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審案

第二日一早,蘇岑提着新鮮出爐的兩屜小籠蒸包候在大理寺門前,等着張君過來立馬迎上去,美其名曰:行賄。

張君手裏握着包子受寵若驚,這小祖宗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像上次拿着禮去拜訪,他就賠上了書房,這次指不定又得賠上什麽。

不過蘇岑這次好像并無所求,跟在張君後頭只是唠唠家常,書房修的怎麽樣了?宋建成在夔州還适應嗎?缺不缺衣少不少食啊?家裏妻妾相處還和睦嗎?最近有沒有納新歡啊?

他納不納新歡幹這毛頭小子什麽事?

好不容易到了他辦公的地方,蘇岑沖人恭敬拱手告辭,乖乖去給宋建成養蘭花去了。

接連幾天都是如此,要麽是東市新出的糕點,要麽是早春新上的綠茶,張君也是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終于有一天,張君随口問了一句“蘇大人最近在忙什麽啊”,看着蘇岑殷切的眼神張君當即就明了了,哭笑不得道:“你就先跟着成祯過幾次堂吧。”

蘇岑急忙拜謝,就知道這多日以來的賄賂和拉攏沒有白費。

第一天,薛成祯就讓蘇岑見識了什麽叫衙門。

薛成祯,永隆十三年的進士,論資歷比柳珵還要老,混跡官場幾十載到頭來卻是個跟蘇岑一樣的寺正。

而當天蘇岑就知道了這是為什麽。

這人審起案子來沒別的竅門,就一個字:打。

人犯帶上來,先來一頓板子再開始審,态度不端,打;油腔滑調,打;不招,打;招了還得打,理由是這人肯定還有沒招全的。

有人信奉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那薛成祯信奉的就是板子底下出真相。

每次剛有點要升遷的跡象,立馬有人彈劾他濫用酷刑致使多少人殘多少人傷,而這位薛大人也是位人才,你奏你的,我打我的,升不升遷幹老子屁事。

蘇岑越發斷定,這薛成祯薛大人坐在這裏根本不是為了做官,而是純粹為了打板子來的。

看着堂下板子飛舞皮開肉綻血肉橫飛的場景,蘇岑連着好幾天沒吃下飯去,只覺得這大堂裏的紅磚都要比別處的紅出幾分去,一腳下去都是犯人的皮肉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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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來他倒真是冤枉宋建成屈打成招了,跟薛成祯比起來,宋建成那就跟小打小鬧似的。

跟着薛成祯看了半個月,把蘇岑足足看瘦了一圈,一副尖細下巴立現,看着尤為楚楚動人。

可能是怕蘇岑再看下去人就瘦脫了形了,張君終于大手一揮,他可以接自己的案子了。

但要是知道自己接的第一樁案子是什麽,蘇岑寧願再回去看薛成祯打上一個月板子。

那日蘇岑好不容易穿上了緋袍魚袋,剛在堂上坐下,看清堂下站着的人,險些又從椅子上跌下去。

心裏立時就把張君那個小老頭罵了一百遍,這人絕對是故意的,不然他怎麽可能接手的第一個案子就是這位小冤家。

蕭遠辰不可一世地站在堂下,眼裏的不耐煩呼之欲出,看清來人整個人也是一怔,片刻之後,大喝一聲道:“還有沒有人啊,我不要他審!這人是個貪官污吏,大家記住了啊,不給他送錢,白的都能審成黑的!”

蘇岑心裏翻了個白眼:老兄,你當我想審你啊?

心裏不滿,面子還是要裝下去的,蘇岑道:“承蒙世子看得起,下官今日是第一天上任,你道我貪贓枉法,莫非是世子要向我行賄不成?”

蕭遠辰一愣,接着一口咬死了:“我不要他審,我跟這人有仇,他一定會打擊報複!”

蘇岑默默嘆了口氣,你絆我一次,我還你兩耳光,這不是都兩清了嗎?無奈地擺擺手:“也罷,把他們帶到隔壁去吧。”

蘇岑下了堂也就過了一刻鐘,一盅茶還沒涼透,前頭小孫就回來通報,那位世子大人又改主意了,說要他審。

“哦?”蘇岑挑眉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端起茶盞先把茶喝完了。

蘇岑過去時,蕭遠辰那副神氣的樣子已然蕩然無存,面露菜色,兩腿微微打顫。

也難怪,隔壁薛成祯正在審一位江洋大盜,那人是出了名的硬骨頭,據說直打到兩塊大腿骨都露出來了還是不認罪。估計蕭遠辰過去時正趕上高潮,嬌生慣養的金絲雀第一次見到這種場景也難免會吐一吐或者尿個褲子什麽的。

看見蘇岑過來,蕭遠辰兩眼放光,簡直像是看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親人。

一旁的衙役喝一聲:“跪下!”

堂下一位婦女帶着小兒子早已跪好,蕭遠辰看了蘇岑一眼,猶豫再三,這才不情不願跪下。

聽完案情敘述,蘇岑不由松了口氣,不是什麽大案子。蕭遠辰當街縱馬,撞翻了那婦女的貨擔,新摘的李子撒了一地。婦女讓蕭遠辰賠償,蕭遠辰卻道他根本沒碰到貨擔,争論不下,這就報了官。

本來這種小案子也不歸大理寺管,但螞蚱腿也是肉,這無名無權的世子也算個皇親國戚,接了案子的京兆府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事準則,又把人送到了大理寺來。

這案子看似簡單卻也不簡單,蕭遠辰撞翻了貨擔,大街上的人有目共睹,有的是人證。偏偏這位世子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就是疼惜那二兩銀子,死不認賬。案子簡單,處理起來就複雜了,這位小世子如今住在興慶宮裏,靠山是那位寧肯得罪聖上也不能得罪他的寧親王。但要是就此姑息,衙門外已經聚了好些看熱鬧的百姓,難免落個欺軟怕硬的名聲,失了民心。

聽完了兩方陳述,蘇岑驚堂木一拍:“蕭遠辰,你可知罪?”

蕭遠辰愣了一愣,從地上一躍而起,指着蘇岑大罵:“我就說這人是個昏官吧,審都不審就給我定罪,大理寺卿呢?我要上訴!”

“世子,世子稍安勿躁,”蘇岑擺擺手,接着道:“長安城內禁止當街縱馬,這點世子不知道?”

“……”這點他還真無從反駁,只能悻悻道:“我那是有急事。”

“什麽急事?”

“我買了松子荷葉酥,急着給王爺送去呢。”

“……”這下輪到蘇岑無語了,敢情這罪魁禍首還是那位寧親王。扶了扶額,蘇岑語重心長勸道:“那也要慢一些嘛,王爺又不是少了那一口就會餓死,撞了人可如何是好?”

“恩,”蕭遠辰點點頭,一愣之後才反應過來,“我沒撞她!是她自己跌倒在地想訛我!”

“民婦冤枉啊!民婦一年就收這麽幾個李子,指着它賣錢還不夠呢,怎麽可能自己摔了?”地上跪着的婦人抱着自己四五歲的小兒子嗚嗚哭了起來。

竟然沒上當?蘇岑暗自嘆了口氣,直言道:“世子,如今人證物證齊全,你就認了吧,賠上二兩銀子還能早早回去給王爺送那松子荷葉酥。”

“你別想诓我,”蕭遠辰冷笑道,“這些人都是跟她一夥的,就算他們是人證,那物證呢?”

“物證不就在你眼前嗎?”蘇岑微微一笑,從堂上下來。那婦人身旁還擺了一個筐,是路人将那些尚未跌壞的李子收攏了起來。蘇岑随手從筐裏抄起一個,看了看,又從荷包裏掏出兩文錢送到婦人手上,就着衣袖一擦,咬了一口。

已然熟透,香甜多汁,摔了可惜了。

到蕭遠辰跟前站定,“物證,吃嗎?”

蕭遠辰一臉不屑:“這算什麽物證?”

蘇岑輕輕搖了搖頭,邊吃李子邊道:“世子,你說這街上這麽多貨攤,桃子、杏子,你撞什麽不好,偏偏撞李子。撞就撞了吧,你卻偏偏騎一匹白馬。”

蘇岑走到衙門外那匹白馬跟前,只見白馬左前蹄關節處有一明顯的紫紅印記,蘇岑剛待上前,那馬一個響鼻,前蹄騰空蹬了幾下,把蘇岑吓退了好幾步。撫撫胸口,這馬真跟它主人一個性子。

蘇岑指着那處紅痕道:“還用我多做解釋嗎?前蹄留紅,那必然是李子下落期間與前蹄發生碰撞才會留下如此印記,若是這婦人提前假意摔倒想要訛你,你過來時李子早已落地,怎麽會在這裏留下印記。”

圍觀的衆人這才恍然大悟,紛紛稱是,蘇岑回頭沖蕭遠辰一笑:“世子覺得呢?”

蕭遠辰這下倒真是無從反駁了,看着百姓對他指指點點,梗着脖子強行道:“那也是這畜生撞的,跟我有什麽幹系?!”

這話一出來,蘇岑對這位蕭世子佩服的是五體投地,真真诠釋了什麽叫:臉皮至厚者,舍我其誰!

“那這樣,”蘇岑道,“既然是這畜生犯了錯,那就讓它自己承擔後果,把它判給這位婦人任其處置,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開什麽玩笑?”蕭遠辰自然不願意,“我這是涼州帶來的照夜玉獅子,千金難求,怎麽可能給她?”

蘇岑沒忍住笑了,“你既認這是你的馬,卻不認這馬犯的錯,是何道理啊?”

蕭遠辰一甩脖子犟到底:“反正不是我撞的,我的馬我也要帶走!”

蘇岑默默嘆了口氣,真可謂:我是流氓我怕誰,誰人遇上誰倒黴。

兩方僵持不下,忽覺一股寒氣逼近,外面看熱鬧的百姓紛紛讓出一條路來,一人持劍前來,看了蕭遠辰一眼,又對着蘇岑行了個禮,道:“蘇大人,王爺讓我帶世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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