什麽愛管閑事的人,上次幫了人惹了一身腥已經後悔了,這回再讓人留下來,說實話,他猶豫了。

他一腔抱負付社稷,願意入大理寺化真相正義為利劍,助有仇之人報仇,有冤之人申冤。可這人是個刺客,來歷身份他尚且搞不清楚,更何況這人身上還帶着這麽多秘密,是敵是友是好是壞他都一無所知。但看着那張臉上一臉倦色,堂堂一個大活人,毫不介意地把自己比作貓和狗,若不是走投無路了,也不會半夜翻牆來投奔他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

看着年紀也不大,什麽樣的深仇大恨需要跳崖保命?

關上房門,囑咐阿福把人看緊了,一點風吹草動都要知會他。

他說話的聲音不小,确定裏面的人聽見了,又看了房門一眼,适才回房補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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