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章節

閉目養神，手指時緩時急的在椅手上輕叩。他已經老了，受不得久坐，卻還要在這陪這幫老臣哭天喊地的折騰。

“還請皇上三思。”太傅不算失态，只是躬了身子，語氣沉重。

地上早有跪倒的好幾個，滿頭白發的禦史大人氣急攻心，一邊流淚一邊絮叨，顫的笏都拿不住了。

梁皇緩緩睜開眼睛。

他早年殺伐決斷，并不算一個溫和的人，如今年歲雖高，一雙矍铄的眸子依舊凜然。

充滿寒意的目光一一掃過衆人，梁王哼道：“可有人要撞柱死谏的？”

冰冷的話語裏不耐的怒氣顯而易見，下跪衆人不寒而顫。梁皇瞟一眼徹底安靜下來的大殿，沉聲诘問道：“孤早年不過是一方之王，也未見衆卿如此謹小慎微，如今大梁已敢稱帝，衆卿今日所做所言所思，又有哪一點配得上泱泱大國的氣度？”

衆人羞愧，梁皇冷笑：“陳謹兒不過一介女流，也知曉戰末安人心的道理，爾等枉食俸祿，一個個目光如鼠，再說——”

梁皇突然點名：“尹殇！”

尹殇側邁一步，躬身垂目。

“陳國若再反，你尚能一戰否？”梁皇厲聲道。

“能。”

尹殇答道。

“哼。”梁皇冷哼一聲，拂袖道：“退朝。”

聖旨已下，三日之後傳達至陳國，至此之後，陳将成為梁的屬國，每年進貢朝拜，定永世交好之約。

天色将暮之時，李銳回來了。

尹殇在書房見他，看他一身風塵仆仆的樣子，關切道：“吃飯沒有？”

李銳沒心思答他這無足輕重的問題，放了包裹便急切問道：“将軍今日大殿之上為何要那樣答應？”

尹殇笑了，都說朝堂裏的消息長翅膀，果然是傳的飛快。

“還能怎樣答？”尹殇挑着眼，給他斟一杯茶，打趣的語氣裏淡淡的無奈。

“.…..”李銳蹙着眉，心裏千萬種想法，卻是沒一個合時宜能講的。

“武将，不過是像刀一樣的存在，有時候不止是敵國怕我們......朝堂上意見少一點，才能活得久一點，你是忘了秦将軍…..”尹殇幽幽嘆息。

李銳目光一閃，垂下頭不再說話了。

他和尹殇從軍時跟過的第一個将軍，後來只剩臘月裏高懸在城牆上的頭顱，凝固着死不瞑目的忿恨。

戰功無數又怎樣，功高震主桀骜不馴是大罪。

“吃飯了沒有？”尹殇看他平靜下來，又問一次。

“屬下不餓。”李銳無精打采的小聲答，深深呼吸幾下整理好情緒，又說：“将軍吩咐之事….”

尹殇擡手打斷他，微笑道：“我晚飯沒吃飽，西街口的面攤大約還未收，陪我去吃碗面吧。”

他們去的巧，剛好還剩下兩碗面。

老板喜滋滋的，肉都多放了幾片，濃厚的白色湯汁上浮着翠綠的蔥花，勾的人食指大動。

眼看李銳将面吃完，尹殇才開口道：“此行如何？”

李銳擦擦嘴，說道：“屬下先去濰城打聽了，墨家的确一直在此居住，不僅墨先生，他的父親也是醫術高明，據說年輕時救過一個路過濰城突發疾病的商賈家的小公子，因此得了一大筆錢財，開了醫館，後面才慢慢發達起來。”

“屬下這次去，只托詞是那個被救的公子，路過此地，想去拜會下恩公與童年時短暫交往的玩伴。屬下未曾驚動墨家的人，只在茶館酒肆混跡多日，倒是找到了幾個小時候和墨先生熟識的夥伴。”

“一切生平無甚疑點….”李銳蹙了眉，一面思索一面說着：“只是有一點 ….屬下想不明白，卻總覺得古怪。”

“說來聽聽。”尹殇一直凝神聽着，看他糾結，忍不住催促。

“據那幾人所說，墨先生小時候性子頑劣，卻是在十七八歲上下得了一場大病，之後不僅頭發膚色變的奇怪，人也變得深居簡出不太愛和他們玩耍了。”

李銳說完，眨巴着眼望着尹殇，只盼他能分析出個一二三來。

“….大病一場，發膚、性子大變也倒是說得通的。”尹殇幽幽嘆道。

“……可怕啊。”他忽然勾了唇角，眼裏卻一絲笑意也無。

“诶？”李銳微愣，疑惑道：“您剛不是才說說得通麽？”

“這麽清白的背景….和他給我的感覺完全不同….”尹殇輕輕搖着頭，再次将墨将離說柳絮的那段話放在心中玩味一番，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到底憑什麽能說出那樣生動的人生疾苦來？

“阿銳….總之這事就先告一段落，你辛苦了。”

尹殇從懷裏摸出幾個銅板放在桌上。對着李銳點點頭，站起身來朝着将軍府走去。

夜風吹動，他的衣擺獵獵，一身黑衣很快融入這暧昧的夜色，李銳看着他的背影，只覺這個人他一如既往的看不透，他又想到墨将離，莫名其妙的，兩個人的身影竟奇怪的重合了。

一樣的高深莫測，一樣的處變不驚。

将軍啊，你怕是棋逢對手了。

第拾叁章

尹殇擡腳入院時，墨将離正倚在窗前看書，聽到聲響擡目一瞥，也就沒了別的表情。

“啧。”尹殇無奈的搖了搖頭，招呼道：“可同我去釣魚？”

“多謝将軍好意。”墨将離惜字如金的表達了婉拒。

尹殇忽而就有些惆悵。

墨将離來他府裏已經二月有餘，每次過來，他不是在看書便是在下棋，一開始還因他的魯莽會驚愕微怒，到如今習慣了，竟是多餘的表情都懶得給。

查吧，查不出什麽有用的東西。

看書吧，尹殇沒多久就瞌睡上腦，下棋吧，又總是被對方殺的潰不成軍。

這把柄抓不到，志趣難相交，還怎麽保證這人能栓的死死與他們同舟共濟？

“先生既任司軍，便是尹某的左膀右臂。”尹殇難得的板起了臉，嚴肅道：“如今先生軍機處也不常去，你我平日裏也愈發疏遠，長此以往，只怕同僚情誼淡薄，要讓王爺擔憂了。”

他說的一本正經，臉上還隐隐現出痛心疾首的神色來，說完瞟了一眼不為所動的墨将離，又發出一聲誇張的長嘆。

“….那便去吧。”墨将離站起身來，吩咐阿音将書收起，又轉身回內室更衣。

他平靜如水的眼裏難得的浮起一抹真實的快樂情緒，看着幫他整理衣服的阿音，忍不住很低聲的笑道：“他就這點沒變，硬是能将死的說成活的….”

阿音擔憂的看着他。

墨将離愣了愣，微微搖頭，笑容漸漸苦澀：“…..可是我變了。”

考慮到要去郊外，他今日一身短裝，緊袖窄腰不同于平日裏常穿的寬大袍子，鴉青龍绡特有的光澤勾勒着，即使單薄的身形看起來也幾分飒爽。

尹殇牽了馬來，看似文弱的墨将離熟練的跨上馬背，尹殇被他行雲流水的動作驚了一驚，忍不住嘆道：“将離還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墨将離微微一笑：“還請将軍帶路。”

踏青而行，自是惬意，馬蹄噠噠，在夏日的景色裏穿行。越過廣袤的田野，城郊山畔，溪水正潺潺，陽光透過樹葉的枝丫星星點點灑下，光影斑駁風清涼，早醒的蟬兒吱吱喳喳，卻顯得這山野愈發的安靜。

兩人将魚簍一放，席草而坐，竹竿顫着，機靈的魚兒咬了餌便跑，留下溪灣裏粼粼的水痕。

“….那陳國的公主，據說有了皇上的龍種。”尹殇凝視着魚竿，漫不經心的和墨将離聊着天：

“也不知是真是假，皇上高興壞了，賜金百鬥….”

“…..大梁已有兩個成年皇子，也不知那女人打的什麽主意，我可不信她只是想穩固陳的屬國地位….”

一邊将竹編鬥笠戴上，擋一擋刺目的陽光，尹殇斜眼一瞟墨将離興致缺缺的模樣，識趣的閉了嘴。

魚竿微微下沉，輕輕抖了幾下，尹殇眸子微縮，握竿一揚，一條白魚咬着餌在空中劃出銀亮的光，跌落在草地上不死心的撲騰着。

尹殇将那尺長的肥魚抓給墨将離看，炫耀道：“我釣魚的手段可不是吹的，小時候沒這手藝早餓死了。”

他眉梢眼角都帶了得意，彎起的唇後露出潔白的牙，這笑意如同夏日的陽光，幹淨而熱烈，很難有人能不被感染，墨将離望着他，心下微動，忍不住也笑起來。

尹殇挑着眉，一面下竿一面挑一些釣魚時候的趣事來講，墨将離聽着，時不時應他一兩句，山溪翠意入眼，和熙陽光暖身，尹殇的聲音不知不覺漸漸渺遠起來，墨将離迷迷糊糊，慢慢阖上了眼睛。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這樣無夢的好眠，再醒來已是月光滿溪。

身旁有溫暖的火光，火光中是一張在回憶裏描摹想象