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昭昭

小孫猶記得那個夜裏,蘇大人帶着他和幾個衙役,一臉決絕,渾然不懼,向着興慶宮而去。

他只是個在前衙端茶送水的雜役,兼管着庭院打掃和前後通傳,平日裏沒什麽樂趣,也就是看看薛大人打板子或者張大人打太極,一輩子沒碰上過什麽大事。若非要說,當日被拽着去禮部算一件,說來湊巧,也是這位蘇大人帶他去的。

可這次去的興慶宮,裏面住的是那位打個噴嚏長安城都得震一震的大人物,更何況還是這個時辰,別說人,大街上孤魂野鬼都找不出一只,小夜風穿巷而過,吹的人心裏發毛。

但看前面帶頭的那位蘇大人,面色如玉,眉目疏朗,明明還帶着幾分少年人的皮相,卻幹了所有人都不敢幹的事。

慧質如蘭,竹化傲骨,說的就是這種人吧?

興慶宮外倒還是燈火通明,同時迎接他們的是大周境內武力最高的禁衛團,人人身披甲胄手執長|槍,對他們嚴陳以待。

蘇岑自然清楚硬闖興慶宮無異于找死,直接道:“我要見祁林。”

好在興慶宮的侍衛還記得蘇岑,沒直接将人當成刺客抓起來,猶豫再三,還是派了個跟班進去通傳。

祁林過來看見來人不由微微一愣,這人白日還是一副從容淡定的樣子,如今卻雙目猩紅,面色冷峻,與之前判若兩人。回神後幾步上前對人抱劍施禮。

蘇岑也沒客氣,直接道:“深夜叨擾望祁侍衛見諒,大理寺辦案,麻煩把蕭遠辰交出來。”

祁林皺了皺眉,“怎麽了?”

“命案。”

祁林凝眸思忖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爺睡下了。”

蘇岑道:“我要的蕭遠辰,不會驚擾了王爺。”

“爺睡下了。”祁林又說了一遍。

蘇岑當即明了,王爺睡下了,只怕那位侍寝的人也睡下了,春宵一刻,想從寧親王床上提人,他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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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還是爬上了龍床,得償所願。

蘇岑只覺沒由來心裏一空,反倒什麽都不懼了,沖祁林一笑,“那麻煩祁侍衛把王爺叫起來,借王爺枕邊人一用。”

祁林為難地看着蘇岑,還沒想好怎麽措辭,只聽身後腳步漸近,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

祁林略一回頭,躬身退下。

這是蘇岑數月以來第一次這麽近的看清這個人。

還是那麽高高在上,睥睨衆生,随便披了一件外袍,卻似君王氣度。一雙眼睛看着他,似含笑,又好像什麽都沒有,伸手輕輕在他臉側劃了一道,道:“瘦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他卻得雙手緊握指甲深陷進肉裏才止住自己的顫抖。

那一刻他關在心裏數月之久的情緒便如決堤之水,在胸腔裏橫沖直撞,幾欲把人淹沒,每一滴水裏都有名字,喚作――委屈。

在朝堂上他孤立無援時撐住了,看着堂下血肉橫飛時撐住了,醉了酒再也無人把他抱上床時撐住了,最後卻因為兩個字潰不成軍。

蘇岑,你真是出息了。

蘇岑後退兩步,把自己隐沒在陰影裏,低頭恭敬行了個禮,道一聲:“王爺。”

李釋輕輕撩起人鬓前垂落下來的一縷發,問:“這麽晚了還不歇息?”

“我……”

還未出聲便被打斷,只聽有人在一旁千嬌百媚地喚了一聲“王爺~”。

長發垂肩,胸前微敞,那人還帶着幾分惺忪睡意,身子像沒了筋骨,扯了扯李釋衣袖,把頭輕輕靠在人肩頭上。

蘇岑一瞬間清醒過來。

只怕他風風火火趕來的路上兩人還在床上抵死纏綿吧。

自己這算什麽?悔不當初之後的搖尾乞憐?他又算什麽?對前寵兒微不足道的一點施舍?

蘇岑再後退一步,那縷鬓發自人手中脫落,恭敬道:“下官萬死驚擾了王爺,只怕世子得随我們走一趟了。”

恰如其分的君臣之禮,冷淡疏離的克制之情。

李釋微微皺了皺眉,偏頭看着蕭遠辰,輕聲責問:“你又幹什麽了?”

話裏卻是不加掩蓋的寵溺之情。

顯然蕭遠辰幹的那些事他都知道,卻也不在乎。

“我沒有,”蕭遠辰沖李釋嬌嗔一句,又皺眉看着蘇岑:“你要我賠錢,我不是都賠了嗎?你還想怎樣?”

蘇岑冷聲道:“我倒是不知那些錢能買兩條人命。”

“什麽?”蕭遠辰明顯一愣。

蘇岑接着道:“下官恭請世子随我回大理寺協助調查一樁命案。”

“命案?”李釋又偏頭看了蕭遠辰一眼。

“我沒有!”蕭遠辰明顯也慌了神,緊緊拽着李釋衣袖,“王爺我沒有……”

狠狠看向蘇岑:“是你誣陷我,你陷害我!”

“是不是陷害,公堂上自有分曉。”

“我不去……王爺我不去……”蕭遠辰執拗地拽着李釋衣袖,幾近懇求,“他會對我用刑的,我不去……”

李釋在人手上輕輕拍了拍,蕭遠辰剛待松一口氣,卻見那只手毫不猶豫地将他從衣袖上扯了下來。

“?!”

“早去早回。”李釋道。

“王爺……”蕭遠辰眼裏的淚水一瞬決堤而下,略帶稚氣的一張臉哭的梨花帶雨,蘇岑尚且心底抽了抽,只見那位寧親王輕輕用指腹抹去人的眼淚,道:“不是你幹的自然沒人敢嫁禍你。”

那弦外之意是……若是你幹的也沒人能保的了你。

李釋收手轉身,衣帶飄飄隐沒在燈火闌珊處,興慶宮大門又重新關閉,只是門前多了一個失魂落魄的人。

這位寧親王倒真是把權色劃分的淋漓盡致。

“帶走。”蘇岑道。

大理寺衙門內,燈火通明,人人肅然而立,手持棍棒立在一旁,與白日裏那副懶散的氣度截然不同。

蕭遠辰看見陳屍堂中的兩具屍體時瞬間就蔫兒了,跪在堂下再也沒有了白日裏的神氣勁兒。

蘇岑冷厲道:“城門郎看着你申時三刻出了城門,酉時才回來,母子二人身上的鞭痕與你馬鞭上的血跡相吻合,馬掌裏的泥土也與案發現場的一致,你還有什麽好說?”

“我沒有!”蕭遠辰擡起一張臉來,涕淚縱橫,尤顯楚楚可憐,“我沒殺他們,我就是……我就是想給他們點教訓,抽了他們幾鞭子洩洩火……”

“洩洩火……”蘇岑強忍住胸腔裏橫沖直撞的憤怒,“他們不過是讨回了他們該得的,你憑什麽教訓他們?你抽他們時有沒有想過這只是一對柔弱的孤兒寡母,你一路把他們抽進了陰溝裏,有沒有想過陰溝裏亂石林立,他們可能再也爬不上來?!”

“我……我……”蕭遠辰已經開始微微顫抖,“我沒想殺他們的……”又急急改口:“他們,他們不是我殺的……我走的時候他們還好好的,那個小孩還在哭來着……”

“所以你就放任他們在那裏自生自滅了是嗎?”蘇岑垂眸看着白布蓋着的一對母子,瞳孔微微顫抖,“他們确實不是死在你的鞭下,而是被亂石重創了頭部才死的。那麽高的深溝,四周都是污泥,你把這一對遍體鱗傷被你打的站都站不起來的母子扔在那裏,他們如何出的來?夜黑風高他們往上爬的時候一個滑落就是萬劫不複,即便人不是你親手所殺,你也逃不脫幹系!”

“不是我!”蕭遠辰瞪圓一雙丹鳳眼,目眦欲裂,從地上猛地蹿起沖上去,被兩旁的衙役牢牢按住尚還不罷休,沖着蘇岑怒吼:“是你誣陷我!我要告訴王爺你陷害我!人不是我殺的,我不認!我不要你審!我要換人!”

蘇岑垂下眉目阖上案卷,“證據确鑿,任誰審都是一樣,誰也保不了你,你好自為之吧。”

擺擺手:“收監大牢,等候發落。”

直到将人拖出老遠蕭遠辰的罵聲還是不絕于耳,蘇岑愣愣看着地上兩具屍體,示意左右都退下。

這件案子說到底他也有責任,若不是他把蕭遠辰逼得太狠,蕭遠辰也不會在結案後還去報複。活生生的兩條人命,死于強權之下,天理昭昭,不肯瞑目。

那個孩子說長大了想做像他一樣的官,蘇岑不禁苦笑,像他這樣的官有什麽用?救不了他們,讨不回公道。

來世投胎找個好人家,最好像李釋那樣的,站在權勢頂端,不憂人間疾苦,多好。

長安城裏第一聲雞鳴響起,第一縷晨光打在兩方白布之上,蘇岑揉了揉發酸的眼眶,只見一人迎着晨光而來,在他身前站定,微微颔首,“蘇大人,爺要見你。”

蘇岑扶着桌案站起來,微微凝神等眼前的眩暈下去,點點頭,“剛好,我也要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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