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游戲
“怎麽了?”蘇岑微微一愣,轉頭笑道:“放心,你祁哥哥找不到這裏來。”
“不是。”曲伶兒皺了皺眉。
“那是覺得這花魁不合你的胃口?”
“也不是,”曲伶兒搖搖頭,“蘇哥哥,船上可能有危險,我們還是回去吧。”
“危險?”蘇岑皺眉,過了會兒問:“是我有危險……還是你有危險?”
“我就是覺得這船不簡單,蘇哥哥你聽我一句,咱們回去吧。”
蘇岑凝眉想了一會兒,“這船上是不是有你認識的人?”
看着曲伶兒不再說話,蘇岑心裏了然,輕輕在曲伶兒肩上拍了拍,“你先回客棧等着我吧,有個人我得跟上去看看,你放心,他們不認識我,我不會有事的。”
“非去不可?”
蘇岑點頭:“非去不可。”
蘇岑趕在跳板撤離之際上了船,花船吱呀呀地離了岸,朝着河中心而去。曲伶兒咬咬牙一跺腳,終是在水面借力一點飛身跟上了船,對蘇岑嘆了口氣,“蘇哥哥我跟着你。”
蘇岑皺了皺眉,“不怕有人認出你?”
曲伶兒勉強扯了個笑出來,“是故人,但不是敵人。”
花船高三層,房瓴邊角處點着一盞盞大紅燈籠,映的船上恍如白日,與水面粼粼波光交相輝映,燈燭十裏,水岸搖紅。難怪揚州人要把青樓建在船上,這種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情态大概在只有這花船上能實現。
一層進去是個敞廳,以備那些姑娘們表演琴棋書畫之用。再往上便是一間間的香女閨閣,用途自然不言而喻。
蘇岑和曲伶兒進去時衆人早已在廳中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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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次圍繞廳中主臺呈扇形外延,蘇岑一眼就看見先前那位纨绔公子耷拉着一張臉坐在最靠近臺子正中的位子,看來是想要一親姑娘芳澤卻又沒得逞。
蘇岑他們最晚進來,自然是沒什麽好位子了。所幸蘇岑本來也不是沖着花魁來的,找了個靠近廊柱的邊角位子,有輕紗一遮,也方便曲伶兒隐藏。
蘇岑剛落座立馬有小厮上前伺候茶水,看茶湯色澤還是不錯的茶,蘇岑剛端起杯子,一只手及時伸過來按下,蘇岑偏頭一看,只見曲伶兒輕輕搖頭:“蘇哥哥,這船上的東西你最好什麽都不要碰。”
蘇岑一愣,點點頭,放下杯子再也不動了。
那鸨兒又登上臺來,跟着廳裏幾位恩客打趣一番,才在臺上站好道:“咱們卿塵姑娘說了,今兒是以文會友,而且還給諸位哥兒們準備了一份大禮――”鸨兒拖長調子故意賣着關子,等到臺下起哄才繼續道:“卿塵姑娘說今日勝出的那位哥兒,姑娘請他做入幕之賓,今夜就只伺候他一個人。”
臺下瞬間一片嘩然。
要知道這卿塵姑娘向來是賣藝不賣身,從來不曾聽說過引誰入過她的閨閣。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立馬引的臺下客人血氣上湧,紛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恰在此時臺上降下一席輕紗,廳中霎時寂靜,再見一窈窕身段款款而出,在臺上欠了欠身,柔聲道:“今日的比試共分三輪,分別是擊鼓傳花,雅歌投壺,尋曲作賦,請落敗的恩客們自行離場,樓上樓下還有衆多姐妹們款待諸位。”
蘇岑聽罷不由輕輕一笑,逛個青樓也不容易,還得一試二試三試,較之他們的科考也有過之無不及,所謂才子佳人,這才子竟是一層層選出來的。
不消一會兒功夫便有人将一面一人高的大鼓擡上臺去。
擊鼓傳花,原意是将繡花球随鼓點傳遞,鼓停則花落,落到誰手裏誰便飲酒。不過這裏又加幾分難度,拿到花的人須得吟上一句詩贊嘆卿塵姑娘的芙蓉色,吟不出的便只能黯然離場了。
只見卿塵背身而站,簾幕中水袖一展,鼓聲乍響,一只彩綢繡球便從前頭往後傳去。蘇岑坐的遠,一時半會兒還傳不到他那裏,便借機打量簾幕裏的人。
這一看不由一驚,這位卿塵姑娘敲鼓竟不用鼓槌,一副水袖去時快,收的卻緩,竟是單靠一副水袖便将這一面大鼓打的咚咚作響。
他當初所猜不錯,這人的功夫确實不俗。
幾輪下來便下去了七八個人,倒不是他們吟不出那一詞半句,而是鼓聲停的急促,一時慌亂反倒忘了自己準備的是什麽了。
下一輪又起,鼓聲由急變緩,将停之時繡球還在另外半壁江山上。蘇岑剛待松下一口氣,突然繡球從半空而降,竟是誰一時慌亂将繡球隔空抛出,正落到蘇岑懷裏。
鼓聲已停,蘇岑剛待起身,只聽一聲鼓音又起,蘇岑随手一抛,繡球便落到了下一人手中。
那人一臉呆滞地愣了片刻才意識到發生什麽,但鼓聲已停為時已晚,幽怨瞪了蘇岑一眼,起身離席。
蘇岑偏頭問曲伶兒:“她方才是不是回頭看我們了?”
“嗯?”曲伶兒撓了撓頭,“有嗎?我沒看到啊。”
蘇岑搖了搖頭,“那是我看岔了罷。”
第一輪擊鼓傳花便算是完了,留下的暗自竊喜,走了的黯然神傷。蘇岑擡眼一看坐在正中的那位纨绔公子也尚在席中,他倆都不曾被點到。
第二輪雅歌投壺,一個小厮拿來一只細頸圓腹的釉青瓷壺放在臺上,餘下的人一人發下五只無镞長箭,劃出一條線,由線外向壺中投擲,五箭裏中一箭者便算合格。
蘇岑看着手裏的箭連連嘆了幾聲氣,禮樂射禦書數,當日他在長安城把馬騎成那樣,但其實他的禦還不算最差的……
想當初他的射……能把箭留在靶子上就算謝天謝地了。
以文會友搞什麽投壺嘛?
“蘇哥哥怎麽了?”曲伶兒随手拿起桌上的箭把玩,邊同蘇岑搭話邊随手一擲,箭矢越過衆人頭頂,正中壺心!
而那大肚子圓壺竟紋絲不動!
衆人齊齊往後看過來,蘇岑這位子是廳中最角落的地方,距離那小口圓壺一丈有餘,換作旁人估計連壺口在哪兒都看不清。
曲伶兒又是随手一擲,笑道:“這沒什麽難度嘛,依我看就該蒙眼投擲,那才有意思嘛。”
蘇岑急忙上手捂住曲伶兒的嘴,沖衆人歉意笑了笑,轉頭瞪了曲伶兒一眼,差不多就得了,出風頭還出上瘾來了。
但好在是把這關過了,如此一來又有大批人被刷了下去,其中就包括那位二公子。
但這人也有本事,具體表現為臉皮奇厚無比,明明五箭都投偏了卻還是賴在座位上就不離場,小厮一臉無奈地守在一旁,趕不得動不起,都快哭了。
卿塵姑娘在簾幕裏輕輕一笑:“二公子是貴客,留下來也無妨。”
小厮這才松了一口氣,躬身退下。
兩輪下去所留下的不過七八個人,臺上的大鼓撤了下去,改換古琴,進行最後一輪,尋曲作賦。
聲樂裏的五音――宮商角徵羽,分別對應平仄四聲,宮商為平聲,徵為上聲,羽為去聲,角為入聲,所謂尋曲作賦,便是由卿塵在古琴上彈出五音,座下的人吟出與音相配的詩。
由易到難,簾幕裏先是迸出一個徵音,座下立馬有人道:“美。”
雖然落俗,但也無可指摘。
蘇岑最後答了一個“婉”,這輪就算過去了,無人落敗。
接下來由兩音上到三音,再到五音,漸漸就有人不支,認輸離場。
蘇岑算是看出來了,那位二公子就是個草包,三個音便已然對不上來,奈何就是臉皮厚,賴着不離去。
到七音時在場的只剩下蘇岑、那位二公子和另外一桌。
七個音階自簾幕裏泠泠而出。
羽商宮徵羽宮商。
仄平平仄仄平平。
那位二公子自然不能指望,另一桌的人張了張口,又默默搖了搖頭,最終嘆了口氣,默然離去。
蘇岑成了最後一個留下來的人,不出所望贏了所有人的目光。
蘇岑執杯沖臺上之人輕輕一笑:“渭城朝雨浥輕塵,敬卿塵姑娘。”
簾幕裏的人起身沖蘇岑投以一笑,“恭喜公子拔得頭籌,敢問公子高姓大名?”
蘇岑微微一忖,道:“鄙姓李,單名一個煦字。”
“有勞李公子稍候片刻。”卿塵稍稍欠身,從簾後退了下去。
卿塵一走那位二公子立馬就坐不住了,探身直瞅着卿塵上了樓才不情不願坐下來,惡狠狠瞪着蘇岑,一副誰都別想趕小爺走的樣子。
自然沒人趕他,不待片刻出來一個小厮,沖蘇岑行了個禮:“卿塵姑娘請公子入暖閣。”
蘇岑和曲伶兒由小厮領着上了樓,空餘那位二公子跟兩個把守樓梯的打手面面相觑。
蘇岑方才過關斬将的時候還沒覺得,如今一步步往樓上走反倒為難起來。他倒不是沒去過青樓歌坊聽過曲兒喝過茶,但是入人家姑娘閨閣倒真是頭一遭。但如今他已經走到了門外,入了這門卻什麽都不幹,會不會讓人覺得他能力不行。但要真是順水推舟了……蘇岑不禁打了個寒戰,讓李釋知道了能閹了他。
蘇岑嘆了口氣,憑什麽這人可以前邊一個蕭遠辰後邊一個封一鳴,他就得為他守身如玉?
事到如今總不好拔得頭籌又不進去,蘇岑只能硬着頭皮推開門。
一股異香撲鼻而至,像是某種花香又混雜着甘露醇香,讓人不由精神一振。
蘇岑擡步進來,沖人微微施了個禮。
卿塵換了一身衣裳,掩面的紗巾也已去了,面色如玉,清麗脫俗,确有沉魚落雁之姿,閉月羞花之貌。
奈何啊奈何。
蘇岑入座,不由嘆道:“都說‘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不曾想這南方的佳人亦不遜色。”
卿塵微微一笑:“公子是北方人?”
“可不是,”蘇岑字正腔圓地講着官話,不帶一點嚅喏口音,“我家裏世代經商,不曾想到了我這一輩家道中落,我是過來投奔親戚的。”
“哦?”卿塵挑了挑眉,“不知是哪門的親戚?”
“揚州鹽商賈家,”蘇岑微微一頓,盯着卿塵:“姑娘可曾聽說過?”
“賈家?”卿塵微微眯了眯眼,眼裏的懷疑一閃而過。
蘇岑假裝沒看見,撓撓頭不好意思道:“實不相瞞,賈家的老爺是我表姑母的親娘舅,按輩分我該喚他一聲表舅公,但是吧,我也是第一次到揚州來,敢問姑娘這賈家在揚州城的名聲好不好?你看賈老爺能認我這個甥孫兒嗎?”
卿塵:“……”
蘇岑沒理會別人還在繞他那些關系,繼續道:“但聽說我這表舅公家裏還有一個小叔,跟我年紀相仿,也不知好不好相處。”
卿塵捋了半天才算捋明白,不答反問道:“那你覺得樓下那位二公子好相與嗎?”
“樓下那位二公子……”蘇岑一想,不由一驚:“你是說樓下那個就是我那位小叔?!”
轉而又搖搖頭,“不對啊,我表姑母明明跟我說賈家只有一個兒子的,你們怎麽都稱呼他二公子啊?”
卿塵搖了搖頭:“本來是還有一位大公子的,才華樣貌皆出衆,只是幾年前一場大病人就沒了,如今賈家确實只剩了這一個兒子。”
蘇岑作恍然大悟狀:“難怪。”
有小厮敲門送茶進來,卿塵起身為蘇岑斟下一杯送到面前,“公子如此好的才學為何不去參加科考啊?”
“當官有什麽好的?”蘇岑端起茶杯漫不經心繞杯沿畫着圈兒,“那麽多規矩,這不許那不許,見了誰都得行禮。我不想做官,聽說表舅公在揚州生意做的很大,我就想問他要間鋪子當個甩手掌櫃,以後該吃吃該喝喝,該逛花樓還能逛花樓。”
話剛說完蘇岑便從卿塵眼裏看出那麽點鄙夷。估計現在在她看來自己就是個不務正業荒廢度日的纨绔子弟。蘇岑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拉過姑娘的纖纖細手,湊到鼻下聞了聞,笑道:“卿塵姑娘你好香啊,等我以後有了錢就把你贖出來,你就給我做個妾氏吧,也不用再這樣抛頭露面了。”
卿塵耗盡平生素養沒把人推出去,只用力把手抽了回來,冷冷一笑道:“都道‘女兒香裏銷筋骨’,我這香可是奪命香,公子不怕在我這裏削筋斷骨嗎?”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嘛,”蘇岑又待去拉人,奈何被卿塵搶先一步站了起來。
卿塵起身摘了牆上琵琶,福一福身道:“公子請用茶,卿塵願為公子彈奏一曲助興,不知公子想聽什麽?”
蘇岑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末了也只能擺擺手,“《詠蝶令》會嗎?那請姑娘彈一曲《詠蝶令》吧。”
“《詠蝶令》?”卿塵微微一愣,轉而低頭上弦取音,裝作不經意問道:“公子怎麽想起來聽這首曲子了?”
“我也是聽載我的船家說的,表面詠蝶實則抒情,據說也是煙花女子與書生的故事,卿塵姑娘不覺得這曲子與你我此情此景極為相似嗎?”
“那公子可就錯了,”卿塵輕輕一笑,“曲子裏的書生可是高中了進士,兩人蝶釵定情,卻終是餘生錯付。”
那話裏意思很明顯,人家最起碼是個進士,你卻只是個花天酒地的登徒浪子。
蘇岑渾然不覺,調笑道:“你跟了我我總不會錯付了美人的。”
卿塵懶得再與這人糾纏,按弦取調,一曲纏綿哀婉之音自弦上躍然而出。
蘇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伴着琴音輕扣桌面。
不消一會兒功夫,只聽一聲鈍響,蘇岑已趴在桌上人事不知。
曲伶兒立即上前一步:“你對他做了什麽?!”
琵琶聲戛然而止,“只是睡着了而已,”卿塵沖曲伶兒一笑,“伶兒,你果然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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