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節

有炖至金黃色的雞湯。

下人放好碗碟退下了，食物的香味在房間裏緩緩暈開，尹殇坐在桌旁看着他笑：“不過幾天，清減了一圈，趕緊喝碗湯補補。”

墨将離在塌上坐着，稍稍偏頭，由着阿音拿一塊白棉布将他頭發擦幹，聽到這話，忍不住斜了一眼過去：“若是将軍能先讓下人通報一聲，等在下整了衣冠再來就更好了。”

“…..又不是外人，你也不是大姑娘，還怕人看不成…..”尹殇語帶委屈的嘟哝，一雙手也沒閑着，拿了個瓷碗舀出湯來晾着。

“你.….”墨将離被他堵的無話可說，半響搖頭嘆道：“罷了罷了，将軍豪放，倒是顯得在下小氣了。”

走到尹殇旁邊坐下，接過他遞來的湯，溫度剛好，甚是鮮美，墨将離小口小口的喝着。

尹殇笑的讨好，孩子等誇獎似的望着他：“好不好喝，我今天早晨專門上山給你獵的野雞。”

墨将離頓住，然後放下碗，笑了笑：“多謝将軍。”

“我和你說…”

眼看尹殇要滔滔不絕的講起獵雞的經過了，墨将離趕緊搶了話頭：“今日回府，街上多了許多花草啊。”

“何止街上，你沒發現府裏也多了很多花草麽？”尹殇說着，将筷子遞給他。

“花崇節要到了。”給他夾一箸菜，尹殇催道：“趁熱吃。”

墨将離點點頭，想起來了。花崇節是春末的習俗節日，意在送春迎夏。人們會将未謝的花集中起來，摘采花朵制成許願河燈，盼望夏日裏太陽好，春集也在這個節日開始，持續整整七天，家家戶戶賞花、采買、交友，很是熱鬧。

“不過花崇節算不上什麽主節…..今年似乎有些隆重了。”墨将離疑惑道。

“因為今年花崇節，陳國會有使臣來訪。”尹殇答他。

“陳國？”墨将離放了碗看着他：“就是國君被你斬于馬下的那個陳國。”

“中土還有幾個陳國？”尹殇失笑，幽幽嘆道：“這次降書一遞，這場仗算是打完了….”

“.…尹将軍大敗陳國，是去年五月的事情…..何以拖了那麽久才來送降書？”墨将離不解的問。

“皇上仁慈。”尹殇朝東邊拱一拱手，笑道：“說讓給他們一年時間想清楚降是不降。”尹殇目光漸漸渺遠：“他倒是想立威…..豈不知若是再打下去，我玄武軍中又有多少子弟要葬送在邊境…..”

“咳….”他話說完就有些後悔，一轉頭墨将離正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便更是尴尬。

“将軍多慮了。”墨将離輕聲道：“陳國內無将，國君膝下無子，僅一個公主掀不起多大風浪，想必皇上也是考慮到此才放出這樣的話。”

“甚是。”尹殇點頭贊同：“我們這些只會打仗的，看的哪有陛下深遠。”

第拾章

接下來幾日，墨将離乖乖的在府中休養。

尹殇臨走時說的是：“你就不必操心別的事情，靜靜休息幾天。”

他倒是真的聽話，索性告了假，一門不出二門不邁，悄無聲息的在西苑呆着，尹殇不來找他他絕不露面，若不是廚房每日有人送飯，府裏簡直要以為西苑還一直空着了。

幾日後，花崇節到了。

尹殇早就怕他不見天日的窩出病來，又因着節慶的喜樂由頭，死活把人拽到了街上。

正值巳時，傳統的花車游行剛剛開始。年輕的女子們在街上撒着花瓣，安陽老字號的商賈依着習俗請手巧的藝人紮了自家最招牌的賣品，也有鄉紳做了巨大的蔬果祈福好收成，再用栀子、迎春、茉莉還有月季圍繞着，亦真亦假間如夢似幻，一車一車甚是好看。

讓出了花車的游行道，街上接踵摩肩擁擠不堪，大人小孩嬉笑着忙看熱鬧，墨将離的這樣的紅發異邦也沒人注意了，沒人再目光古怪的盯着他看是好事，壞處是兩人為了避免走散，已經被人群擠做一團了。

墨将離從心底裏抗拒着這樣的近距離接觸，卻是避無可避無可奈何，偏偏尹殇還要拽着他往前面擠，當真是苦不堪言。

“将離你看，桂花酥！”尹殇興致勃勃的扭頭叫他，手擡的老高往前面指。

“嗯。”墨将離不耐煩的點點頭，只看得到前面黑油油的人頭。

同樣興奮的還有騎在父親脖子上的小胖子，同尹殇一樣兩眼放光，口齒不清的喊着：“桂花叔！”他喊便喊了，還伸直了兩只小手往前去夠，一個重心不穩，堪堪要跌落下來。

幸好孩子爹比較警醒，感覺兒子要掉立馬歪了身子拿手臂來接，不夠警醒的尹殇便被這樣一個突發性動作一撞，直愣愣朝着墨将離撲了過來。

墨将離下意識想退，一慌之下竟然忘了這是人潮洶湧的街上，後面人一絆他更是重心不穩，差不多也快仰面摔倒了。

即使這樣，尹殇好像也沒有放棄他這根救命稻草的打算，不過一瞬，便扒住他肩摔過來了。

兩人滾做一團，身下還壓了兩三個倒黴的。人群因為這小小的騷亂分開了些許，墨将離和尹殇站起來便開始左左右右的道歉。喜慶的節日自然也沒人和他們計較，不一會兒又和和樂樂的擁擠起來。

遭遇了這麽一番，尹殇興致總算退了些許，也不敢擠了，拉了墨将離就往人潮邊緣走去。

兩人站在街邊看了一會兒人頭，尹殇半響不說話，墨将離心下有些奇怪，漫不經心的問：“将軍可有傷了哪兒？”

“啊？”尹殇回過神來，幹笑道：“沒有 ，沒有。”

他語氣稍顯古怪，墨将離轉頭去看，只見尹殇兩頰不自然的潮紅，目光也閃爍着，滿臉糾結的模樣。

“怎麽了？”墨将離問道。

“沒事，真沒事，看花車吧。”尹殇擺擺手，滿臉堆着很勉強的笑。

跌倒那一霎，雙唇傳來的溫軟觸感如此清晰。

以致于尹殇現在都渾渾噩噩，心亂如麻。

腦海裏無數個自己亂做一團，一個欲哭無淚，悼念着自己的初吻，一個思前想後，要不要去找王爺說門親事，最糟糕的一個，還在懷念那瞬間的細節。

平日那樣冷漠的一個人，竟然有那樣柔軟的唇，平日裏那樣蒼白的一個人，輕淺的呼吸竟帶了令人難忘的草木香味。

很快另一個自己又跳出來，在腦海裏一個耳光抽過來，怒斥道：“怎麽能對男人動了心思？！”

男的又怎樣。

這樣的念頭風馳電掣的閃過。

然後尹殇看到記憶裏那個身影。

半大的少年，本是清秀模樣，卻哭的抽抽搭搭一張臉都皺着，他那時還在變聲，因着哭泣聲音更加喑啞，斷斷續續如同烏鴉叫喚一般。

即使這樣，尹殇也将那句話記的刻骨銘心。

“說好了….一定！….一定…要來找我….”

心髒忽而收緊，指尖氣洩力消，尹殇看着那滿街的熱鬧，只覺得無比寂寞。

他不要這些熱鬧，他也不想要這權勢，他只想回到過去。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當時卻不懂，那些看似細碎的平日溫柔意味着什麽，那離別時咬碎了牙浸出的血意味着什麽，那為了一個承諾刀林槍雨九死不悔的志願又是為了什麽。

尹殇一生，也是為了一人動過心的，然而，當時不懂。

“來了。”墨将離忽然輕輕說了一句。

尹殇凝目一看，長街盡頭遠遠出現了一隊儀仗。

花車游行已過，孩童們三三兩兩跑進坊市裏玩耍，女子也少了許多。

“…..陳國陣仗不小呢。”尹殇感嘆道，之前的旖旎心思煙消雲散，臉上又挂了玩世不恭的笑。

“我們走近點吧？”墨将離問着，卻已經邁開步子朝前走去了，尹殇望着他的背影捏捏額角，心下還是不由嘆息：“這個南疆人…..”

號角吹奏出蒼涼的樂音，儀仗隊走的近了，白色旗幟上黑色的陳字，肅目而悲憫，侍衛着白甲，宮娥穿白紗，君喪國降，舉國帶孝。

這行人是懷着怎樣的心情翻越山水不得而知，他們臉上沒有悲哀也看不見恥辱，那是一種空洞而麻木的表情，如同沒了靈魂的陪葬品。

只有走在最後的陳國公主，一身盛裝。

她頭戴朝陽五鳳挂珠釵，身着百花齊放繡縷裙，飽滿的紅唇如花瓣般嬌嫩，塗了丹蔻的纖細指尖穩穩捧着金盤，上面則是系了錦帶的降書。

她順着街道緩步而行，人們的指點，議論，時不時發出的挑釁嘲笑都不為所動，潔白的脖頸一直優雅的挺着，如同一只高高在上的天鵝。

“沒想到他們公主親自來了。”尹殇湊近墨将離耳畔，輕聲說。

“陳國是連最後的尊嚴也不要了。”墨将離淡淡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