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小魚

郁奚跟常徹的幾次接觸都是不歡而散,這次尤其談崩。

常徹大概終于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不僅不會聽憑擺布,甚至連他的話或許都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他以為對方是透明可欺的純新人,三言兩語撞上去,才發現是銅牆鐵壁。

郁奚脊背清瘦卻挺直,就好像怎麽樣也打不斷那根脊梁骨,落在旁人眼裏,是一種近乎執拗的姿勢。

“好,好,算我這次小看了你。”常徹怒極反笑。

但就算試鏡通過,他也不認為這是什麽好結果,畢竟幾十年的經驗讓他在看人方面已經游刃有餘,就憑郁奚在上一部戲裏的演技,僵硬、面無表情、每一場哭戲都尴尬到可以當做黑歷史,再開竅也不可能短時間內演技就突飛猛進,一旦角色人設掩蓋不了他的缺陷,就是場滑稽鬧劇。

他不知道郁奚是用什麽辦法蒙混過關,但已經可以篤定,等到正式開拍後郁奚絕對會在片場露怯。

“既然翅膀硬了,我也沒空跟你廢話,”常徹又抽了根煙叼着,摸來打火機點上,“将來出事兒也別指望公司管你。公關部忙得很,你以為自己算什麽東西?”

郁奚很明白常徹這是打算就此雪藏他的意思,不過也正合他的心意。

“行。”郁奚仍舊只是點了下頭,然後轉身離開。

常徹狠狠地咬了下煙屁股,尼古丁冷澀的味道直沖天靈蓋,他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離開公司後,郁奚就按選角導演說的地點過去簽合同。

這種事本來應該多方面協調,經紀人主負責,但現在這個情況不大可能。同時也就意味着後續拍攝期間,公司可能也不會再管他,而一旦出現問題,所有責任他自己承擔。

這反而讓郁奚覺得輕松,難得能喘口氣,不會再有人拿着厚厚的一冊文件夾,羅列着數不清的通告安排,讓他從淩晨天還沒亮,熬到半夜兩三點。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晚上睡覺并不是在睡覺,更像是一倒在床上就昏過去。

合同走流程簽起來很順利,正式開機是在十天後,但下周一就需要去參加開拍前的劇本圍讀。

郁奚想在進組前搬出郁家,下午回去收拾東西,發現自己其實也沒什麽可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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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基本都是原主的物品,他把重要且隐私的,都鎖在了保險櫃裏,以防他不在時可能有人會去動那些東西,其他的就只拿了兩件換洗衣服,還有他這幾天買的那套精裝《電影藝術》和幾本表演相關的專業書。

找了一個行李箱出來,最後把東西裝進去,才發現連半個都沒裝滿。

他疊衣服時雪球就搖着尾巴在他腳底下轉來轉去,看郁奚弄出一個箱子敞開,很輕巧地跳進去窩在了空的那半個裏,只是薩摩耶畢竟不是小貓咪,跳進去時箱子就失重往它那邊一沉。

郁奚蹲下摸了摸它的頭,“你倒是自覺。”

雪球一歪頭在他手心裏蹭了蹭,郁奚伸手抱住它,臉埋在它純白柔軟的毛裏吸了一口,裏面還帶着陽光的餘溫。

這麽多年除了住療養院,郁奚從來沒離開過家,他說要出去臨時住幾天,不光林白伊不同意,連劉姨都忍不住勸他。

“怎麽好好地突然要搬出去住,在外面飯都吃不好。”劉姨心思細密,又在郁家多年,很多事情她雖然不敢說,但心裏清楚得很,郁奚為什麽要走,她大概也猜到一點,既覺得他走了好,又舍不得他自己出去住。

“萬一身體有什麽不舒服的,身邊都沒人照顧,”林白伊很擔憂,“就算有電梯,自己弄輪椅出去也不方便,平常要怎麽出門?小奚……”

郁奚打斷她的話,眼神平靜如水,“我現在不是好好地站着麽?不需要那種東西。”

林白伊有些焦灼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郁奚如果真的要走,被郁家人知道後,第一個要責怪的就是她,恐怕要猜疑她到底是做了什麽事,才會讓郁奚離開。

“哥,”遲遲沒有說話的郁言忽然開口,他語氣仍舊溫糯,讨好地去拉郁奚垂在沙發一側的手,“你出去住的話,可以告訴我地址,我經常去看你。”

郁奚心想倒也不必,他還想多活幾天。

但跟房東約好交接鑰匙的時間快到了,他就沒有再說什麽,起身打算出門。

郁奚走後,劉姨就準備回到廚房去準備晚飯,至少郁奚今晚還是要在家住着,她想多做點好吃的。

林白伊回頭叫住她,“劉姨,晚上炖條松鼠桂魚,小奚愛吃。”

“好,夫人。”劉姨答應下來。

郁言收斂起所有的情緒,坐在沙發上拿着平板看這周的工作報表。

他今年還在讀大三,但是郁父已經開始讓他着手接管公司的一些業務,平常很忙碌。

林白伊皺着眉看向他,見旁邊沒有什麽人在,低聲斥責,“你到底在想什麽,你以為你爺爺會讓他搬出去住嗎,等你爸爸從國外回來我要怎麽跟他解釋?”

郁言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很乖巧地笑笑,臉頰上露出一對小梨渦,“媽,你知道我喜歡吃什麽嗎?”

“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問這些無聊的事?”林白伊總覺得看不透她這個兒子,“我養你到底有什麽用?”

“可能确實沒什麽用。”林白伊踩着高跟鞋上樓後,郁言低聲說。

郁奚租的房子在市中心附近一處私密性很好的高檔小區,剛好用這次的片酬墊付,他還能剩一些足夠這幾個月日用的錢。

每層一梯兩戶,他分不清東南西北,只記得上次來看房是在上樓後左手邊那套。

裏面的家具都齊全,裝修簡約溫馨,雖然面積不算很大,自己一個人住綽綽有餘,郁奚有點想把雪球一起接過來,但最近大概不行,他可能會很忙。

拿到鑰匙後,第二天一早郁奚就拎着箱子出門,叫了輛車離開郁家老宅。

臨走時雪球可能察覺到什麽,一直叼着他的褲腿不放,嗚嗚地叫喚,郁奚差點沒忍住帶它一起走,最後還是讓劉姨牽着繩把它拉住了。

獨自在家的幾天他把拿到手的完整劇本從頭到尾過了幾遍,翻看着原着,以及原作者之前給伏槐這個角色寫過的外篇,自己寫了份人物小傳,五六頁白紙記得很滿,夾在了劇本扉頁。

《青崖》的導演張斐然,他父親張焯是早一輩的獨立電影人,國際上也享有盛名,家學淵源,拍戲也有風骨,郁奚本來只是想提前了解一下導演的拍攝風格,最後卻花了一整天時間看完了張斐然執導的幾部影片。

很快到了劇本圍讀的那天,郁奚收到的地址是在一家酒店,過去後才發現流觞曲水、庭院古色古香,服務員帶着他去了那間對外開放預約的會議室。

劇本圍讀并不是劇組所有演員都會到場,通常只有主創,還有一些戲份較重的才會來。而且也要看導演各自的風格,有些導演可能喜歡在拍攝期間多輪圍讀,有些則更願意在拍攝之前,就把全部劇情和邏輯以及重要場次跟演員梳理一遍。

郁奚進去時會議室裏只有零星幾個人,張導是讓他們到了之後随意坐的,畢竟會議室裏座位排布也很零散,都是形狀類似于樹根的純木質單獨桌椅,可能擺放挨在一起,但并沒有主次位。

郁奚正打算去角落找個地方,就聽到身後有人壓着氣音叫他的名字。

“來這兒坐。”路湛拍拍自己左手邊的桌子。

郁奚走過去坐下,“導演他們還沒來麽?”

“沒,”路湛說,“我就知道這不可能多準時,經紀人非要催命,讓我起個大早。”

“辛苦。”郁奚很輕地笑了一下,把劇本放到桌上,然後拿出筆,在封面上專注地寫着什麽。

路湛也沒看他在寫什麽,問:“你怎麽看到我一點兒也不意外?”

“意外什麽?”郁奚反問他。

路湛憋不住話,郁奚不問,他就自己說了,“還是你早就知道我是內定的?”

郁奚還真不知道,他也不是完全不驚訝,只是沒有像路湛一樣什麽情緒都寫在臉上。

路湛見他又不說話了,也沒再問什麽,幾年過去郁奚在這一方面沒怎麽變,冷冷清清的,但又跟原來好像不太一樣,許久沒見,他也不好說。

會議室外說話聲忽然變得有些嘈雜,路湛出去湊熱鬧,郁奚合上筆蓋,打算去趟洗手間。

隔着樹影斑駁的長廊,他看到張導跟傅游年在前面不遠處金魚池邊站着,就避開了那條路。

張斐然跟傅游年其實年紀差不多,兩個人認識幾年,算是朋友。

“多虧你這次來給我捧場,要不然還不知道選角得選到猴年馬月。”張斐然跟他吐槽,擡手擋住旁邊的細風給他借火。

“總有能演的人。”傅游年敷衍,他今天穿得很休閑,銀灰色襯衫領口微敞,西裝褲包裹着兩條長腿,戴着銀色腕表,随性散漫,叼着煙蒂靠在金魚池的欄杆邊,吊兒郎當的樣子讓經紀人李堯看到,恐怕又要唠叨。

“那怎麽能一樣,”張斐然一拍他肩膀,“戛納影帝的排面別人可輕易比不了。”

“拉倒吧。”傅游年看他故意拿自己開玩笑,懶得跟他多說。

張斐然也收斂起那副玩鬧态度,說:“好了,走吧,咱先進去圍讀,等中午我請你吃飯。”

傅游年跟着張斐然身後進了會議室,看到右邊靠窗還有空位,就直接過去坐下。

他再往左側就是過道,右邊看上去有人,但是不在。

他低頭随意掃了一眼,旁邊桌面上放着一個劇本,頁邊翻卷微皺,很明顯翻看過很多次,劇本素白的封面上,右下角被用藍色圓珠筆畫了條很簡單甚至有些稚氣的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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